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盞被點亮的氣死風燈升上草屋外的旗杆,這就像是一個信號,瞬時,數十支火把亮起火光,把草屋前的空地照得一清二楚。
包圍圈中,傳山和庚二兩個人的身形和姿容也清晰地落入衆人眼中。
傳山在火光亮起之前伸了個懶腰,整個身體無聲無息地縮小了一圈,雖然看起來仍舊高大魁梧,但這樣的身材至少還屬於人類範圍。
羅傳海帶着一絲懷疑、一絲迫切,還有三分不可置信,推開後面拉扯他、不讓他向前的手,慢慢地走到傳山面前。
在這之前,傳山和庚二都聽到羅傳海用極快的語速低聲跟身旁一名少年道:“去看看狗爲什麼不叫。”
少年悄悄地退入黑暗中。
庚二對傳海的機敏微感驚訝。
傳山看着弟弟,面露微笑。
羅傳海身後兩名村民見無法阻止首領,也連忙提着大刀跟了上去。
“哥?真是你?你沒死?呃,你怎麼竄那麼高了?”
庚二聽了,好奇地瞅瞅傳海,看他仰頭不忿的樣兒,總覺得這位說的話最後那個問句纔是重點。
傳山瞅着比自己矮了一個頭的弟弟,嘴角咧了咧。
其實他弟的個頭並不矮,在包圍他們的村民中也屬於高個子一類,可是跟他發育異常的身材比起來自然不夠看。
他弟比他小兩歲,今年應該有二十一了。他離家時,他弟才十三歲,印象中十分孩子氣的面孔,如今已經找不到當初的稚嫩和天真,就連曾經熟悉的輪廓也變得陌生。
不過親兄弟就是親兄弟,他相信就算他弟現在混在人堆裡,他也能一眼認出來。只是他弟是不是太瘦了點?
“你長大了。”傳山感慨地道。
“……你真是我哥?”傳海的聲音有點顫抖,面前的男人身高九尺有餘,他要擡頭才能看清他的全貌,他哥個頭高大他知道,但八年不見就長成這樣也太誇張了吧?
“你想要我當着這麼多人的面說出你的某些身體特徵和小時候乾的一些蠢事嗎?”
“不用了,我認得你。”傳海黑臉,上前扯住他哥的袖子往屋裡拉,“走吧,外面太冷,到裡面說話去。”
庚二跟在兩人身後慢悠悠地往前挪。
“你不怕我是冒認的?”傳山逗他弟。
傳海翻個白眼,“你冒認我侄子,我得給你見面禮。你冒認我哥,你得把欠我八年的壓歲錢都補給我。”
兄弟兩人自小親密,就算時隔八年未見,傳海自信還不至於認錯自己的哥哥。
傳山哈哈大笑,一巴掌呼在他弟的後腦勺上,“臭小子,還這麼財迷,我還第一次聽說哥哥要給弟弟壓歲錢的。”
庚二看傳山那扇人的順手勁,摸摸自己的後腦勺,忽然看傳海弟弟無比順眼起來。
傳海被打了個踉蹌,站穩腳步,回頭幽怨地道:“你又打我腦袋,我將來考不上狀元都是你害的!而且是你自己說,你是家裡的頂樑柱,拿到軍餉後就每年給我和三妹寄壓歲錢。結果呢?我們等了八年也沒看到影子!”
“我前幾年不都把軍餉讓人捎給你們了?”
“那不算!爹孃說那是你的血汗錢,要留着給你回來娶媳婦用,不讓我們動,都給收起來了,咳,雖然後面都花了。對了,你屁股後面跟着的小胖子是誰?不會是我侄子吧?看年齡不像啊。”
“等會兒跟你介紹。爺爺奶奶、姥爺姥姥、爹孃,還有小詠都好麼?”
傳海回答前頓了一下,“都還好,你進屋我慢慢跟你說。”
傳海隨即轉頭對周圍的村民喊道:“沒事了,都散了吧。來人是我多年未見的大哥,明天請大家喝酒慶賀!”
村民們發出一陣歡呼,一開始的緊張消失,有人立刻向傳海恭喜說起吉祥話,更有人好奇地往前湊,大家七嘴八舌地互相詢問。
“首領有大哥?沒聽說過呀。”
“首領當然有大哥,你後來的不知道,我們一開始跟着首領的都知道這事,不過聽說首領大哥和朗國打仗時戰死了,如今怎麼又活過來了?”
“這事不稀奇,上次咱們和朝廷軍幹仗,王壩子沒回來,我們都以爲他死了,結果他自己從死人堆裡爬出來,養好傷不又回來了?”
“和朝廷軍幹仗?你現在……”傳山疑惑地看向二弟。
傳海動動嘴脣,只化作一句:“都是被逼的。”
兄弟兩人八年未見,有太多的問題要問,有太多的話要說,傳山摟住弟弟的肩膀緊了緊,“我不在家,苦了你了。”
傳海鼻頭一酸,偌大的男人竟吧嗒吧嗒地掉出了眼淚珠子,“哥……”
傳海哽咽,後面的話再也說不出來。
一名書生樣的村民從人羣中走出,看到此景,對跟在傳海身後的一名大漢使了個眼色。那大漢會意,立刻轉身把湊上來想要詢問什麼的人羣擋住。
“好了好了,大家有什麼問題等明天再說,都散了都散了,都聚在這兒嘮叨什麼呢!該值夜的值夜,別給我打馬虎眼!小武你過來和紹亙一起守住大屋,沒有首領允許,不準任何人進去。白菜幫你回來得正好,進屋去燒水衝壺茶,再把留到明天吃的白麪饅頭蒸一籠出來,另外讓你娘切點蘿蔔乾送到大屋……”
在大漢的吩咐聲中,一干村民鬨然散開,被叫出名字的則各自按吩咐行事。
傳山兄弟倆走入被稱作大屋的土胚房,庚二自然也跟了進去。
傳山眼尖,看到大屋的門楣上寫了“麻山屯”三字。
大屋裡被分爲前後兩塊,後方竈臺,前方空地擺了四張大方桌。
每張方桌周圍都放了四條長板凳,桌上放了一個茶盤,茶盤上有一個大茶壺,茶壺左右分別摞有四個大茶碗,茶盤旁一盞油燈半明不明。
傳海把長兄讓到最上首的一張方桌的上位,在傳山左側坐下,庚二本來想坐到右側,被傳山手一拉,一屁股坐在他旁邊。
一個看起來很機靈的少年溜了進來,跟傳海三人行了個禮,在傳海耳邊說了一句話,跑到竈臺那兒就忙活開了,捅開火眼,重新填入柴禾,又把切好的饅頭塊上了蒸籠。
傳山和庚二聽到少年跟傳海咬耳朵說:狗沒事,就是看起來很害怕。
傳海聽了那句話也沒什麼反應,只遮擋住潮溼通紅的眼睛,這會兒淚痕都給他偷偷擦掉了,他才放下袖子跟他哥說:“哥,讓你見笑,剛纔風大,一時讓沙塵迷了眼。”
傳山嗤笑,“見笑個屁!你小子還跟小時候一樣,死要面子活受罪。”
“哥,你還是那麼粗俗。”說完一嘆,傳海皺眉道:“大哥,你真不應該這時候回來。”
“怎麼?”
“我們這裡還有一些當初跟着一起逃出來的羅家村人……哥,你還沒滿二十五,我怕你這一回來,什麼狗屁倒竈的事情都能栽你頭上。”
傳海提起那幫同村人也不講究斯文不斯文了,長袖一摞,開始跟他哥大倒苦水。
“當初我本就不想帶上那些沾親帶故的羅家村人,但老爹不同意,硬說是同村同族的人,雖然現在遠着了,可該幫的還是要幫。無奈,逃難時就只好帶着他們一起逃出來了,可後來這些人也不知給我添了多少麻煩!”傳海一拍桌子,氣。
“最可惡的是,他們還在背後說他們背井離鄉都是因爲我們家老大,也就是你這個黴星給牽連的。我聽了恨不得把他們都扔到山溝溝裡!可那些人也精明,知道我不喜他們,就死纏着爺爺奶奶和老爹,還說我這個福星是羅家村人所有的福星,不能讓咱家一家獨佔。”
傳山笑,就是那笑看起來有點冷。
庚二瞄了瞄他。
“你說逃難是指?”傳山奇怪,他還以爲自家人是得到了什麼消息,才從賊相手中逃脫,原來竟不是嗎?
傳海看他哥的神色就知道那些羅家村人要倒黴,幸災樂禍地笑了笑,轉而又嘆息道:“這事說來話長……”
原來在傳山走後第三年,傳海考取了秀才,並在兩年後被縣令保舉入京應試。
可就在趕往京城的路上,他看到大批逃難的人,細問下才知,離羅家村大約六百里遠的錦縣一帶乾旱成災,人們無法活下去,只能出來逃荒。
傳海飽讀各類雜書,猜測大旱之後可能會有大水侵襲,而羅家村就在大運河支流下口,如果上游決堤,羅家村肯定逃不過被水淹的下場。
有了這樣的擔憂,傳海也顧不上趕考,直接掉轉頭,回家安排家人搬遷逃難一事。
看在鄉里鄉親的份上,傳海把自己的推測跟里正也說了。
而傳海因爲一直冠着福星的名頭,羅家村宗族長輩們一聽是他推測說有大洪水要來,都抱着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的想法,有的搬到了山上,有的要跟羅家一起走。
“當時因爲老爹求情,加上我以爲大水退了我們還能回去,心想反正帶他們也帶不了多長時間,就帶着他們一起逃去了臨縣。”
“那你們現在怎麼在這裡?”傳山問。這裡離他們羅家村至少有三千里地。
傳山看了一眼他哥,“逃過來的唄。在這之前我們確實讓人回村看大水退了沒有,我也回去了……”
“然後?”
“水退了,人也沒了。當時留在山上避水難的村民沒一個活下來。”
傳山默然。不用他弟往下說,他大致也猜出了羅家村發生了什麼事。算一下時間,那時候不正是他被胡予老賊出賣,胡予想要抓捕他家人討好朗國的時候嗎?
“死的村民大多都是被一刀斃命,有些人還被刑求折磨,興許兇手是想問出什麼,也許是我們這批逃難在外的某些人的下落。”傳海神情不掩痛苦之色,羅家村某些人雖然討厭,但大多數還是好的,而且大家都沾親帶故,打斷筋骨連着皮,怎麼也都有幾分感情在。
“可是那些兇手不知道,一開始我們還有能力給村裡傳信說我們在哪兒,後來因爲臨縣過來的災民太多,我們就一路北上,到後來連我們自己都不知道最終會在哪裡落腳。可也因爲這樣,我們這批逃難在外的人才躲過了這一次死劫吧?”
傳山看看二弟的臉色,問:“是不是從那之後倖存下來的村民就說是我給大家帶去了殺身之禍,還害得他們有家不能回?”
“嗯。”傳海沒否認。
傳山也不知道說什麼好,雖然他一直不願相信他真的黴神附體,但每次發生的某些事實都會再次證明他真的像是災難之源。
殺死和刑求村民的兇手,有九成可能就是賊相胡予派去找尋他家人的走狗。
大概那些走狗找不到他家人,爲了封口和泄憤,就索性把還活着的羅家村人都殺了。
而與他這個黴神相比,他弟弟倒真不愧有福星之名,不但事先預見了可能發生的水難,更因此讓全家和部分村民逃脫了殺身之禍。
也許他不應該在這時候出現在家人面前,也許他真應該等過了藍星上的二十五歲,免得……
庚二忽然伸出肥爪子握住傳山左手。
傳山回握住庚二,眼含不自知的委屈看了看他家二龜。
他不忿那些村民把發生在己身周圍的災難全部強加在他頭頂上,可偏偏羅家村發生的慘案還就和他有關,讓他想否認村民們的黴星說法都沒地方否認。
這種糾結的心情,別說只修練了四百年,就是修練四千年,處理不好也可能形成心魔。
“羅家村的慘案看似因你而起,實際卻是因爲羲朝宰相胡予爲了一己私慾向朗國賣好。而你又是受上峰之命,纔會前往朗國埋伏進而得罪朗國高層,朗國纔會通過胡予報復與你。”
庚二看着小嫩草委屈的眼神,盪漾了,奮發了,捨不得了,四處找理由想要安慰小嫩草受傷的心靈。
“這是淺因,再深看,爲什麼胡予能夠一手遮天,甚至能隨意迫害功臣和功臣家人?爲什麼朗國會侵略羲朝?”
傳海聽了若有所思。
庚二繼續道:“這些問題的答案看似都在羲朝皇室**的緣由上,可我們不妨再深入想一想,爲什麼羲朝皇室會**?爲什麼**了就至滅國的地步?朗國爲什麼又能把比自己國力強上幾倍的羲朝打得步步退縮?”
傳海面露驚訝之色,上上下下着實好好打量了小胖墩一番。
傳山握緊庚二的手,他知道他家二龜這是在開解他。
庚二看自己說的話對小嫩草有用,很高興,當即再接再厲道:
“其實從另一方面來看,當初你是替父從軍,如果你沒有去參軍,羅家村人之後也不會死亡。你之所以去參軍,卻是因爲羅家村人都在傳你是掃把星,你受不了排斥纔會離開。”
傳海點頭,深覺有理。
傳山眼中也出現了笑意。
“再往深處看,你會被傳出黴星之名,卻是你母親迷信,帶你去算命造成。可你母親哪知那算命道士利慾薰心,不滿算命錢太少而隨口亂言,致使毀了兒子半生。”
傳山兩兄弟一起苦笑,兒不言母之過,而且他們老孃早就悔不當初,因爲負罪感也讓她老得比別人快。
庚二並不是想責備羅母,他怎麼會責備丈母孃呢?他又不是真傻。他只是話還沒說完而已。
“可是傳山你有沒有想過,你母親爲什麼不找別人,卻偏偏去找那個缺德的瞎眼道士給你和你弟算命呢?”
傳山沒說話,聽外面的聲音,正有不少人向這裡快步走來。
傳海接口道:“因爲那時我娘聽村裡人口口相傳,都說那道士十分神通。”
“沒錯!就是這樣!”庚二拍桌子,隨即立刻臉紅紅地縮回手。
“所以……羅家村人會被殺死都是活該?”兄弟兩個哭笑不得。
“二胖啊,你這是在開解我呢?怕哥入心魔?不錯,會疼人了。”傳山回神,捏着小胖墩的肉爪子,笑眯眯地表揚道。
同時他還忍不住自得地想,這個羅家村人活該的結論明顯偏心,但這不也足以證明他家胖胖一顆心裡想的都是他嗎?
傳山也盪漾了,他一盪漾,手腳就開始不聽話。
庚二一巴掌拍開某人不老實的賊手。往哪兒摸呢?沒看你弟還在!
“哥,你不介紹一下這位小兄弟?”傳海對庚二大感興趣。
“哦,他是庚二,你哥我的……。”後面話未說完,就見大門突然被推開,一羣人紛紛亂亂地衝進了大屋。
“傳山回來了?真是傳山回來了?”
“是我大孫子回來了?快快快,人在哪兒呢?”
“奶奶,爹,娘,你們來了,我正準備讓人去找你們。”
傳山兄弟倆一起站起,傳海迎上前去,傳山走到傳海身側站住。
待看清親人現在的模樣,傳山心中突地一陣揪痛。
枯黃的臉、瘦弱的身體,一看就是長久吃不飽肚子餓出來的。
破舊且說不上整潔的衣着說明他家人不但缺吃還少穿,而且這裡明顯缺水,否則他愛乾淨的娘不會讓家人都穿着髒衣服,也不會頭髮都油成縷了還不洗。
庚二看傳山動了,他也跟了過去。
負責看守的兩名村民爲難地看向傳海,“首領,大伯和大娘他們聽說……”
傳海一擡手,“沒事,你們出去吧,在外面守好,別讓其他人進來了。”
大門被帶上。
“海娃子,你哥真回來了?他人……”羅大福愣愣地看着站在二兒子身側的高大男子,一時竟不敢相認。
羅奶奶走兩步,又頓一步,瞅着傳山,一聲“山娃子”到了嘴邊卻怎麼都喊不出口。無他,只因長孫變化太大,原本記憶中十五歲的毛頭小子如今不但已長成大人,那周身的氣度怎麼看也不像是鄉村裡出去的土娃子。
羅公孫氏呆愣片刻後,立刻恢復了原本的彪悍勁,推開丈夫,上前一把撈住傳山的胳膊,叫了一聲:“傳山!”
“娘。”傳山看着面前面容憔悴、早早已顯老態的矮小婦人,心中一痛,砰然跪下。他娘才四十啊,怎麼就老成這樣了?
“奶奶,爹,娘,不孝兒傳山回來了。”
庚二侷促地站在一邊,看傳山對着家人跪下,有點猶豫自己要不要一起跪。
“你……你真的是……”羅公孫氏伸出手想要撫摸兒子,哪知伸到半途卻又突然縮了回去。她明明是第一個認出兒子的,兒子也叫她娘了,可臨到頭,她自己又懷疑了起來。
“娘,真的是我。”傳山跪行一步,雙手抓住他娘枯燥瘦小的手掌放在自己臉上,輕聲道:“您摸摸,是熱的,您兒子真的回來了。”
羅公孫氏雙手顫抖,摸了又摸,“真的……是熱的,真的是我大兒子,我沒有在做夢,這是真的,我兒子沒有死!”
大滴大滴的淚水一滴滴往下掉落,落在了傳山的肩頭上。
“娘,別哭。”傳山伸出大拇指去抹他孃的眼淚。
羅公孫氏魔怔似地呆看着兒子,當傳山的手指碰觸到她的臉頰。
“……兒啊!都是你娘害了你啊!”
羅公孫氏忽然撕心裂肺地嚎啕一聲,一把撲住兒子,痛哭失聲。
羅大福單手捂住雙眼,大老爺們了,哭得甕聲甕氣。
羅奶奶靠在傳海懷裡,一個勁抹眼淚道:“回來就好,回來就好。這個家總算團圓了!你爺爺就算今晚就蹬腿,也能閉眼了。老天保佑啊,讓山娃子趕在這時候回來,嗚嗚!”
傳海拍着羅奶奶的背,安慰她,“奶奶,您別哭,哥回來是好事,大家應該笑纔對。”
“對對,你說的對,咱們不應該哭。”說是不應該哭,羅奶奶的哭聲卻怎麼都止不住。
跟着羅家人進來的一干外人看了此情此景,不管跟過來是抱了什麼目的,一時也都唏噓不已。
傳山明白他娘心中苦,他娘不知後悔了多少次當初不應該帶着兩個孩子去算命,每次有人提起大兒子怎樣,她都又悔又恨又是愧。
當年他替父從軍一事,也惹得他娘暗地裡不知流了多少眼淚,他娘總覺得是自己害了兒子,才讓大兒子在村裡待不下去。
可在傳山想來,當初跑去參軍,雖然也有村裡人把他當瘟疫看的緣故,家裡離不開羅大福這根頂樑柱也是主因。如果他不去,他爹就得去,要麼就得花銀子擺脫軍役。而他們家供應兩個孩子唸書就勉勉強強,哪還有多餘的銀錢讓他爹贖身?
他爺爺、他姥爺倒是說要代替去,可哪有家中有兒孫卻讓老人服役的道理?
“娘,我很好。真的,兒子我因禍得福,現在可好了。”傳山輕聲安慰他娘,不住聲地說:“娘,您沒有害我,是那道士不安好心隨口妄言,那樣貪心自私的人必然會遭報應。娘,您別哭了,您看我現在不是好好的嗎?”
“你這個……你這個混帳東西!”羅公孫氏突然哭着擡手打兒子的肩膀,一下又一下。
“你活着爲什麼不回來?爲什麼不來找我們?三年前發大水之前,跟你一起去參軍的照艮回來說你人已經死了兩年,我們都不信,你要是死了,怎麼還能讓人捎軍餉回來?可後面三年你就一點音訊都沒了!你到底死到哪兒去了?爲什麼一直不歸家?嗚嗚!”
“娘,這是有原因的,您聽我慢慢跟您說。”傳山站起身,扶着他娘往方桌那兒走。屋裡不止他一家人在,有些話不適合現在就說出來。
傳山讓他娘坐下,又回頭來請他奶奶。
羅奶奶拉着大孫子的手,又哭又笑。
傳山一邊輕聲哄着羅奶奶,一邊和傳海兩人一起擁着羅奶奶走向方桌的上首。
庚二左看看右看看,悄悄挪步湊到暫時被兒子們遺忘的羅大福身邊,伸出胖胖的手指戳了戳他,順便也感受到了久違的他人的複雜心事。
這個本能確實不好,得想法控制才行。庚二在心中握拳。
羅大福剛纔哭狠了,這會兒看着兒子們擁着老孃和妻子,一邊抽噎一邊笑,兩隻大手一會兒就在臉上抹一把,但那淚花子怎麼都抹不乾淨。
感覺到有人戳他,羅大福帶淚看向身邊陌生的小胖墩。
庚二對他討好地笑了笑,這可是他的岳丈大人!看他臉上淚痕未淨,連忙從懷裡掏出一張帕子奉上。
大概庚二的態度過於諂媚了些,羅大福忍不住咧了咧嘴,接過帕子擦了擦眼淚,順手摸了摸小胖墩的腦袋,沙啞地誇獎了聲:“好孩子。”
庚二沾沾自喜,自覺岳丈大人對他的第一印象很不錯。很好,下一步就是討好岳母大人!
“爹。”傳山又過來請羅大福。
他爹也老了許多,纔不過四十出頭的年紀,額頭、眼角都已生出明顯的紋路,長日在田裡勞作的背脊已有些彎曲,伸出來的一雙手仍舊如記憶中那般厚實,卻也更見黝黑蒼老。
羅大福仰頭看着大兒子,聲音沙啞:“活着回來就好,活着就好!”
傳山握住他爹的手掌,扶着他爹,與庚二一起,把他爹送到他娘身邊坐下。
傳海激動的心情已有所平復,看家裡長輩都已坐下,再看看那羣跟進來不知道是想看熱鬧,還是另有其他想法的幾人,走到他們面前一拱手。
“諸位鄉親,我大哥多年未歸,家裡人見面有不少私己話要說,諸位有事不妨等到明天再說如何?”
“呵呵,海娃子,真的是你哥回來了呀,他的變化可真大,我瞅着都不敢認了。他這次回來有什麼打算?是就住幾天,還是……”一名大約五十多歲的半老男人開口問道。
“萬事未定。強叔,更深露重,您還是早點回去休息吧,免得老寒腿發作,到時連路都走不起來。”
“海娃子說的是,我這就回去休息,對了,說到叔的老寒腿,上次你答應給叔弄的黑狗皮褥子可別忘了。”
“不會忘,強叔慢走。”傳海親自把羅家村曾經的里正、按輩分跟他爹同輩的強叔和跟他一起過來的幾人送到門口,推開大門看着他們離開。
那幾人擁着那位強叔剛走出大門,就議論開來。
“羅大福家大兒子是不是在外面發跡了?你們看他那身穿着,再看他那個派頭,瞅着就像是在外面發了大財。”
“我瞅着也像,你沒見他還帶着一個小書童,那書童穿的就不差,連個補丁都沒有,還養得那麼胖。”
“扯談吧,書童哪會梳馬尾頭,我看說不定羅大福家大兒子纔是人家跟班。”
“你才胡說!如果羅傳山真的給人家做事,怎麼可能帶着主家少爺來找家人?”
“哎呀,你們別瞎猜了,反正不管那倒黴催的在外面有沒有發財,他找到這裡來就肯定沒有好事!”
“就是啊,仔細算算,他還沒過二十五的坎吧?”
“我就說前兩天我好好的突然腰疼是怎麼回事,原來是這個黴星迴來了。我呸!”
“發財,你小聲點,別給海娃子聽到。”
傳海冷笑,夜裡聲音傳得遠,他們又沒有壓低嗓門的意思,不但他聽得清清楚楚,這周圍巡邏和沒睡着的人又有幾個聽不見?
“聽到又怎麼了?那是他們羅大福家欠咱們的!如果不是他們家,我們也不至於淪落到背井離鄉的地步。”那叫發財的人聲音更大,就好像故意在喊給別人聽一樣。
“話不是那麼說,誰知道殺人兇手是誰,也許只是路過的土匪強盜……”
“哼,那也怨他們!如果不是他們家生了個帶黴的兒子,人家土匪強盜爲什麼不去別的地方殺人搶劫,偏偏殺到我們羅家村頭上?而且朝廷都出了海捕公文抓他們一家,誰知道他們到底做了什麼事!”
“好了,都別說了!”強叔發話,“咱們好不容易纔安生下來,我相信海娃子作爲這麼多人的首領也不可能讓那個禍害留下。如果那禍害真的賴着不肯走,我再去找海娃子說話!”
守在門口的小武和邵亙尷尬地瞅瞅自家首領。
他們都知道首領煩這些所謂的鄉親和親戚,他們也煩,更生氣他們這些人仗着和首領是同個村莊出來的,對首領都不夠尊重,還有幾個輩分比首領大的,不但拿架子,還會死命佔首領的便宜。
想趕我哥走?傳海摸摸下巴,望望漆黑的天空,不知想到了什麼,忽然很詭異的一笑,低頭吩咐兩人守好門,隨即就樂滋滋地關門轉身進入了屋內。
小武和邵亙對看一眼,糊塗了。
首領那一笑代表了什麼?爲什麼他聽到那些話不怒反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