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伯恭吩咐了婆子把飯就擺在花廳後,又問:“可有準備大少爺愛吃的水晶肘子和酒釀清蒸鴨子?”
那婆子忙賠笑回道:“老爺放心,準備了的!”
君伯恭方滿意的點了點頭,“這倒罷了。愛夾答列讓人手腳都快一點,大少爺一路舟車勞頓的,只怕早倦了,早些吃完,也好讓他早些回房歇下!”
婆子忙答應着去了。
這裡自君珏進來花廳後,便鮮少說話,只一直含着慈愛微笑看着君珏的楊氏因笑道:“大少爺不知道,自打發了人去接你以來,老爺每日裡至少也要在我面前說三遍‘也不知珏兒這會子到哪裡了?’,可見心裡有多疼大少爺,如今大少爺總算回來了,也難怪老爺這般高興,連這些內宅瑣事都事無鉅細的過問到,唯恐委屈了大少爺,不怪大家都說,大少爺是老爺心中的頭一份兒,大少爺的其他弟妹們都要靠後呢!”
楊氏今日穿了丁香色百蝶花卉紋的妝花緞褙子,梳了牡丹髻,當中插了赤金拔絲丹鳳口銜四顆明珠的寶結,看起來既莊重,又不失溫柔,倒是恢復了一貫的從容,但君璃卻知道,過去十數日以來,君伯恭一直歇在妾室通房們的屋裡,亦連本該歇在正室屋裡的初一十五兩日,也是歇在外書房的,正院這陣子發落了不少丫頭婆子,可見楊氏心裡有多生氣有多煩躁,是以這番話雖說得好聽,卻不自覺帶出了幾分酸意來。
君璃生恐君珏覺得委屈或是不快,畢竟楊氏明顯是在睜着眼睛說瞎話,君老頭兒幾時視君珏爲其衆子女中的頭一份兒了?因張嘴欲要刺楊氏幾句,不想君珏已先淡笑道:“母親言重了,兒子與一衆兄弟姊妹都是爹爹的子女,爹爹都是一樣的疼愛,只不過因兒子不常在家,如今好容易回來了,故而爹爹多問了幾句而已,哪裡就敢說是爹爹‘心中的頭一份兒’了?母親這樣說,也不怕兄弟姊妹們都打翻了醋缸子,今年再要吃蟹時,都不用擱醋了?”
說得楊氏有些訕訕然,笑道:“我不過白玩笑一句罷了,倒招來大少爺這麼一篇話……”心裡幾乎不曾慪死過去。
話沒說完,已被君伯恭微皺眉頭出言打斷:“好了,有話等吃過了飯再說不遲,這會子且先吃飯!”
楊氏不由越發的訕訕然,但很快便恢復了從容,笑着命丫頭們傳菜。
一時酒菜上齊,一家人依序坐下,君伯恭先舉筷,隨即衆人也舉了筷,默默的吃完了這頓飯。
飯畢,君伯恭因命君珏:“隨我去書房,我有話問你!”
君珏臉上有不情願一閃而過,笑道:“這會子時辰已不早了,爹爹明兒還要上朝,不如早些歇下,待明兒下朝回府後,兒子再來打擾爹爹?”他有好多話想與姐姐說呢!
君伯恭聞言,看不出喜怒的沉默了片刻,方點頭道:“也罷,明兒再問你話也不遲,橫豎你一時半會兒也不會再走!”又命大家,“都散了罷!”
衆人便都行了禮,魚貫退了出去。
方走出正院的大門,君珏便緊趕幾步,走到君璃身邊,低聲問道:“姐姐,我能去你屋裡坐坐嗎?”
君璃正有此意,因笑道:“什麼能不能的,你便是不想去,我也會拉你去的!”
旁邊晴雪也笑道:“大少爺不知道,小姐自打知道您要回來後,沒有哪一日不念叨個三五十遍的,有好多話想與您說,也爲您做了好多衣裳鞋襪呢,您怎麼可以不去咱們屋裡?”
君璃不由嗔道:“就你話多!”
君珏則笑道:“那我更得非走這一趟不可了!”
姐弟主僕三人一路說笑着,很快便回了流雲軒。談媽媽早侯着了,一瞧得君珏與君璃一塊兒走進來,淚水霎時模糊了雙眼,片刻方哽咽道:“大少爺長高好多了——”說着,便要給君珏磕頭見禮。
早被君珏一把攙住了,眼圈也有些發紅的道:“媽媽是伺候過我孃的老人,又是姐姐的乳母,實在不必行此虛禮,倒是我該感謝媽媽這些年來對姐姐的不離不棄和無微不至的照顧!”說着,竟真恭恭敬敬衝談媽媽作了個揖,唬得談媽媽臉色都變了,忙攙起來,急道:“上下尊卑有別,況照顧小姐本就是老奴分內之事,哪裡當得起大少爺如此大禮,大少爺這是想折殺老婆子嗎……”
君珏卻只是微笑:“我說媽媽當得,媽媽便當得!”又看向晴雪,“晴雪姐姐也是,也該受我一拜!”
卻還未及拜下,已被晴雪扔下一句:“談媽媽好歹是服侍過夫人的老人,又是小姐的乳母,勉強也能受大少爺的禮,奴婢算哪棵蔥哪棵蒜,真受了大少爺的禮,可是要遭雷劈的!”急匆匆躲了出去。
君珏只得笑笑,向旁邊一直看着他的君璃道:“姐姐,我有這麼面目可憎嗎,竟讓晴雪姐姐嚇成這樣?”
君璃一直看着他,覺得怎麼看也看不夠似的,聞言笑道:“我家弟弟已長成風度翩翩的少年郎了,將來高中之日,騎馬遊街時,不定會迷倒多少姑娘呢,又怎麼會嚇人?”
說得君珏微紅了臉,忙低頭吃起茶來。
談媽媽也笑道:“少爺真是長成大人,也懂事多了,若是老太爺與夫人泉下有知,還不定怎生欣慰呢……”話沒說完,忍不住又掉下淚來,“若是少爺能早些回來,爲小姐出頭撐腰,小姐也不會受那麼多委屈了……”
“媽媽說什麼呢!”君璃不待談媽媽把話說完,已斷然打斷了她,神色嚴厲:“方纔在正院時,我有些沒吃飽,只怕珏弟也是一樣,媽媽且下去做兩碗酒釀圓子來咱們當宵夜,這裡就不必伺候了,我與珏弟有話說!”
談媽媽見君璃神色嚴厲,雖不明白自己到底哪裡說錯了,卻也不敢再說,只得行了個禮,退了出去。
這裡君璃方看向君珏,笑吟吟問道:“這次回來,爹爹可有說幾時讓你再去?”
君珏卻是不答反問:“方纔談媽媽說,若是我能早些回來,姐姐便不會受那麼多委屈了,除了汪家那邊,是不是那一位這陣子又給姐姐氣受了?”表情陰沉,下頜繃得緊緊的,放在椅背上的手也緊緊握成了拳,顯然正處於極度氣恨的狀態。
君璃看在眼裡,就禁不住暗歎了一口氣,她方纔之所以急急出聲阻止談媽媽再說下去,正是擔心君珏知道她受了委屈後,會難過氣恨,會沉不住氣,以致影響了他的學業,眼下對他來說,學業纔是第一等的大事,只有他將來高中了,他們姐弟纔會有真正的好日子過,她如今受點委屈又算得了什麼?更何況,她並不覺得那些所謂的“委屈”是什麼了不得的大事,她以前在娛樂圈時,受的委屈比這大多了也多多了!
但她不得不承認,這種被人時刻惦記着、事無鉅細關心着的感覺,實在是太好了!
君璃的心瞬間軟得能滴出水來,笑道:“談媽媽是什麼性子,這麼多年下來,你難道還不知道?我便是掉一根頭髮絲兒,她都能唸叨半日的,她所謂的我受‘那麼多委屈’,你少說也得打幾個對摺來聽。倒是你,是怎麼知道汪家的事的?”
因怕穿幫,她一直沒給君珏去過信,她那手毛筆字實在見不得人,記不起以前的事還可以推說是失去了記憶,可失去計議總不能連字也一塊兒不會寫了吧?所以君珏該至今不知道她在汪家所發生的那些事纔對,可他方纔卻直接便說了出來,也不知道他是通過什麼途徑知道的?
君珏抿了抿脣,仍是一臉的不高興,片刻方悶悶道:“我自爹爹使去接我的人口中知道的!姐姐當初怎麼也不說給我去封信或是使個人帶個口信兒與我?我若是知道姓汪的敢這般對待姐姐,我說什麼也定要趕回來爲姐姐出頭撐腰,斷不會讓姐姐受那麼多委屈!”
君璃聞言,不由暗自慶幸,幸好君珏不知道,不然他便是真趕回來又能如何,他只區區一介秀才,汪渣男卻是朝堂新貴,沒有君老頭兒和君家撐腰的君珏一個小小秀才,要如何與堂堂侯爺相爭?萬一再不幸有個什麼閃失,套句談媽媽素日常說的話,那她纔是真沒臉去見地下的談夫人了!
念頭閃過,君璃已笑道:“我知道你心疼我,本來我也是打算使人去與你送信的,可巧兒就在送信前夕,我竟發現那姓汪的與人私相授受,我抓住了他這麼大一個把柄,他除了答應我的一應條件,還能怎麼樣?”
把那五萬兩銀子的事大略說道了一遍,“所以我不但沒受什麼委屈,反而大大賺了一筆呢!”
“真的?”君珏一臉的將信將疑,“可我怎麼聽說,你還曾尋過短見?”說着細看起君璃的脖子來,一副誓要看出點什麼端倪來的樣子。1
君璃見狀,不由慶幸自己的脖子早已經好得看不出什麼痕跡了,她想了想,索性點頭承認道:“是,我是曾尋過短見懸過樑……”打算趁此機會,把自己“記不起大半以前的事”一事,在君珏面前過了明路,也省得日後他萬一動了疑,再解釋起來麻煩。
話沒說完,君珏已霍地站了起來,鐵青着臉扔下一句:“我找姓汪的算賬去!”大步便要往外走去。
他原本還以爲這事兒是君伯恭使去接他的人在以訛傳訛,畢竟上次他見姐姐時,姐姐還曾說過,不管日子有多艱難,一定會等到他風風光光高中那一日,讓他只管安心念書,不要記掛她,他自然更相信姐姐的話。卻沒想到,姐姐竟親口告訴他,這事兒是真的,她的確曾尋過短見,——只衝着這一點,他便是殺了汪錚年也不爲過!
慌得君璃忙一把拉住,急聲說道:“都已是過去的事了,我這不好好兒的站在你面前嗎,你這又是何必呢?況若非經此一事,我還是以前那個膽小木訥,庸懦無用的我,你是願意見到現在的我,還是願意見到原來的我?且那汪錚年竟與人私相授受,無媒苟合,可見不是什麼良人,我能早早脫離苦海,說來還是幸事一件呢,你又何必非要在事情都過去了這麼些時日之後,再回頭去與之算賬?真的不值得!”
一席話,說得君珏面色稍緩,定定看了君璃一眼,才遲疑道:“你真這般想?”別人不知道她是怎樣一個隱忍的人,他卻是再知道不過的,他怕她只是在強顏歡笑。
君璃毫不猶豫的重重點頭:“我自然是這般想。你是獨一無二的玉瓶,他汪錚年卻是隻上不得檯面的老鼠,我可不願爲了打老鼠反傷了玉瓶,那我可不得心疼死?”
君珏聞言,又細細看了她一回,見她不似是在作僞,這才鬆了一口氣,道:“姐姐說得對,似姓汪的那等吃着碗裡看着鍋裡的男人,的確不是良配,姐姐早日離了他也是好事,我便不追究此事了!那姐姐回來後這一段時間裡呢,那一位可曾給過姐姐氣受?”
君伯恭使去接君珏的人自然不會告訴他日前楊氏鬧的那一出,當然,那些人也不見得就知道整件事情的經過,他們至多也就只知道少許蛛絲馬跡而已,君珏之所以會這般問,之所以這般篤定楊氏會給君璃氣受,還得歸因於楊氏以前待他們姐弟的“好”!
說實話,楊氏給的那些委屈,在君璃看來根本不能稱之爲委屈,更何況她也壓根兒不曾讓楊氏討了好去,但被君珏這麼一問,她心裡還是忍不住浮上了一層淡淡的酸澀與委屈來,也許這便是人們常說的在親人面前,任何人都是軟弱的?
她輕輕吸了吸鼻子,笑靨如花:“你覺得今時今日的我,還是當初那個能隨意被那一位拿捏,隨隨便便誰都能給我氣受的那個我嗎?你也太看不起你姐姐了!你放心,我不但沒受那一位的氣,反而倒給了她不少氣受,你若不信,大可悄悄使人去打聽一番,便可知道我有沒有說謊了!”
別說楊氏真沒能自她這裡討過什麼好去,真沒給過她氣受,便是有,有這樣好的弟弟,相形之下,那些委屈也微不足道了!
見姐姐笑靨如花,一副心情極好的樣子,君珏的心情也跟着輕鬆不少,笑道:“姐姐既這麼說,那我也就可以放心了!”
頓了頓,神色忽然變得鄭重起來:“姐姐放心,總有一日,我會讓你將那些曾瞧不起你,給過你氣受的人,統統都踩到腳下,讓她們只能膜拜你,只能在你面前搖尾乞憐!”
君璃不由紅了眼圈,以前每當她工作到深夜,或是受了什麼委屈回到家裡時,現代的弟弟也會說與現在的弟弟差不離的話,‘姐姐,總有一日,我會讓你過上好日子,再不用像現在這麼辛苦,再不用去看那些導演和大牌們的臉色!’
話猶在耳,人卻已是再回不到過去!
但她卻不再像以前那樣覺得彷徨無依,也不再像以前那樣一想到這些便心如刀絞,她含淚帶笑點頭:“嗯,我等着那一日!”
姐弟兩個一直把話說到三更將盡,還是君璃心疼君珏連日趕路,讓他且先回房歇息,有什麼話明日再說也不遲,方依依不捨的散了。
君璃直將君珏送到流雲軒外好遠,又命墜兒捧了這些日子以來她與談媽媽晴雪一道爲他做的衣衫鞋襪送他回去,直至他的背影都消失在夜色中良久,方腳步輕快的折回了自己的屋子。
談媽媽忙迎了上來,笑着問道:“大少爺回去了?”
君璃嗔道:“媽媽這不是明知故問嗎?對了,我不方便去外院,說不得只能勞煩媽媽明兒走一趟,去瞧瞧大少爺屋裡還缺什麼,畢了告訴我,我好儘快給他添上!”
之前楊氏奉君伯恭之命爲君珏收拾好屋子後,她曾去瞧過,看起來倒是色色都不缺,——楊氏於這些表面功夫上,向來是不會落人話柄的,更何況君伯恭還特意吩咐過?但要住的人終究是君珏,缺什麼只有他自己住進去了才知道,所以她有此一說。
談媽媽忙應道:“小姐放心,我明兒一早就去,順道再看看那幾個夫人撥去伺候大少爺的小蹄子們有沒有什麼歪心,若沒有倒還罷了,若是有,看我皮不扒了她們的!”
君璃聞言,點頭笑道:“有媽媽把關,我自然放心!”其實楊氏撥去伺候君珏的人她之前也有見過,都是十四五歲,看起來很老實的小姑娘,這也是她會允許她們留下的原因,但之前君珏畢竟還沒回來,她們到底是真老實還是假老實,她也看不出來,有談媽媽再去把道關,自然再好不過了。
君璃說完,忽想起一件事,忙連晴雪鎖兒一併叫了進來,肅色與幾人道:“前次之事,你們不得透露半個字與大少爺知道,聽清楚了嗎?”
“爲何不能與大少爺說?”君璃話音剛落,談媽媽已低聲叫道:“小姐受了那麼大的委屈,好容易能爲小姐出頭撐腰的大少爺回來了,何以卻不能告訴大少爺了?難道小姐就白受了那些委屈不成?”滿臉都是不甘願。
這會子再回頭想到當初楊氏的險惡用心,談媽媽都還恨得牙癢癢,楊繼昌那個登徒子是個什麼東西,不過一個上不得檯面的外室生的庶子罷了,本身德行還不好,也敢肖想她家小姐?呸,給她家小姐拾鞋也不配!
可那個登徒子偏還就敢紅口白牙的污衊她家小姐,談媽媽簡直不敢想象,若當初自家小姐跟姓汪的圓了房,此番之事可該要如何收場?十有八九那幾個爛了心肝的的毒計就要得逞,自家小姐就要被迫嫁入楊家了,到時候前有楊大太太及楊家人這羣惡狼的磨搓,後有楊氏等人的虎視眈眈,偏男人還不上進,是個下流種子,且在婚前便已得了自家小姐的厭,小姐自然不可能去屈就他,小姐豈非只有四面楚歌,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了?
談媽媽爲此恨毒了所有姓楊的人,在楊繼昌“畏罪自殺”之後,即便君璃都覺得一時間有些難受,談媽媽卻只覺得楊繼昌死有餘辜,幾乎忍不住要放幾掛鞭炮來慶祝。
是以方知道君珏要回來時,她便已打定主意,要痛回君珏一回,叫君珏知道自家小姐的委屈,好生爲自家小姐出一回頭撐一回腰,也好叫那起子爛了心肝的知道,自家小姐不是沒有靠山的人,看他們以後還敢不敢再欺負算計自家小姐,——主意都打定了,卻沒想到,君璃竟不准她把自己委屈透露半個字與君珏知道!
君璃約莫能想來談媽媽的想法,不答反問她道:“媽媽說珏弟是能爲我出頭撐腰的人,那我來問問媽媽,假設珏弟已知道這件事了,他要如何爲我出頭撐腰?是去找老爺和夫人大吵一架,狠狠指責二人一通,還是去楊家大鬧一通,抑或是去寧平侯府大鬧一通?”
若是君珏去找君伯恭和楊氏大吵一架,少不得要落一個“不孝”的罪名;若是去楊家大鬧一通,楊繼昌都已經死了,此番之事至少於明面上已經了了,殺人不過頭點地,君珏若再咄咄逼人,少不得要落一個得理不饒人的刻薄名聲;若是去寧平侯府大鬧,則就更沒有立場了,大楊氏不過是來做客的,楊繼昌雖是她的侄兒,她卻已是容家婦,楊繼昌即便犯下再大的錯,又與她一個出嫁多年的姑母什麼相干?
談媽媽被君璃這般一問,不由怔住了,她之前只想着等君珏一回來,便將此番之事告知他,請他爲自家小姐出頭撐腰,卻壓根兒沒想過君珏要如何爲自家小姐出頭撐腰,這會子認真一想,才發現即便君珏真知道了此番之事,的確也做不了什麼。
見談媽媽一副泄了氣的樣子,君璃知道她已經想明白了,因嘆道:“別說珏弟如今羽翼未豐,根本沒有實力與老爺夫人抗衡,便是他這會子已經高中了,老爺終究站着尊長的名分,珏弟也是等閒不能與他對上的,不然旁人只會說他的不是。況我也不想他捲入這些腌臢事裡來,一來他如今最要緊的便是念書,以備後年下場,便是有天大的事,都得爲此事靠後;二來這些事說到底都是內宅的事,他一個大男人便是想插手,也不見得就能插得上,何必讓他徒增煩惱?”
說着,神色忽然變得嚴厲起來:“所以,咱們回來後的一應煩心事,通通不能說與大少爺知曉,明白嗎?誰若是膽敢在大少爺面前多嘴透露了一言半語,影響了大少爺學業的,可別怪我翻臉無情,不念多年的情分!”
“小姐放心,奴婢們都記下了,絕不會在大少爺面前多半句嘴的!”衆人忙都應了。
晴雪因忽然問道:“咱們能保證不去大少爺面前多嘴,可府裡這麼多人,焉能保證就沒有人會去大少爺面前說這說那的?”
“老爺一早便下了封口令的,料想不會有人敢多這個嘴,除非他不想在府裡待了!”君璃倒不擔心這一點,瞧君伯恭如今對他們姐弟的態度,十有八九另有所圖,只要他還有所圖,便只有捧着順着他們姐弟,而不會輕易得罪了他們,只看君珏並未自君伯恭使去接他的人口中得知此番之事便知,所以她是真的不擔心有人會去君珏面前嚼舌根。
她如今比較憂心的,是要怎樣才能讓君伯恭同意讓君珏留在京中?當然,這事兒還得先問過君珏自己的意思,倒是不必急於一時;還有客棧的事,也得與君珏好生商量一番才行;再就是楊氏那邊,她此番被她算計了,雖然最後吃虧的反倒是楊氏她們,但她卻不能被白算計了,得儘快回敬丫們一番纔是,不然丫們還真她是病貓了……要操心的事實在太多,以致君璃躺到牀上都好久後,依然輾轉反側難以入睡。
但除了楊氏那邊,其他要她操心的事都可算是甜蜜的負累,她就算爲此操再多心,也是心甘情願,半點不覺得累!
說起來還有另一件要緊事也得緊着準備起來了,那便是君珏的婚事,雖說君珏年紀還不大,但不給他選一個方方面面都稱心如意,最要緊還得他自己喜歡的女孩兒,她實在不放心把自己這麼好的弟弟交到別個女人手上。幸好君珏才十八歲不到,這兩年又要準備秋闈,她還有足夠的時間……君璃就這樣胡思亂想着,總算進入了夢鄉,嘴角還掛着一抹甜蜜的笑容。
這邊廂君璃倒是甜甜蜜蜜睡着了,正院裡楊氏卻是氣得一時一刻也閉不上眼睛,君伯恭今夜又是歇在暖香屋裡的,算上今夜,君伯恭已有十七夜沒有來歇在她屋裡過了,而這十七夜裡,除了初一十五這兩夜本該歇在正室屋裡,君伯恭卻偏歇在了外書房以外,下剩的十五夜裡,他有十一夜都是歇在暖香屋裡的。
“……那個賤人!明兒一早我便提腳賣了她,看她還敢不敢狐媚子的霸着老爺不放!”楊氏氣得一張臉漲成了豬肝色,胸脯一起一伏的。
一旁榮媽媽知道楊氏這是氣極了,畢竟自她過門以來,君伯恭這還是第一次這麼久不歇在她屋裡,就算當初她數度有孕不能侍奉時,君伯恭也會隔三差五歇在她屋裡,以安她的心,——榮媽媽怕她明兒一早真把暖香提腳給賣了,忙低聲勸道:“老爺如今正寵着那蹄子,夫人還是別爲了區區一個她,與老爺再傷了和氣,橫豎那個蹄子再得寵,也不過只是個玩意兒,貓狗一樣的東西,夫人何必爲了她生氣?倒是老爺那邊,夫人得趕緊想個法子把老爺的心攏回來纔是……”
話沒說完,楊氏已冷笑道:“我早已是年老色衰了,手中又沒有大把的銀子嫁妝,要如何攏回老爺的心?況咱們這位老爺是什麼人,這麼多年下來,媽媽難道還不知道?他那顆心,除了銀子權勢,又哪裡是旁的人或東西輕易便能攏得住的?只可惜我直至今日,纔算是看明白了他!”
連楊氏都能看明白的事,榮媽媽旁觀者清,又豈有看不出來的?她原本還以爲君伯恭此番只是想敲打楊氏一番,好叫她以後都不敢再揹着他自作主張,卻沒想到,他如今瞧着竟像是真惱了楊氏的樣子,不但頻頻擡舉暖香一個通房,還處處擡舉起君璃姐弟來,難道他忘記當年談夫人給予他的恥辱了嗎?
那可就糟糕透了,別說大少爺已佔了嫡長的名分,就只說他會念書這一條,將來也十有八九是要有大出息的,若再有老爺擡舉,這府裡以後還有她家夫人和少爺小姐們的立足之地嗎?
榮媽媽想到這一點,越發着急起來,忙壓低聲音把厲害關係與楊氏說了一通,末了勸道:“夫人便是心裡再氣老爺,也萬萬不能棄二少爺三少爺的前程於不顧,大少爺再不好,再不得老爺的意兒,畢竟佔了嫡長的名分,按照禮法來說,將來整個君家都是他的,二少爺三少爺不過只能分得少部分的家產罷了,若是再讓大少爺得了老爺的意兒,將來這個家還有兩位少爺的立足之地嗎?夫人萬不能因着跟老爺慪氣,就因小失大啊!”
一席話,說得楊氏牙關緊咬,滿臉扭曲,半晌方泄氣一般嘆道:“媽媽說的這些,我何嘗不知道?早先老爺那般不待見那個小崽子,我尚且知道要防着他,如今眼見老爺不知道抽了什麼風,竟擡舉起他來,我自然知道更要防着他,我只是,只是想着我這些年爲他生兒育女,打點家計,時時事事向着他,順着他,爲自己不值罷了……罷罷罷,老爺再不好,總是我四個孩兒的父親,我就算不爲自己,爲了琳兒姐弟幾個,少不得也要繼續百般順着他!”
說完,沉默了好半晌,方風馬牛不相及般的問了一句:“嬌杏那個賤人,如今可還在圊廁行?”
楊氏這話雖問得沒頭沒尾的,榮媽媽卻瞬間已明白了她的意思,忙低聲道:“是還在那裡,夫人可是要見她?”
“……嗯,立刻!”楊氏又沉默了半晌,才近乎咬牙切齒般吐出了這幾個字。
榮媽媽看在眼裡,不由暗歎了一口氣,本想說點什麼勸一下楊氏的,想了想,到底還是沒說出口,自使人傳那嬌杏去了。
嬌杏很快便被帶到了,卻是一個約莫十七八歲的年輕丫鬟,柳眉杏眼,削肩細腰,身段惹眼,雖着粗布衣衫,蓬頭垢面,卻難擋青春,特別是那完美的胸部和纖細柔韌的腰肢,還有渾圓的臀部,活生生就是一個尤物,讓楊氏看得是雙目噴火,自慚形穢,幾乎就要忍不住直接將手中的茶潑到眼前這張面目可憎的臉上去。
但楊氏終究還是忍住了,卻也並不說話,只是當沒看見嬌杏進來一般,只顧端着手中的粉彩薄瓷茶盅出神。
嬌杏一進來便跪下給楊氏磕頭行禮,口稱:“奴婢見過夫人。”聲音裡有一抹顯而易見的戰戰兢兢,整個人也不自覺的輕顫,顯然對楊氏怕得不輕。
原來嬌杏以前是楊氏屋裡的二等丫鬟,因她自詡君府難找出第二個比她生得更好的丫鬟,是以一心想要出人頭地,勾上君伯恭,風風光光做君家的姨娘,也不枉上天賜給她這副樣貌和身段。
卻不想她纔不過見過君伯恭一回,蒙君伯恭當着楊氏的面兒誇了一句:“這丫頭瞧着倒是個好的,配在你屋裡伺候!”,第二日便被楊氏尋了個錯兒,趕去了整個府裡最低賤最見不得人的圊廁行。
圊廁行既是整個府裡最低賤的所在,在那裡當差的人自然也高貴不到哪裡去,都是些長相醜陋行事粗鄙的半老婆子,瞧得嬌杏嬌嫩得跟一朵花兒似的,豈能看她順眼,且又受了榮媽媽的吩咐,還不變着法兒的折辱她?不下幾日,便將嬌杏給磨得再沒了當初的“雄心壯志”,對楊氏更是既恨且畏,這會子再見了楊氏,又豈有不怕的?
楊氏有如老僧入定般發了約莫半個時辰的怔,方如夢初醒般回過了神來,打了個哈欠,一派慵懶的問一旁侍立的榮媽媽:“什麼時辰了?”
榮媽媽忙恭聲回道:“回夫人,戌時二刻了!”
楊氏又打了一個哈欠,“原來都這個時辰了,難怪我覺得困得慌,讓人打水來我梳洗了,早些睡下吧,明兒還要早起呢!”
榮媽媽應了一聲“是”,忙衝地下仍跪着動也不敢動一下的嬌杏道:“沒聽見夫人叫人呢,還不快起來服侍,不是成日裡都說只恨自己沒福服侍夫人嗎,怎麼這會子有這個福氣了,卻連動也不會動了?”
讓自己做這些只有近身大丫鬟才能做的活計……嬌杏原不是個笨的,如何不明白榮媽媽的言外之意?想到這幾日聽圊廁行的婆子們磨牙時偶爾提到老爺已半個月沒歇在夫人屋裡了,當即便明白過來楊氏這是打算擡舉自己了,端的是喜出望外,忙脆生生應了一聲:“是!”手腳並用自地上爬起來,便殷勤的欲上前服侍楊氏去。
卻還未及舉步,已被楊氏皺着眉頭擺手止住了,滿臉嫌惡的道:“一身的腌臢味兒,也不知道事先洗個澡換件衣衫的?”
說得嬌杏復又惶恐起來,忙小心翼翼道:“原是怕誤了夫人的大事,纔不敢有絲毫耽擱的!”一邊說,一邊屈膝又要跪下。
卻聽得楊氏與榮媽媽道:“帶她下去洗個澡換件衣衫,另外再安排間屋子住下,屋裡不是有幾個丫頭要到放出去的年紀了嗎?這丫頭瞧着還算伶俐,以後就留在我屋裡服侍吧!”
嬌杏這才又轉怕爲喜起來,不必榮媽媽提點,已跪下恭恭敬敬給楊氏磕了三個頭,又說了一大通諸如:“奴婢以後一定好生服侍夫人,以報答夫人的大恩大德!”之類表忠心的話兒,見楊氏臉上已有不耐之色,方輕手輕腳退了出去。
餘下楊氏到底還是忍不住將手中的茶盅給砸了,又生了好一陣子的悶氣,方在榮媽媽的小心勸慰之下,草草梳洗一番睡下了。
第二日傍晚,君伯恭從衙門裡回來,才行至二門處,就見一個丫鬟走了過來,屈膝行禮後笑道:“老爺可回來了,夫人一直等着您用飯呢!”一邊說話,一邊大着膽子,看了君伯恭一眼。
彼時已是掌燈時分,藉着迴廊下張掛的大紅燈籠,君伯恭看清了這個丫頭的模樣兒,尖尖的瓜子臉,水汪汪的眼睛,紅豔豔的嘴脣,稍稍一動便有如風擺楊柳般撩人,正是屬於一個女人最鮮嫩的時候,——不用說這個丫頭正是嬌杏無疑了。
君伯恭久經風月的人,還有什麼不明白的?當即便呵呵一笑,道:“既是如此,你這丫頭還不給老爺引路?”
嬌杏忙盈盈福了一福,嬌聲道:“是,老爺請隨奴婢來!”在前面嫋嫋娜娜的引起路來,不時還不忘回頭看君伯恭一眼,再嬌聲提醒一句:“老爺小心腳下!”
直把君伯恭勾了個心癢難耐,心癢難耐之餘,又禁不住暗自得意,果然對女人就是不能太好,譬如楊氏,就是因爲他素日太慣着她,才慣得她主意越發的大,如今竟敢揹着自己自作主張,搞起這樣那樣的小動作來,以致差點兒壞了他的好事。
所以他纔會以半個月不歇在她屋裡,和頻頻擡舉君珏之舉,來無聲的敲打她,讓她知道這個家到底誰說了算,讓她知道即便她是正室夫人,沒有了男人的寵愛,也依然什麼都不是,事實證明,他這番敲打很有效果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