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回到迎暉院後,容湛都還陰沉着臉,任誰都能一眼看出此時他的心情正處於極度不好的狀態,讓迎暉院一衆服侍之人不由有些戰戰兢兢。
君璃想了想,將滿屋子服侍的人都打發了,才輕聲問容湛道:“被冤枉了這麼幾個月,如今總算沉冤得雪了,怎麼我瞧你竟不怎麼高興的樣子?”難道是在惱她明明一早便知道事情的真相,卻一直瞞着不告訴他,讓他白白含冤受屈了這麼長時間?
容湛緩緩搖了搖頭:“說不上不高興,也說不上高興,我心裡其實早已約莫有了幾分底,如今不過是證實了我心中的猜測罷了。”就算他一開始想不到容潛身上去,隨着後事的發展,也約莫能猜到幾分了,這府裡的男主子就那麼幾位,撇開幾位還未長成的爺們兒不說,嫌疑人也就只剩下兩位老爺和容瀚容潛兩位爺而已,再參考事發後大楊氏的那一番唱作俱佳,他真是想不懷疑到容潛身上都難。
只是他一直沒想好到底要不要將事情鬧開,若鬧開又該怎麼鬧,且自己手上並沒有真憑實據……所以才拖到了今日,倒不想君璃已不聲不響替他將事情辦成了。
看來自家這智商明顯有些欠缺的男人也不若她想象的那麼傻嘛……君璃暗自腹誹,嘴上繼續道:“那你是在不高興什麼,臉拉得都快能與驢臉媲美了,沒見將晴雪她們都唬得夠嗆?”
容湛苦笑道:“我也不知道我在不高興什麼,原本我以爲父親與大夫人夫妻情深,憑誰也別想讓他們之間生隙,憑什麼事也別想動搖大夫人在父親心目中的地位,當日大夫人犯了那樣的大錯,父親事後卻依然百般維護她,想方設法的爲她出頭,可見對她是很有感情的。誰知道今日卻親眼看見父親待大夫人有多狠,竟欲親手要了大夫人的命,難道他們過去二十年以來的恩愛竟都是假的不成?也不知道我母親當年與父親是不是也曾這般恩愛過?不過即便再恩愛又如何,父親依然那麼快便將她忘到了腦後去,可見在父親心裡,最愛的永遠都是他自己,旁的不管是父母也好,妻兒也罷,只怕加在一起也及不上他自己的一半!”
他原本還以爲寧平侯只是在對上自己時才那般狠,誰知道如今對上大楊氏時也是一樣,這樣一個狠心涼薄,自私絕情的人,枉費他往日還曾對他抱過孺幕之情,幸好他早已看開,也幸好他母親雖所嫁非人,卻早早死了,不然如今還不定會被噁心成什麼樣呢!
君璃聞言,沉默了半晌,才嘆道:“可見這世上的男人,大半都是負心的,我將來可千萬得死在你之後才成,不然誰知道我死了,你會怎麼對待我的孩子,沒準兒心偏得比侯爺還厲害呢?畢竟你身上流着與侯爺一樣的血……”
話沒說完,已被容湛低聲喝斷:“滿嘴胡唚什麼呢,也不知道忌諱忌諱,再說以你一貫的行事作風來看,不是應該在臨死前將我也一道弄死了,免得有後顧之憂嗎,怎麼如今竟轉了性子?”
君璃拊掌笑道:“果然還是你瞭解我,所以你以後最好再不要氣我,每天臨睡前都祈禱我活得長長久久的,那樣你才能也活得長長久久的不是?”
容湛沉默了良久,才道:“也不知道如今出了這樣的事,我考武舉的事還能不能成行,若是能等到父親同意了我考武舉,我也報了名後,再將事情鬧開就好了。”瞧父親之前那個架勢,還不知道之後會怎樣一廂情願的所謂“補償”他呢,雖然他一點也不想要他的補償,但如今的局勢是父親分明已恨極了容潛,可父親就只他和容潛兩個兒子,如今容潛壞了事,世子之位豈不是隻能落到他頭上了?時至今日,他是真的不想要那個世子之位了,絕非是在矯情或是拿喬。
君璃也多少有幾分後悔將事情鬧開得太早,但如今事情既已出了,再來後悔也於事無補,說不得只能道:“我之所以設這個局,爲你平反是一方面的原因,還有一方面是想着端午節之事只怕過不了多久就該有結果了,若不先讓侯爺對大夫人恨之入骨,讓他們自己先反目成仇,只怕侯爺又會如上次嫁妝之事那般,重重提起輕輕放下,又站到大夫人那邊了,我可不想再給大夫人以翻身的機會,再重蹈端午節之事的覆轍了。”
大楊氏其人,實在是詭計多端,百折不撓,若是換做旁人處在她之前的處境上,只怕早要麼沉寂下去,要麼消沉下去,總之就是各種夾着尾巴做人了,誰知道她就愣是還能興風作浪,讓自己只差一點兒就死在了她手上,實在讓人不得不防!
頓了頓,又道:“至於你考武舉的事,侯爺如今不是對你滿心的愧疚嗎,想來只要你堅持,他應當也不會反對,等你真考中了再謀了外放,難道他還能攔着不讓你去不成?等咱們回來,誰知道是多少年後的事了,至少咱們多少能過幾年自己的小日子不是?”外放一般都是三年一屆,到時候她再說服容湛謀個連任什麼的,誰知道六年乃至更多年後會是什麼情形?她才懶得去想那麼久以後的事,她只要自己活得開心即可!
君璃說完,見容湛仍皺着眉頭,遂轉移話題道:“大夫人明日一早便會被送去家廟了,也算是受到懲罰了,只不知道三弟那裡,侯爺會怎麼處置他?”
想起自己第一次見容潛時的驚豔,君璃這會兒簡直有自戳雙目的衝動,這年頭連眼見的都不一定爲實了,以後還有什麼是可以輕易相信的?誰能想到容潛看起來一副謙謙君子,溫潤如玉的樣子,做的事情卻是如此的卑劣無情,不但引誘父妾,致其懷孕,還將其害死了,栽贓到了兄長的頭上?這才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呢!
提起容潛,容湛的臉色越發難看了,冷聲道:“父親便是要打死他,都不干我的事,自認識到大夫人的真面目以來,我雖恨透了大夫人,卻從沒想過要遷怒他們兄妹兩個,誰知道在背後捅我刀子的,恰是我的親弟弟。”說着自嘲一笑,“不對,我拿人家當親弟弟,人家可從沒拿我當親哥哥,這樣也好,我也不必再因要對付大夫人,而覺得愧對他們了!”
君璃經過這些日子以來與容湛的相處,早知道他其實是個很重親情的人了,不然當初也不會被大楊氏糊弄得團團轉,饒被大楊氏賣了,還幫着數錢,說到底,他只是太想有人關心他,將他放在心上了,他的不高興,其實有大半是爲了容潛,覺得自己的親弟弟怎麼也不會害自己,自己怎麼也該相信血脈親情,卻不知道,在利益面前,血脈親情就跟紙一樣,薄得根本不堪一擊!
這邊廂君璃與容湛正談論着寧平侯不知道會怎麼處置容潛,大楊氏的上房內,大楊氏也正爲此而心急如焚,寧平侯適才有多憤怒她是親眼看見親身經歷了的,對只算得上幫兇的她寧平侯尚且這般恨不能置之死地而後快了,對身爲肇事者的容潛,豈非要越發恨不能吃其肉啖其血了?
可她現下卻什麼也做不了,連打發人去容潛的院子提醒他以後都要儘量遠着寧平侯,能不出現在他眼前便不出現在他眼前都做不了;還有顧氏和永恩伯府那裡,也得千萬安撫好了,不然再因此而惹惱了永恩伯府,失了岳家的助力和庇護,容潛的後半輩子就真是完了!
大楊氏深知,事到如今,她唯一能依靠的便是容潛這個兒子了,只有容潛做了寧平侯世子乃至寧平侯,她纔有從家廟回來重見天日的那一天,不然,她就只能被困在家廟過朝不保夕,今日閉上了眼睛,便不知道明日還能不能再醒來的日子了。
還有菡兒,如今他們母子唯一能在寧平侯面前說得上話的,就只有她一個了,可她到底年紀小易衝動,明兒待她知道她被送去了家廟之事,只怕十有八九會去找寧平侯求情,那無疑會讓寧平侯越發的厭惡她,連帶的只怕連菡兒也會一併厭惡上,她決不能容忍那樣的事發生,她一定得在臨走前設法提醒她的兒女們一番纔是。
大楊氏想了想,因低聲吩咐周百木家的道:“明日你不必跟着我去了,留在府裡服侍小姐即可,小姐年紀還小,身邊總得有個老成持重的人時時勸導着纔好,再就是……”聲音越壓越低,連近在咫尺的周百木家的都得豎起耳朵,方能聽個大概。
等大楊氏說完了,周百木家的忙低聲應道:“夫人放心,奴婢知道該怎麼做了。”雖有些心驚於大楊氏告訴自己的事,倒也不無慶幸自己不必跟着去家廟受苦了。
次日天還未亮,大楊氏便被寧平侯的人悄悄兒押往了城外的家廟去,臨行前,大楊氏再四喊冤,又趕着容淺菡的名字喊‘苦命的兒,我含冤受屈這一去,你年紀還那麼小,誰知道什麼時候便會被人謀害了去?’,無論如何要將周百木家的留下服侍她。
押送大楊氏的人不敢做主,將事情回到了寧平侯跟前兒去,容淺菡到底是寧平侯最疼愛的孩子,他也怕她沒了母親的庇護受委屈,便沒有說話,算是默許了讓周百木家的留下。
消息傳到君璃耳朵裡,當即便冷笑起來,大楊氏可當真是好手段,饒被寧平侯憎惡成那樣,依然能左右寧平侯的決定,——這也越發堅定了君璃要儘快找到證據,將大楊氏繩之以法的念頭,不然誰知道大楊氏什麼時候便又說得寧平侯心軟了,還是國家強制單位可靠些。
大楊氏被送走的次日,寧平侯又將他放在外院的另外三個通房也一併送走了,取而代之的是重新花八百兩銀子,買了個才十五歲的小姑娘進府,收房後放到了內院,並下令沒有他的命令,那個小通房不得踏出院門一步,旁人也不能去探望她,頗有些“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的架勢。
外院服侍他的人也被他來了個大清洗,除了幾個管事,全部被髮賣得遠遠的,換了一批新人進來服侍,這筆銀子連同之前買通房的那八百兩銀子,讓君璃很是肉痛了一把,若不是容湛與晴雪幾個都勸她‘何苦白爲他人做嫁衣’、‘整個寧平侯府都是侯爺的,他又是公公,難道你做兒媳的還能管做公公的不成’,她都要一口血噴在寧平侯臉上,質問他個老不休的毒害人家未成年少女了!
與此同時,寧平侯還叫人送了不少東西來迎暉院,大到插屏之類的傢俱擺設,小到筆墨紙硯扇墜掛件,並一些新奇的吃食衣料等,簡直是應有盡有,這次火大的輪到容湛了,對君璃冷笑道:“這便是他所謂的‘補償’,真是讓我大開眼界,他莫不是在告訴我,我就廉價到只憑這些身外之物便能收買的地步?”命人悉數退了回去,等之後寧平侯又讓人送來時,直接讓迎暉院的院門都沒讓來人。
好在寧平侯如今對他是真的頗爲愧疚,見他不收自己的東西,只當是嫌自己的誠意不夠,便不再送了,轉而在心裡想起到底要送什麼才能一舉打動大兒子的心來。
這段時間裡,容潛與容淺菡都很安靜,容潛是直接住到了國子監裡去,便是休沐日回了寧平侯府,也多是窩在自己院裡不出來;容淺菡則是窩在自己屋裡做針線,連太夫人那裡都很少去,見寧平侯的次數更是屈指可數。
而府裡的下人雖並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但見大楊氏莫名被送去了家廟,她所生的一雙兒女又是如此的低調,顯然是他們一系犯了事,犯的還不是小事,衆人心裡雖都好奇到底他們犯的是什麼事,卻也知道這些不是他們該打聽的,往往知道的越多的人越不長命,就譬如原先在外院服侍侯爺的那些人,昔日是何等的風光,如今呢?還不知道是死是活呢,於是都只安安分分的當差,一時間整個寧平侯府倒比先前更秩序井然了幾分。
如此過了一月有餘,這日晨起後,君璃忽覺心裡翻江倒海似的難受,連去淨房都來不及,便哇哇的吐了起來,吐到最後,連黃疸水都吐了出來,只覺說不出的難受。
直將容湛唬了個半死,也顧不得污穢,上前一邊給她拍背撫胸,一邊一疊聲的叫請大夫,又命人倒茶來君璃漱口。
君璃漱了口後,心裡稍稍好受了些,正要與容湛說自己沒事,許是昨晚上吃了性涼的東西,卻忽地想起一件事來,因忙擡頭問一旁同樣滿臉着急的晴雪:“你記得我上次小日子是什麼時候來的?”
晴雪見容湛還在,不由微紅了臉,掐指算了算,道:“上個月是十號來的。”
今日已經二十一號了……君璃心裡約莫有了底,眼角眉梢便帶上了幾分喜意,但沒有就此告訴容湛,怕待會兒萬一弄錯了,讓他失望。
晴雪見君璃眼角染上了喜色,也很快反應過來,便也抿嘴笑了起來。
惟獨容湛還不明所以,見君璃明明臉色蒼白,一副不舒服的樣子,偏她們主僕兩個都一臉的高興,也不知道是在高興個什麼勁兒?因忙要扶君璃去牀上躺着,“奶奶彆着急,大夫很快來了,等大夫來開了藥,你吃下去後身上便舒坦了。”
君璃只是抿着嘴笑,並不答話,任由容湛將她扶到了牀上去。
好在大夫很快就來了,隔着簾子診了君璃的左手又診右手,然後笑着站了起來對一旁的容湛作揖:“恭喜這位爺了,奶奶是喜脈!”
本來還滿臉憂色的容湛霎時呆住了。
待回過神來後,一把便抓住了大夫的手,語帶顫抖的問道:“真的是喜脈?你可診明白了?”
那大夫常在內宅行走的人,對這樣的事見得多了,也不生氣於容湛質疑他的專業能力,反而很好脾氣的笑道:“診明白了,是喜脈,爺若是不放心,大可再請一位大夫來複診。”
容湛的臉上就一下子爬滿了笑容,喜不自勝的大叫道:“快,快好生賞這位大夫!”
旁邊侍立的婆子忙大聲應了,好生送了那大夫出去,容湛已迫不及待撩開了簾子,顧不得晴雪等人還在,便一把將君璃抱了個滿懷,激動道:“奶奶,你聽見了嗎,是喜脈,我要做爹,你要做娘了!”總算可以不必再日日擔心小舅子將媳婦兒給帶走了!
話音剛落,又忙將手鬆開了一些,小心翼翼的問道:“奶奶,我可弄痛你了?”
君璃眼角眉梢都是笑意,神色間說不出的歡快,嗔道:“知道弄痛我了還不鬆開?”
見容湛聞言後,忙不迭將她整個鬆開了,連帶得牀上的大迎枕都掉到了地上去,一副傻乎乎的樣子,不由笑出了聲來。
容湛見狀,也摸着頭笑了起來,說不出的幸福與滿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