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天後。
大雁村,一座由近四百戶人家組成的中型村落,距離新京只有兩百里不到的距離,算得上是新京近郊。
這天,天剛矇矇亮,村東頭一戶人家的門扉打開,一名蓬頭垢面的矮小老太慢慢走出門外。
門內,兩名衣着破爛的成年人和幾個看起來不大、身無寸縷、只裹着破被的孩子跪在地上給矮小老太磕頭。
“娘,兒不孝,不送您了。”自稱兒子的男子頭顱在黃土地面上磕得砰砰響。
男子身後的小孩在哭泣,幾個稍微大點的孩子和大約是男子媳婦的女人面色麻木地重複着磕頭的動作,也不說話。
矮小老太回過頭,緊了緊身上僅圍着的一張爛草蓆,對男子揮了揮手,“關門吧,天冷,別凍着我的小孫孫。”
“奶奶!”男子身後的小孩大哭,想要撲上前來,被他身邊的女子一把抓住。
“讓奶奶走,讓奶奶安心地走。”女子喃喃道。
矮小老太也擠出笑容,對屋中的孩子道:“不要哭,乖孫,奶奶去找你爺爺啦,你在家要好好聽話,等再過一個月,春天來了,你就有好多好吃的了,也不會餓肚子了。”
“我不要好吃的,我要奶奶,我要奶奶!”小孩大哭,拼命掙扎着想要掙脫他孃的手。
矮小老太抹抹眼睛,最後看了一眼她的家、她的家人,咧開嘴對兒子道:“把門關上吧。”說完,就轉身推開了院子的柵欄門。
矮小老太想要快速離開,卻因爲飢餓無力,走得歪歪倒倒。
在她身後,那扇木門關上了,屋內撕心裂肺的哭聲也很快就聽不見了。
矮小老太順着土路走到離家裡最近的一戶人家門口,看到那戶人家打開了門縫,有人正從門縫裡偷偷看她。
一直到她走遠了,那門縫才慢慢合上。
矮小老太赤着腳,腳步蹣跚地向離村莊最近的一座低矮荒山走去。
二月頭的寒風在山野間呼嘯,不見絲毫陽光的天陰沉沉地壓在頭頂上。
老太把爛草蓆越裹越緊,可這點東西又怎能擋得了風寒?
矮小老太一個勁走着,這時她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一定要走到山上,一定不能倒在路邊。
天漸漸亮了,大雁村家家戶戶都打開了門扉,貧瘠的田地上也出現了三三兩兩犁地的人影。
不少人都看到了矮小老太,卻沒有一個人跟她搭話,看見她的人,無論男女老少都默默低下了頭。
一名正在用鋤頭鋤地的年輕男子停住手,擡頭看向走在村路上的老太,又轉頭看了看沉默的村人,看了一會兒,他也低下了頭,繼續揮起手中鋤頭。
只是男子垂下的眼眸遮住了他雙眼中飽含的濃濃悲哀和幾絲怒其不爭的憤怒。
悲哀他們村已經走到這種地步,憤怒大家到了這種地步竟然還要忍耐下去。更生氣的是自己身爲里正,卻無法徹底地影響大家,也沒有好的辦法解決目前困境。
就在這時。
“嗒嗒,嗒嗒”的馬蹄聲響起,一輛套着騾子的大廂車不緊不慢地走進了大雁村。
大約很久沒有看到外人來到這裡,大雁村聽到聲音的村民都擡起了頭。當看到那輛寬敞的帶廂騾車時,不少人眼中都射出了奇怪的光芒。
正在鋤地的男子發現不少人把目光轉而集中到他身上,不由在心中暗暗嘆了口氣。爲什麼要在這時候來一輛車?他該怎麼辦?
矮小老太拖着腳步從路那頭走來。
鄉間土路十分狹窄,趕車的大漢眼看那老太像沒有看到騾車一樣,歪歪倒倒直撞了上來,只得把騾車讓到了路邊。
矮小老太與騾車擦身而過。
趕車大漢摸了摸下巴上剛冒出來的鬍渣,盯着老太的背影不語。
車廂門打開,一名身材稍圓的半大少年伸出腦袋,“又是一處怨氣沖天的地方,我還以爲靠近新京會好一些。”
趕車大漢輕嘆:“北方戰火連天,南邊小朝廷爲了抵抗朗國侵襲,據說預先收了五年份的稅,還要求每家有兩名十五歲以上五十歲以下男子者必須出一人當兵,南邊的老百姓不會比北方輕鬆多少。怪不得老人們都說亂世出妖魔,這到處升騰的怨氣怎麼可能不吸引妖魔?”
少年鑽到大漢身邊坐下,“胡予父子和小皇帝跑得倒挺快,朗國還沒打到新京,他們就放棄北方那麼大一塊土地和那麼多老百姓跑到了南邊。聽臨遙百姓說,南邊新京的皇宮和各衙門早在小朝廷到達的時候就建好了?”
“胡予父子早就有和朗國劃江而治的打算。呵,我還以爲他會死守京城,把南方讓出去,卻忘了南邊富庶,他當然願意選擇在南邊稱帝。那小呆子睡着了?”
“嗯,睡了。可惜苦了老百姓。”半大少年見大漢還在看那名步伐蹣跚的老太,好奇道:“她在幹什麼?”
“上山等死。”
“哈?”
“我聽過這種風俗。”大漢目光在貧瘠的田地和那些餓得皮包骨的村民身上溜了一圈。
“什麼風俗?”少年擡頭問。
大漢摸了摸少年的腦袋,“這風俗還是我當兵的時候聽我們營一個老哥說的,他說他們家鄉在荒年的時候,一些實在吃不上飯人家的老人爲了減輕家中負擔,會在糧食最短缺的時候隻身披一圍草蓆走出家門。”
“這樣啊……”少年抓頭,“我還以爲她不怕冷呢。”
“你以爲人家是你?”大漢屈指彈了下少年的腦門。
少年大概被欺負慣了,摸了摸腦門也不生氣,“那她爲什麼只圍一張草蓆?爲什麼不穿衣服?”
“飯都吃不上了,哪來錢買衣服?這樣的人家,就算有稍微厚實一點的衣服也都拿去換成米糧。那草蓆就是給她遮羞和當棺材所用。”
不怕冷但怕餓的少年心有慼慼然,把手伸進懷裡摸了摸,遲疑道:“……我這裡還有些吃的。”
“只怕我們救得了一時,救不了一世。”注意到周圍有村民在偷偷打量他們,大漢從騾車上跳下,隨手在田野裡抓了把土塊回來,“你看。”
少年探頭看去。
“這土已經板結,最上層都已經黃得發白,是最瘦、最貧瘠的土地之一。這種土地越種越窮,種什麼死什麼,如果周圍有足夠的水澆灌還好,加上勤施肥,說不定還能養回來,可你看這裡哪裡有水源?你再看周圍的山脈,這裡幾乎看不到什麼大型山脈,就算有山,也只是幾座光禿禿的荒山。”
大漢把土塊扔了,“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這裡的人什麼都靠不上,要麼離開這裡,要麼就只有等死一條路。”
少年看看大漢,又看看周圍,他能感覺出來大漢似乎在尋找什麼,否則他也不會特意在這裡停留下來。
少年正要開口詢問,就聽:
“咳,這位大兄弟,你們這是打哪兒來啊?”一名膚色黑瘦、個頭中等的男子抓着一條扁擔湊過來用當地話問道。
還好大漢和半大少年對於方言的理解都沒有什麼障礙,聽男子搭話,便一起看向他。
只見這名黑瘦男子一身破襖,襖子綻開的地方露出了充當填充物的乾草絮,腰間只紮了一條草繩,下/身沒穿褲子,只在腿上綁了乾草遮寒,腳上一雙破爛草鞋,草鞋頭還露出了兩個黑漆漆的大腳趾。
男子頭髮隨便用根破布頭綁着,黑皺的皮膚也看不出到底多大年齡,問話的聲音還算親切,可大漢卻沒有看漏掩藏在黑瘦男子眼中的那一絲狡猾和算計。
“我們兄弟打臨遙城來。”大漢回答。
“臨遙城?離我們大雁村肯定很遠吧?這地名我連聽都沒聽過。”黑瘦男子道。
“是挺遠的,離這大約有千多里路。”
“你們真能跑,你們那兒一定是大地方吧?怎麼跑這兒來了?我們這兒可什麼都沒有。你們這頭騾子看起來可真結實。”
黑瘦男子說着就走到大黑騾身邊,伸手就去摸,一邊摸還一邊咽口水道:“這是頭母馬騾吧?它娘一定是匹好馬,瞧這身架子,肉摸着也厚實。”
“你纔是母的,你全家都是母的!”大黑騾氣憤地打了個響亮的噴嚏,很想把在他身上揩油的黑瘦男子一腳踹開。
黑瘦男子聽不懂大黑騾語言,但也嚇了一跳,訕訕地鬆開手。
“二爹,那個猥瑣男調戲我!”大黑騾轉頭委屈地告狀。
半大少年伸手摸了摸騾子的屁股,大黑騾鼻子裡噴出一口氣,舒服了。
“兄臺好眼光,這確實是一頭公驢和母馬交/配生的馬騾,最耐長途跋涉和搬運重物,不過不是母的。”大漢讚了對方一句。
騾馬都屬於貴重牲畜,一般人家連見都沒有見過,這村裡也不見騾馬身影,而這黑瘦男子不但能認出這是騾子非馬,還能一口判斷出這是一頭母馬騾--雖然判斷錯誤,那是因爲他家大黑跟一般騾子不一樣。由此可見,這男子不是原來就做過販賣騾馬這行,就是在外面長期跑過。
“不是母的還長這麼雄壯?又這麼聽話?你們家把這騾子養得真好,竟然能讓我看走眼。”
黑瘦男子彎腰去看大黑騾的下/身。
大黑騾憤怒地擡了擡後蹄。
黑瘦男子嚇得倒退三步,隨後自己抹抹臉,又湊上來尷尬地笑道:“呵呵,在下曾在城裡的騾馬行刷了五年騾馬,其他不敢說,一匹牲口好不好,基本還能看出來。兩位趕着這輛好騾車,不知是跑商還是趕路?”
大漢露出招牌的忠厚笑容,隨口胡扯道:“趕路。北方過不下去了,只能往南邊跑。我們兄弟打算到新京探親,正好打貴寶地經過。”
“原來二位大官人是進京探親,走我們這兒確實是最近的一條路。往前順着官道走,要不了兩天就能看到新京城門。”黑瘦男子嘴上說得客氣,一雙細長眼睛卻不老實,一會兒看看騾子,一會兒又往車廂裡溜。
“這騾車真不錯,看着又結實又寬敞,看起來比劉老爺的行車還要好,兩位大官人家裡一定很有錢……呵呵,看我,說什麼呢。對了,兩位官人要不要去我家歇息歇息?喝口水再走?”黑瘦男子咽口唾沫,肚子裡傳來一陣響聲。
“謝謝,不用了,我們還要趕路。”大漢看黑瘦男子可憐,也不因爲他那點小心思就生氣,人都活不下去了,道德良知自然就會降到最低。
“我知道你們要趕路。”
黑瘦男子眼看兩人沒有停留的意思,連忙補充道:“但你們大概不知道,前面的官道因爲胡王爺要娶親,昨天就封道了,你們今天就算想走也走不成,得等王爺今天把新娘迎回來才能通行。就算兩位官人想繞道,也沒路給你們走,那些小路沒有一條能讓你們這麼大的騾車通行。”
“哦?”大漢問:“這位胡王爺可是當朝宰相及攝政王的親子、我朝兵馬大元帥兼封忠義王的胡繼孝胡大人?”
“是,就是那位。”
大漢聞言冷笑,“胡家可不得了,不但一門雙王,如今娶個小妾還敢封官道,真是……”
“這、這……大官人切莫亂說,小的什麼都沒聽見。”黑瘦漢子扇了扇耳朵,誠恐誠恐地道:“聽說胡王爺這次娶的不是妾,而是平妻。新娘聽說是荊州太守龐大人的千金呢!胡王爺封道迎親也是對龐大人的看重。”
“平妻只是名頭好聽,說白了還不是做小?難不成胡小雞府上要出兩個王妃?還是他已經做好封東宮西宮的準備?”大漢嘲笑道。
黑瘦漢子心裡有點懷疑大漢的身份,這人對那些大官和王爺也未免太不敬。
黑瘦漢子心底想歸想,但他並沒有多問,只再次假裝沒有聽到大漢這段話,堆起滿臉笑容道:“上面的事咱們也不懂,呵呵。大官人還是到我家歇歇腳吧,好的飯食沒有,乾淨的水總有一口。總比你到前面被趕到一邊一直在車裡等到晚上要好。而且……”
“大嘎子,忙你家的田去,別在這兒攔着人家的路。”一聲大喝從田野間響起。
叫大嘎子的黑瘦男子回頭,看向田野的目光滿是不情願。
發出暴喝的年輕男子看大嘎子還不肯回來,手裡鋤頭往肩上一扛,大步走了過來。
另一塊田裡,一名同樣衣衫襤褸的中年人放下鋤頭,目光看向這邊。
“大嘎子,跟我回去。”年輕男子對黑瘦男子喝道。
“里正……”
大漢和少年又轉而看向這名看起來好像二十纔剛出頭的年輕里正。
少年不懂,大漢卻有點驚訝,一般身爲一個村鎮里正的人大多都是當地德高望重之人,這人如此年輕,竟然能身爲一村之長,就算子承父職,也必然有其不凡之處。
沒見那眼帶狡詐的黑瘦男子語氣中雖然有不情不願,但臉上表情卻顯得十分尊重這位年輕里正?
“這位是?”大漢問。
黑瘦男子連忙道:“這是我們里正。”
年輕男子看向大漢二人,“我叫王崗,承蒙鄉親厚愛,在我父親去世後,被推舉爲這座大雁村的里正。”
王崗雖然身爲一村之長,身上穿着卻與黑瘦男子差不多,只不過人顯得更爲精神一點。
“不知兩位官人打從哪裡來?來到大雁村是路過還是有事?”王崗問道。
“在下庚大,這是我兄弟庚二,我們兄弟倆準備進新京,正好途經貴寶地,打擾了。”大漢對王崗抱拳行禮,把剛纔和黑瘦男子說的話又搬出來一遍。
王崗點點頭,對兩人道:“我們這裡窮山貧土啥都沒有,兩位官人如果無事就趕快離開這裡吧。前面官道雖然已封,但往前一里路有個岔道口,順着岔道往右走,可以避開那段官道,雖然難走一點,但車馬勉強還能通行,走上二十多里路就可以重新回到官道。”
大漢不經意地打量了王崗一眼,臉上笑容多了三分,再次抱拳道:“多謝王里正指點,我們兄弟這就離開。”
大漢看看少年,少年意會,鑽到了車廂裡。
不一會兒,少年抱着一個鼓鼓囊囊的包裹從車廂裡爬了出來。
“給你。”胖墩墩的少年把包裹一把塞到王崗手裡,塞完就迅速退到大漢身邊。
“這是……?”王崗看着懷裡這個相當有分量的大包裹,不解道。
“一點點心,東西不多,給村裡的孩子甜甜嘴兒。”大漢笑着道。
不用大漢說明,王崗和大嘎子也知道包裹裡面放的是食物,他們已經聞到包裹裡傳來的香甜味道,但他們不明白的是這對兄弟怎麼會捨得把這麼一大包食物給他們?
大嘎子聞着香味直流口水,王崗還能堅持,可肚子裡傳來的響聲卻讓這七尺男兒羞紅了臉。
“這、這怎麼當得?這一路上吃的東西少,這附近的村莊都不能給你們補給,這些點心你們還是帶在路上吃吧。”王崗咬着牙,硬把包裹又要塞回給兩人。
黑瘦男子急得跳腳,“里正!”然後又對一名走過來的中年人叫道:“伯俞叔,你看里正……”
叫伯俞叔的男子正是一直觀察這邊情勢的那名中年人。
王崗似乎對這名中年人十分尊重,也叫了聲“伯俞叔”,然後堅持把包裹放回到車座上,強行忍住想要搶回包裹、打劫兩人的**,退後一步道:
“你們快走吧。如果不願繞道,也不要在官道附近停留。胡王爺娶親,不但封住了附近官道不讓人通行,他們家裡的家丁還會趁機向通行路人收取喜錢,不給就不讓人走。”
黑瘦男子拉着伯俞叔急得直跺腳。
伯俞叔盯了他一眼,黑瘦男子放下手,不敢說話了。
王崗還在對大漢兩人道:“庚大官人,你們趕着這麼好的一輛大車,勢必會被他們索要不少喜錢,那些人貪得無厭,給的少了,還很有可能會扣下你們的騾車和行李。所以……如果你們看到身穿青衣的胡家家丁,最好能避開就避開,不能避開也不要和他們硬來,多多花錢消災就是。”
大黑騾微微揚了揚前蹄,傲嬌地道:“他們敢來,爺踩死他們!”
“謝謝指點。”大漢這次語氣也真誠了許多,順便拍了囉嗦的大黑騾一巴掌,“王兄弟,如果你看得起在下兄弟倆,這點糕點你就拿着,我們車裡還有一些食物,足夠我們走到下個城鎮。”
王崗還要推辭。
大漢一擡手道:“你且不要再推辭,這也算是咱們問路的一點報酬。如果沒有你的指點,說不定我們到了官道就要吃上大虧,到時損失的肯定不止這一點糕點,你說是不是?”
王崗看着大漢,深吸一口氣,放下鋤頭一抱拳,“庚大官人大概不明白在這片地界上食物有多重要,不過你既然如此說,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多謝大官人。”
“彼此彼此。”大漢爽朗一笑,把包裹重新放回王崗手裡。
王崗一手提着包裹,一手拉開黑瘦男子,讓開道路,讓兩人前行。
伯俞叔站在兩人身後,沒有任何表示,看趕車大漢的眼神卻像是在思索什麼。
大漢眼角餘光掃了眼那伯俞叔,吆喝了聲,大黑騾拉着騾車慢慢走回道路中間。
“王兄弟,告辭。”
“庚大官人慢走,祝二位一路平安。”
大漢趕着騾車慢慢走遠,胖墩墩的少年從車座處伸出腦袋,憨笑着對王崗三人揮了揮手。
王崗咧開嘴,也擡手揮了揮。
“里正,就這麼讓他們走了?”黑瘦男子又急又氣。
王崗和伯俞叔互看一眼。
黑瘦男子小聲埋怨道:“一包點心算什麼?你也太好說話了吧?村裡之前是怎麼商量的?多少天我們纔看到這麼一個有油水的外地人,下次還不知道要等到什麼時候。你忘了劉大王八前天來是怎麼說的了?如果我們今天還不能湊齊喜錢……”
王崗忽然跑前兩步,對着騾車大喊一聲:“等等!”
黑瘦男子驚喜擡頭。
大漢停下車馬,和少年互看一眼。
“聽到那大嘎子說什麼了嗎?”
“嗯。”少年點頭。
“你猜他們喊住我們打算做什麼?”
少年抓抓臉蛋想了想,“打劫?”
大漢笑着敲了敲少年的腦袋瓜兒。
少年拍開騷擾他的大手,“如果他們真的打劫我們,你打算怎麼做?”
大漢嘆口氣,“還能怎麼辦?跑唄。”
少年樂得呵呵笑。
“跑啥?爲什麼要跑?他們敢來打劫,騾爺我就用蹄子踩扁他們,大爹二爹你們別怕,我會保護你們!”
大漢和少年一起伸腳踹了大黑騾屁股一下,大漢還埋怨了少年一句:“你看你把他教成什麼樣了?”
“不是我教的!他自己在外面學的。”少年覺得冤枉。
大漢和少年正在爲騾兒子的教育問題吵嘴,王崗跑上前來,勻口氣,對二人說道:“從這裡直到新京,除了大城鎮,任何小村落你們都不要停留,哪怕對方說得再好聽也不要留下來,就連一碗水也不要喝他們的。”
大漢和少年一起愣住。
“記住了,除了大城鎮,哪裡都不要落腳。路上要喝水也不要找村落,自己去找水源。走吧,你們快點離開。胡家在這裡有田莊,他們家家丁今天隨時都有可能來村裡收喜錢,讓他們看到你們就麻煩了。快走!”王崗說完轉頭就走,沒給大漢和少年一絲感謝和提問的機會。
不遠處,黑瘦男子看着王崗,慢慢地垂下了頭。
伯俞叔拍拍黑瘦男子的肩膀,說了一句:“做人要有底限。什麼人都搶,我們和劉老狗那些畜生又有什麼區別?”
騾車漸漸走遠,最終消失在村路盡頭。
十幾名村人看里正得了東西,一時心急,一個個都急吼吼地跑了過來。
“里正,那騾車裡的人給了你們什麼東西?你們怎麼沒按照說好的把人弄到村裡去?”一名趕過來的村人急巴巴地問道。
“是吃的!我聞到味兒了。”另一名村人興奮得鼻子嗅個不停。
“啊,人家給了一包點心。”王崗對村人們說到,隨即扛起鋤頭、提起包裹,用腳輕輕踹了黑瘦男子一下,“走了,回去把點心分了。”
大嘎子擡起頭,無精打采地道:“就這麼點點心有屁用。”
“好歹給娃們甜甜嘴,他們有多久沒吃飽飯了?”
“你也知道?”大嘎子沒好氣地道:“里正大人,你倒是做了好人。放走這兄弟倆,村裡交給胡家的喜錢哪裡來?就算湊出喜錢,馬上就是二月底了,二月底胡家選丫環,每家每戶都得把十歲以上十八歲以下的丫頭送到他們家,不送女兒就得送家裡男丁去參軍,要麼就交錢贖人,我家大丫頭今年正好十歲,你說我是把她送去給胡家那些畜生糟蹋,還是……”
“那你說要怎麼辦?”王崗聽到大嘎子抱怨,苦笑一聲,平靜地道:“就算我們劫了這兩兄弟,湊出了這次喜錢,好,說不定運氣好,連二月份給大家贖丫頭小子的錢都湊出來了,可五月份修河道、十月份交新兵役稅和人頭稅的錢,這些要到哪裡湊?”
大嘎子說不出話了。其他村民知道這話也是對他們說的,都沉默地聽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