太夫人聽罷容湛的話,沉默了半晌,才聽不出喜怒的問道:“你親生母親留給你的那些田莊一直由你母親替你保管着,這些年並未聽說出過什麼岔子,你如今又已是娶了親的人了,你庫房的鑰匙自然該由你媳婦替你保管,如何非要我老婆子替你來保管?我都是這麼大年紀的人了,難道不該好生安享幾年清福?”
容湛見太夫人果然不是他一求便答應他的要求,忙按君璃事先教他的話,做出一副越發羞慚的樣子恭聲說道:“孫兒又何嘗想讓您老人家這麼大年紀還爲孫兒操心?實在是孫兒自己的肚子疼自己才知道,從來便不是那等自律之人,不然這些年也不會揹着長輩們,將我母親留下的東西當了那麼些出去了。偏母親自來疼愛孫兒,對孫兒百依百順,無有不應,您的孫媳又是個性子剛烈的,若到時候孫兒一個控制不住,又忍不住去問母親要銀子,或是又忍不住問你孫媳要鑰匙拿東西出去換銀子,母親也就罷了,您孫媳只怕不會給孫兒好臉色瞧,到時候孫兒豈非依然做不到自律,且也壞了與您孫媳之間的感情,還氣壞了您老人家?”
見太夫人被說得若有所思起來,忙又道:“若是將田莊和鑰匙交到您老人家手上,那可就不一樣了,您老人家待兒孫們雖慈愛,卻也不是一味的寬縱,而是該慈愛的時候慈愛,該嚴厲的時候嚴厲,且您又是孫兒心中最爲敬重愛戴之人,到時候孫兒自然不敢來您跟前兒放肆,豈非不自律也要變得自律,慢慢兒的就將以前那些個壞習慣都改掉了?孫兒庫房的鑰匙已經在這裡了,至於田莊的地契並這些年的賬本收益,我待會兒便去母親那裡取來,還求祖母疼孫兒。”
說完,“噗通”一聲重重跪到地上,雙手舉過頭頂,將昨日才從松煙那裡收回來的庫房的鑰匙,奉到了太夫人面前。
太夫人這次沉默的時間比方纔那次還要長久,久到不止容湛心裡直打鼓,就連君璃心裡都有些不確定起來,她方笑着緩聲開了口:“難得你也知道上進自律了,罷了,我便收下這鑰匙,替你管一回庫房,再替你管一回田莊罷,誰叫我方纔笑納了你的孝敬,吃人嘴軟呢?”
一邊說,一邊看向一側的如柳,“下一次你見你大爺大奶奶要孝敬我什麼東西時,可千萬記得提醒我,指不定又要被派什麼差。”然後示意如柳接過了容湛捧着的鑰匙,又命容湛起來。
容湛與君璃方鬆了一口氣,君璃因忙笑着道:“孫媳說句公道話,大爺此番孝順您絕對是出於一片真心,可不是爲了要讓您吃他的嘴軟,所以不得不答應替他管庫房管田莊,這一點,孫媳是可以與您下保的。”
太夫人沒有再多說這個話題,只是道:“既讓我幫着你們管庫房管田莊,田莊的賬本收益且先容後再說,庫房的東西總要先拿了清單來,一樣一樣對清楚了才說,省得將來少了個一樣半樣的,我老婆子豈非說不清了?”
容湛忙賠笑道:“瞧您老人家說的什麼話兒,孫兒的東西還不都是您老人家的,您老人家看上了什麼,只管拿去用便是,孫兒還怕那些東西都太粗陋,入不了您老人家的眼呢!”
太夫人卻正色道:“話不是這麼說的,你要孝順我什麼東西那是你的心意,我若沒經得你的允許便私自動用了你的東西,那便是我的不對,這兩者如何能混爲一談?你且讓人取清單去罷,我待會兒便讓祝媽媽親自領了人與你們一塊兒覈對去,一碼事歸一碼事,不然你這鑰匙,我便不接了。”
見太夫人態度堅決,容湛與君璃不好再堅持,事實上,這也正是他們想要的結果,容湛因忙說道:“那孫兒這便使人去母親那裡取清單去,還請祖母稍等片刻。”揚聲喚了侯在廊下的菊香進來,如此這般吩咐了一通,菊香便領命要走。
君璃卻站了起來,笑道:“還是我親自走一趟罷,母親是長輩,這些年替大爺管庫房管田莊又辛苦了,若只使個丫鬟去,豈非顯得太過不尊重母親?母親雖寬和,咱們做小輩的卻也不能因此就恃寵而驕,未知大爺意下如何?”
這原本便是君璃與容湛事先商量好的,容湛自然沒有異議,點頭道:“既是如此,你就親自走一趟罷,順道把我託祖母替我保管庫房鑰匙及田莊的本意與母親細細說道一遍,也省得母親多心,以爲我這是不信任她了。”
君璃屈膝應了,又與太夫人行了個禮,方領着菊香去了。
再說大楊氏,在接連煎熬了兩個晚上以後,昨兒個傍晚總算有好消息自其孃家傳來,楊家到底趕在賭坊的人給出的期限以內,湊夠了五萬餘兩銀子,將楊大老爺給贖了回來。然後不必她和楊氏並楊家二房的人發話,楊老太太便一力做主,在半道上便讓人將楊大老爺給送去了她的一個只有百來畝地的偏僻莊子上,使了四個健婦並四個男僕去專門“服侍”他,並嚴令若是他們讓楊大老爺離開了莊子半步,不但他們,連同他們的家人,都將一塊兒沒命!
楊大太太與其子女其時正侍立在一旁,聞得楊老太太的決定,母子幾人還想給楊大老爺求求情,讓他回來好歹將養一段身子,省得去到莊子上便一命嗚呼了,卻被楊老太太罵了個狗血噴頭,說自今日起,她便當自己的大兒子已經死了,讓他們也當自己的夫婿與父親已經死了,如此他們以後的日子沒準兒還更好過些。
楊老太太又命了楊二太太管家,讓楊大太太以後只安心含飴弄孫即可。雖說經此一事,沒能分成家,也沒能讓二老爺成爲楊家的家主,但自己能管家,到底也算是好事一件,是以楊二太太也沒有再鬧,楊家總算有驚無險的度過了這一劫。
大楊氏見過楊老太太特地使過來給她報信,以讓她安心的人後,那塊壓在心上的大石總算是落了地,夜裡也能睡好覺了,以致一夜好眠,醒來時已比往常晚了一個時辰。
是以君璃到得大楊氏的屋子時,她纔剛吃過早飯,正由人服侍着梳妝。
聞得君璃這會兒過來,大楊氏還只當她是請安來的,大楊氏本就“人逢喜事精神爽”,又想起昨兒個容湛與寧平侯的那場爭吵,心裡越發的高興,因命人:“快請大奶奶進來。”打算趁此機會好好兒“勸慰”君璃一番。
君璃很快進來了,見大楊氏穿了玉色對襟夾襖,靛藍印花長裙正坐在鏡臺前由素英服侍着梳妝,一副心情極好的樣子,心知她是在爲昨日容湛又與寧平侯起了衝突的事高興,不由暗自冷笑,等會兒看你還笑得出來笑不出來!
君璃心中冷笑,面上卻不露聲色,笑盈盈的上前屈膝給大楊氏見禮:“見過母親。”
大楊氏見君璃一身妃色衣裙,也一副氣色極好的樣子,暗想小賤人慣會裝模作樣,等待會兒她“勸慰”她時,看她還怎麼裝下去。
婆媳兩個都是各懷心思,但也都是演戲的高手,君璃笑得燦爛,大楊氏就笑得更燦爛,道:“快起來,自家娘兒們,不必拘這些俗禮。對了,你這會子過來,可是湛兒身上又哪裡不舒坦,或是他又犯牛心左性了?他生來就是那個性子,昨兒個你也親眼瞧見了,別說你了,連侯爺都經常被他氣得更嗆,你可得多包涵他一些纔是。”
君璃見她巴拉巴拉的一說起來就沒個完,才懶得聽她廢話,徑自便打斷了她:“回母親,兒媳這會子過來倒也的確是爲了大爺,不過不是大爺身上或心裡不舒坦了,而是奉大爺之命,來母親這裡取一樣東西。”
說完,根本不給大楊氏說話的機會,已語速極快的將事情的經過原委大略說了一遍,“……母親自來疼愛大爺,想來見大爺如今知道自律上進了,只有比祖母和兒媳更高興的,還請母親這便將清單交與兒媳,兒媳也好回去向祖母和大爺覆命。”
君璃一邊說,一邊還觀察着大楊氏的臉色,見她才聽她說到一半,已是面如土色,一副只恨不能即刻暈過去的樣子,只覺心裡說不出的痛快,暗自冷哼道,這會兒你就想暈了,你暈的時候還在後頭呢!
彼時大楊氏心裡的確火燒火燎的,腦子更是“嗡嗡”作響,耳朵裡除了方纔君璃說的那句‘大爺使兒媳來取當年先夫人給大爺留下的嫁妝清單,待將賬目都對清楚後,好一併交由祖母替大爺保管’在一遍又一遍的迴響以外,已再聽不到任何聲音。
事情怎麼會忽然之間就變成了這樣?浪蕩子與小賤人到底打的什麼主意,是真如他們說的,想通過這個法子來讓浪蕩子自律上進了,還是他們已經發現了什麼,所以打了她一個措手不及?還有那些她讓松煙項煙打着浪蕩子旗號當出去的東西,浪蕩子又到底知不知道?最最重要的是,那些田莊這些年來的收益早被她悄悄兒置成了田產,打算將來留給自己一雙兒女的,如今浪蕩子與小賤人去忽然提出要查賬,她到哪裡變出這麼多銀子去?
還有太夫人,一向不是不管這些閒事的嗎,怎麼這次卻巴巴爲兩個小兔崽子出起頭來?
大楊氏正心亂如麻之際,耳邊又傳來君璃的聲音:“對了,還有一件事忘了稟告母親了,前陣子安遠侯太夫人不是要賣掉自己的金絲楠木壽材嗎?大爺見那木頭實在好,正適合祖母用,已經與祖母說好,要用私產買了那木頭來孝敬與祖母,將來公中便不必出這筆銀子了,還請母親這便支一萬五千兩銀子與兒媳,先將那木頭買回來,等明兒算好田莊這些年的收益後,再從裡面扣除即可。”
倒是歪打正着回答了方纔大楊氏心裡最後那個問題。
大楊氏聞言,這才明白太夫人何以忽然間就爲容湛與君璃出起頭來,敢情是吃人嘴軟拿人手短,當即氣了個半死。且不說那一萬五千兩她這會兒拿不出來,便是能拿出來,她也捨不得,在她心目中,容湛那些田莊早已是她的私產了,這些年來的收益自然也是她的,太夫人那個老婆子憑什麼就爲了買一具棺材,就要讓她出這麼大一筆銀子,也不怕躺了這麼貴的棺材,折了自己下輩子的福氣?又忍不住暗恨,旁人家的老祖宗都是一心爲着兒孫,怎麼他們家就這麼倒黴,攤上這樣一個只圖自己享樂,不顧兒孫死後的老不死的?
見大楊氏還是不說話,君璃也不急,又提高聲音重複了一遍:“還請母親這便將清單交與兒媳,兒媳也好回去向祖母和大爺覆命。”
方叫大楊氏如夢初醒般回過神來,忙強笑道:“那單子自當年侯爺交與我保管以來,也有好些年頭了,一時間我還真想不起放在哪裡了,不如你先回去,我讓人仔細找找,等找到了,直接使人送去照妝堂便是,你看怎麼樣?”想着好歹將君璃先打發了,再來想下一步該怎麼做。
不想君璃卻笑道:“母親只管使人慢慢找便是,我不急的,就在這裡等着即可。”
大楊氏太陽穴突突直跳,只恨不能一把掐死了君璃,卻還不得不繼續強笑,道:“你還是先回去陪你祖母說話兒罷,遲不了一會子的。”
“既然遲不了一會子,那兒媳就在這裡等即可,橫豎祖母那裡有大爺陪着說話兒。”君璃臉上笑眯眯的,言語間卻是寸步也不讓,“若是母親實在嫌我礙事,我去院子裡等着也是一樣的。”
大楊氏被逼得沒了法子,腦子裡亂七八糟的什麼念頭都有,既想立刻找了松煙項煙來問昨兒個君璃與容湛出去到底做了什麼,事情爲什麼會忽然間就變成這樣?又想着該如何才能打消了太夫人買那麼貴的壽材的念頭?還想着便是拼着一死,她也不能將自己這些年所得給交出去,可當的那些東西她還可以推說是浪蕩子當的,田莊的那些收益又該怎麼辦呢,總不能說年年都欠收罷?還有平媽媽,怎麼今兒個都這個時辰了,還沒見過來當差,若是她在,她方纔不就不會被小賤人逼得沒有招架之力了?
急怒攻心之間,大楊氏只覺喉頭忽地一甜,心知不好,但隨即一想,總不能自己都暈過去了,小賤人還不依不饒的守着不走罷,等她一走,她不就有時間來想對策了?
因忙重重的咳嗽一聲,吐出一口帶血的濃痰,然後半真半假的往後倒去。
唬得一旁侍立的素絹與素英臉都白了,忙忙上前一左一右扶住了大楊氏,又哭喊着叫人去請太醫,又忙使人去請平媽媽,暗想難道平媽媽又被家裡的小孫子絆住了腳不成,真是急死人了!
君璃見大楊氏吐血暈倒,蹙了蹙眉,有八成肯定大楊氏這是在裝暈,爲的便是爭取時間思謀對策,可她畢竟不是大夫,且便是大夫來了,大楊氏就要硬撐着不醒來她和容湛也沒有辦法。
因皺眉思索了片刻,然後擡手狠狠將雙眼揉得通紅,退出大楊氏的屋子,一路哭着,跑回了太夫人的照妝堂,一見太夫人的面兒,便“噗通”一聲跪到地上,哭道:“祖母可要給孫媳做主啊。孫媳方纔去見母親,才提了要取先頭婆婆留下的嫁妝清單,母親便變了顏色,等孫媳說到大爺託了祖母爲他保管庫房的鑰匙和田莊時,母親已是上氣不接下氣,等孫媳再說了大爺孝順祖母壽材,讓母親即刻支一萬五千兩銀子好先將木頭給買回來時,母親竟、竟、竟吐血暈倒了,這會子屋裡正亂着呢,這要是讓旁人瞧見了,豈非要說是孫媳逼死了母親,說孫媳忤逆不孝了?求祖母千萬要給孫媳做主啊!”
一席話,說得太夫人與容湛雙雙變了臉色。
太夫人何等精明之人,如何聽不出君璃這番話的言外之意,她這些年雖然不管事了,其實也知道自家是何情形,想着大楊氏作爲當家主母,要維持闔府上下該有的體面排場,料想費了不少的心力,指不定還挪用了容湛不少銀子來填窟窿,這也算是情有可原,到時候她自會做主讓容湛不計較這些,至多私下裡再貼補容湛一些也就是了。
可如今看來,大楊氏貪墨的不止一星半點啊,不然她何至於這麼大的反應,連當年秦氏的嫁妝清單都不敢交出來,這不是“此地無銀三百兩”,擺明了讓人生疑嗎?最可惡的是,她竟連那筆給她買壽材的銀子也不肯拿出來,本來公中拿不出銀子給自己這個老祖宗買一副好點的壽材就已經夠委屈她了,如今好容易有孫子孝敬她,願意一力承擔這筆費用了,誰知道她竟還從中作梗,將本就不屬於她的銀子把得死死的,實在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太夫人思忖間,容湛也已“噗通”一聲,跪到了君璃身側,大聲道:“祖母,旁人不知道孫兒今兒個之所以提出要您替孫兒保管鑰匙和田莊只爲自律,沒有旁的意思,您老人家卻是再清楚不過的,可如今我媳婦兒不過是去要了一下清單,母親便這樣了,若是傳了出去,我媳婦兒豈非渾身是嘴也說不清了?您老人家可一定要爲她,也爲孫兒做主啊!”
到了此時此刻,容湛才徹底明白,君璃爲何一定要讓他出那麼大一筆銀子給太夫人買壽材,好叫太夫人不管是出於本身對他們兩個的情誼,還是卻不過吃了他們的嘴軟,都不得不爲他們出頭,若只憑他們兩個自己的力量,大楊氏說暈就暈,他們只能被扣上一頂“不孝”的大帽子,到時候還談什麼讓她將吃了他的都給他吐出來?在旁人看來,大楊氏可是養了他足足二十年,他總不能真爲了銀子這些身外之物,便逼死了自己的繼母罷!
容湛話音剛落,二夫人與三夫人等人忽然進來了,瞧得他與君璃雙雙跪於太夫人膝下,二夫人眼裡閃過一抹幸災樂禍,隨即笑着尖聲道:“喲,這是怎麼了,小兩口兒敢是做了什麼事惹得你們祖母生了氣,負荊請罪來了?要我說,你們實在不必行此大禮,誰不知道你們兩個是母親跟前兒最得意的孫兒與孫媳啊,便是犯了再大的錯,瞧在之前救命之恩的份兒上,母親也定然不會真與你們計較的,母親,您說是不是啊?”
二夫人那一聲一波三折的“喲”,聽得君璃是渾身直起雞皮疙瘩,不過今日君璃巴不得將事情鬧得越大越好,自然不能少了二夫人在一旁上躥下跳,是以不待太夫人發話,已先哭着又急又快的把事情的經過大略說了一遍:“……兩位嬸嬸,我真不知道事情爲什麼會演變成了這副模樣,嗚嗚嗚,您二位也是長輩,可也得爲我做主啊,不然我可就真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本來二夫人只是想說說酸話,表達一下她對太夫人這些日子以來偏心容湛與君璃的不滿,也就白過過嘴癮的,誰知道竟會有如此意外之喜,根本不必她做什麼,大房內部已先亂成了一鍋粥,大楊氏此番是倒定大黴了,當即大喜過望,不過好歹還記得沒有表露出來,而是做出一副吃驚的樣子,道:“大嫂自來最是賢良淑德的,待湛哥兒更是沒的說,真個不是親生勝似親生,會不會這其中有什麼誤會?要不,我們這便瞧瞧大嫂去,除了探病以外,也聽聽大嫂是怎麼說的,有什麼誤會,便當面與她們婆媳解開了,豈非是好事一樁?母親,您老人家意下如何?”
太夫人聞言,並不說話,只是深深看了二夫人一眼,直看得二夫人一顆心突突直跳後,方道:“既是如此,大家都去瞧瞧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