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新工作的環境真是個混亂且沒有秩序的地方。這是奉姎在李家工作了二十天之後,總結出來的定論。

大家庭的生活形態她不是沒經歷過。她自幼在奉氏主家長大,已經習慣了常常有人在家裡出出入入,三天兩頭有人住進來搬出去的,就像間旅館似的。可是她堅信這是奉家專屬的特殊風景,一般人家是不可能有這樣的景象出現的。

顯然她還是孤陋寡聞了,看看這個李家,很輕易的就把她的認定給推翻掉,讓她知道世界之大,果然無奇不有,做人還是別太自我設限的好。

李家大宅位於城市的邊緣,環境清幽、生活機能良好,這兩年捷運線通了之後,交通一下子便利起來,帶動地價狂漲,原本空曠荒涼的地段,漸漸熱鬧起來。李從謹這幢宅子建得很早,卻是這兩年多才搬過來住,聽說在很久以前就以非常便宜的價格買下這塊地,也蓋了大坪數的洋房。原本只是爲了投資,沒想到會有搬進來住的一天。

這幢房子光是臥室就有十二間,但聽說偶爾也會有房間不夠住的情況出現。奉姎並不明白這個宅子裡的成員的情況,不過她也不感興趣就是了。畢竟她只會在這裡工作半年,等合約一到期,馬上走人,應該沒有機會見識到全員到齊的盛況。

經過這些日子的瞭解之後,她認爲在這段工作期間之內,她應該只會服務五個固定住客,至於其他流水住客,就暫且不管了,反正又還沒見到。

根據李從謹的說明,她知道主要的工作重點應該要放在兩個孩童身上,這是她被聘請來的主要原因;李從謹需要她管理家中其他三名員工,讓這個家庭運轉順利,不產生任何問題。

不過她認爲這個家庭裡或許最需要照顧的是孩子沒錯,但最難搞定的人不是小孩,而是兩個孩子的媽,從見面的第一天,她們就很難搞了。

高開慧的母親,是個有知名度的電視主持人,其形象向來以聰慧機靈著稱,早期出道時,更有個“高學歷、高EQ美少女”外號,在轉型當主持人之後,是公認的知性美女,據說再如何機車龜毛的來賓都無法惹火她。不時有傳聞說她做作,好脾氣都是裝的。但不可否認如果一個在演藝圈打滾了近十年,卻始終沒有被八卦雜誌拍到臭臉對人的相片,就算是裝的,能夠一路裝到底,也實在是件非常了不起的事了。

奉姎雖然不常看電視,但對於知名的公衆人物,還是多少有些耳聞的。由於她脾氣不太好,所以對那種無論如何被招惹都可以保持平靜的特異功能人士,向來存着三分羨慕與好感。不過,她現在知道了,現實是殘酷的,這個傳說中脾氣好得要死的高凱琳大牌主持人,是個動不動就抓狂的暴龍。奉姎認爲高凱琳似乎偏好以這種方式來排解工作壓力,雖說是情有可原,但妨礙她的工作就很不好了,所以她無法縱容。

然後,柔柔的母親,曹敏敏,則是一個神經脆弱到隨時可以爲了一點點小事而崩潰的小女人。當然,所謂的“小”女人,不是指她的體重,而是她的性情。

純粹從體格來看,任誰也不會把“柔弱”這個字眼冠在曹敏敏身上,畢竟她實在是……有點胖。真是難以想象那麼纖細的骨架,如何撐得起長期暴飲暴食之後累積出來的豐碩脂肪。

因爲肥胖,原本應該是十分娟秀的五官,被肥肉擠得變形,幾乎可以說是面目全非。從柔柔的長相不難看出來,曹敏敏原本是長得相當秀麗的,但長期生病讓她外貌全毀。

是的,曹敏敏生病了。她每天不停往嘴裡塞進的東西,除了食物,還有數不清的藥片。貪食症與憂鬱症徹底將她擊垮,並且併發了諸多精神官能方面的病症,自體的免疫系統也破壞得亂七八糟,三天兩頭的上醫院,讓原本就不堅強的小女人更是難以振作。聽說這一切都是失敗的婚姻所造成的。

高開慧與嶽柔柔這兩個女娃都是單親家庭下的產物。

高凱琳是未婚媽媽,女兒是年輕時一段愛得要死要活的戀情留下來的紀念品(這個說法來自高開慧小朋友);而嶽柔柔則是還在母親肚子中時,就被父親那邊要求離婚,雖然隨了父姓,但據說生身父親從未探望過她。那個無情的父親在金錢上倒是慷慨,贍養費以及育兒費給得相當大方,唯一的條件是——不許曹敏敏跑去煩他。(以上八卦資訊來源出自趙大媽)

這兩對母女,是李宅的長駐房客,再加上屋主李從謹,奉姎的服務對象主要是這五個人。一個小小的五口之家,竟然需要四個員工服務,不得不說這些人的錢真的是太多了。

以前聽過一句很出名、讓窮人聽了很想開扁的話——錢多到一個程度,也只是個數目字而已。她是不知道一個人一生中要累積多少財富,纔會讓人感覺到自己名下的財富只是一個數字,隨隨便便甩個幾千萬、幾億出去,也不痛不癢、麻木不仁,至少她這一生是沒有機會體會到這種“麻木感”了。所以她難以想像這家子人爲何如此的花錢如流水,現在不是全球性的經濟不景氣嗎?莫非那只是個誤會?

她仔細端詳過李從謹給她的名片,知道他是一間中型會計師事務所的股東兼總經理。那是個錙銖必較的行業,每一個在會計師事務所待過的人,都會鍛煉出“吃苦當吃補”的強悍性格;每一個離開會計事務所的員工,都不會對它有太美好的評語,“又苛又累”這四個字已經算是很中肯厚道的評價了。

奉姎見過許多會計師,這類人的形象通常不會差太多,總而言之,對錢看得很重,絕對不會把錢花在不應該花的地方,而當他們消費出一百元時,通常會苛求獲得五百元的效益,這是會計師融在骨血裡的特性,不應該有例外,但顯然李從謹就是那個例外。天曉得李從謹這個會計師怎麼另類成這樣,這樣的揮金如土,在同業面前會擡不起頭吧,太不合羣了!

還有,會計師這個職業有那麼好賺嗎?她記得以前在餐廳打工時,請會計師幫忙做外帳,一個月也不過給個三千五千左右,如果一間事務所能接到上百家的外帳業務,看起來好像是收入滿好的樣子,但也不至於好賺到可以不把錢當錢看吧?

身爲李家大宅的總管,她知道其他三名員工的薪資數目,加上她的一起算,一個月至少要二十萬元的支出。李從謹一個上班族小老闆,他個人的月薪搞不好才五、六萬,根本支應不起這個家的全部開銷,所以他應該有別的財源,除了寄望公司業績長紅,在年終分紅時有豐潤的進帳外;再者就是可能他繼承了長輩的財產,而且還是那種每年光是放在銀行生利息就吃喝不愁的巨大數字,得有這樣的身家,才承擔得起這間宅子的開銷。當然,假設這宅子的所有開銷都是李從謹一力承擔。

不過李從謹似乎沒有承擔的理由,畢竟這兩名被他稱爲姐妹的女子,跟他其實一點血緣關係也沒有,而且很明顯的,這兩位女士比他富有多了。一個是月收入百萬以上的知名女主持人;一個是得了前夫鉅額贍養費的失婚婦女,光是這樣的進項,足夠她們揮霍三輩子了。所以如果她們也有分攤家用的話,是比較合理的。

曹敏敏是李從謹繼母的女兒,而高凱琳則是李從謹繼父的女兒,聽起來有點複雜,勉強算起來是姻親的親威關係。現代人連自己的直系血親也不耐煩同住一處互相照顧,更別說是這樣的“姻親”了,居然會湊在一起,實在很稀奇。

雖然不太清楚李從謹的父母是怎樣的情況,但光看他們的子女好好的自家不待,偏要搬來與李從謹合住,就知道其中很有故事。

在趙大媽熱情十足的八卦之下,她知道李從謹的雙親在他一歲時就離婚且火速各自嫁娶,除了生育好幾個其他子女外,再加上繼父、繼母在前一段婚姻所生的子女,兩邊的家庭兄弟姊妹加起來七八個跑不掉。這些有血緣的、沒血緣的手足,有時興起就會往這跑,搞得這間宅子就像間旅館似的。

怎麼看,都覺得李從謹不是那種喜歡熱鬧的人,但他的生活卻是熱鬧無比。在這幢屬於他的大宅子裡,唯一真正屬於他的私人空間,大概只有臥室吧。而他似乎對此全無意見,想來也真是個好脾氣的人。

不過他並不是個沒有原則的人——光是之前推翻她的解聘決議,堅持把她認爲不適任的趙大媽與邱小姐給請回來這件事,就知道他脾氣很不錯但不代表可以輕易被別人的意見牽着走。

那麼,同理可證,這個家如此熱鬧,也是他默許的了。即使他並不那麼喜歡,是嗎?

“才工作二十天,你家僱主又早出晚歸,你怎麼知道他的性情怎樣?你老闆有跟你說他不喜歡熱鬧嗎?”奉婕在MSN上打出這個疑問。

奉姎看着電腦工作列上的對話框還在勤勞的一閃一閃,熱情的要求她的迴應。在她已經浪費了半小時以上來滿足奉大八卦的東家長西家短之癖好之後,她以爲應該夠了,但顯然並不。只好停住對着空白工作月志發呆的動作,將視窗打開,打字回道:

“是你問我的,難道我還要爲我猜測的正確性負責嗎?我們現在只是在閒扯,不必太認真。還有,我們已經哈啦很久,夠了哦。”

“這不是認真不認真的問題。主要是你觀察的心得,應該有所依據,你要不要舉幾個實例說明一下?也好讓我做出結論來結束這次的八卦網會。”電腦另一端的奉婕努力追問。

“阿婕,你現在也正在寫月志對吧?我們都有趕作業的壓力,有空好奇我的新工作還不如把握時間把這件煩人的事做完。”

“剛剛在你說八卦時,我已經寫得差不多了,所現在可以聊天。”那頭打出一行很欠扁的字。

“但是我還沒有。”冷冷的迴應。

“你寫到哪了?”

“word上只有四個字——工作月志。”

“啊,那就是還沒有寫的意思。既然現在寫不出來就別忙了,你把麥克風打開,我們對話吧!打字太慢了。”

“可是我不想說話,我覺得對電腦說話看起來傻。”打完這句,又接着打道:“如果你嫌打字很累,那好,我們就各自休息吧。”

“不要啦,我好不容易在網上遇見你,你平常都不打開MSN的,今天好不容易被我堵到,你別想閃人!”打完這些字之後,更打了一長串驚歎號以示自己的激動。

奉姎看得好無言,打字道:

“又不是什麼重要的事,你幹嘛這麼激動?”

“雖然不是什麼重要的事,但你滿足一下我可憐的好奇心會怎樣?”

這種八卦知道了又怎樣?奉姎一直很疑惑奉婕這傢伙爲什麼對別人的工作、別人身上發生的故事都有那麼豐沛的好奇心,工作以外的時間老是掛在MSN或者SKYPE上堵人,對着同門師姐妹追問着最新生活狀況,也不知道有何樂趣可言。

“說啦說啦說啦~~~~~”

見她遲遲沒有迴應,那頭竟然把“說啦”這兩個字不斷的複製貼上,塞滿了頁面。

“……其實也沒什麼好說的,反正我在這裡又做不久。”

相較於她意興闌珊、死氣沉沉,那頭劈哩啪啦打出的字串簡直像吃了興奮劑似的,這個打字龜速的傢伙,也只有在對別人的八卦窮追猛打時會運指如飛。就見她火速打出一大堆字——

“你願意留下來半年耶!以你的耐性來說,已經很了不起了!那表示你的新僱主對你而言沒有那麼難以忍受。我們都知道剛開始時,你有多痛恨這個奉總管強塞給你的工作不是嗎?我以爲你會故意搞砸,然後不出三天打包走人。關於這一點,你怎麼說?”

奉姎實在很想關掉MSN,但想到關掉之後,接下來她的手機會響個一整天,擾得她不得安寧,只好慢慢的打字道:

“我跟你說過了,我來這裡工作的第七天,把三更半夜回國的屋主當成了小偷,險些將他的頭當西瓜打爆。接着,再得罪了他那個喜歡到處亂丟貴重物品的繼姐。最後,也是三天前的事,屋主的繼妹回來了,我在廚房邊的門口遇見,誤會她是來收廚餘的歐巴桑,好心的把剩菜倒給她,然後她就崩潰了,一路哭到屋主回家。我一下子就得罪了這間屋子五分之三的人口,還以爲這間宅子裡唯一的男性成員會請我走人,但誰知道竟然沒有。”

奉姎還有話還沒打完,中間很快插進一行字——

“不是吧?你得罪的不止是五分之三人口吧?你不是說那個廚子、保姆也對你非常有意見?而另外一個家務助理因爲還沒被你正式領導,所以不列入統計外,我覺得你招人怨的指數還得往上算。”

奉姎看了八卦女的高論,嘴角微微抽搐,深吸了口氣之後,決定視而不見。

“爲了他繼姐的事,他又找我談了兩次,談的時間不久,也就幾分鐘,但三次的接觸讓我覺得就是那種人——他容許自己的家凌亂吵鬧,但他其實並不喜歡。”

“哦……”那頭打出了個意味深長的單字,而且又來複制貼上那一套。

“哦你的頭,又在胡亂下什麼結論了?”

“我從來不胡亂下結論!”覺得自己的權威被侵犯,那頭奉婕振振有詞打着:“我知道了!你的新僱主跟代理奉主很像,所以你願意留下來,要不然你早走人了!啊哈!就是這樣沒錯地!因爲他個性像——奉、靜、言!”

那頭得意洋洋的炫耀自己的觀察結論,正等着被誇獎,誰料到下場竟是——奉姎絲毫沒有任何預警,連“88”兩個簡單的網路告別詞都欠奉地,下線了。而且立即抄起桌邊的手機,按下關機鍵,謝絕任何人聯絡到她。

“你來工作也有一些日子了,做得還習慣嗎?有沒有什麼不適應的地方?”

現在是晚上十一點半,向來早睡早起的奉姎因爲有點認牀,睡到半夜感到乾燥口渴。不過她沒想到會在這種三更半夜的時刻遇見屋主,而這個一家之主身上還穿着筆挺的西裝,看得出來是剛進門沒多久,他的公事包還擱在廚房的餐具櫃上呢。

一家之主李從謹顯然也沒預料到會在此時此刻見到她——在他纔剛搜刮完冰箱,將裡頭的剩菜剩飯都捧在手上,準備微波加熱時……這讓他感到有些尷尬。

似乎總是很容易在夜深人靜時刻遭遇到她,而不幸的是他都會處於一種不甚理解的情況;上次是被當成了宵小,而這次……好像仍然像個宵小。

幸好奉姎是個少言的人,在面對有點尷尬、不在預期內的情況時,她也就視而不見了,也不會試圖找個什麼話來打圓場,讓別人好過一些,不過,她的安靜,正是他需要的,什麼話都別說最好。

她對他點了點頭,拿了水杯倒了一杯開水,然後看着他手上的食物,問道:

“你等會還要工作,還是準備休息了?”

“呃?”李從謹不明白她爲什麼這麼問。

“如果你還要接着工作,需要比較多的熱量補充,我幫你把這些東西加熱;如果等一下就要休息的話,我建議吃清爽一點的粥品,對胃比較好。”

原來如此,李從謹很快道:“我等會就休息了。不過我沒有看到冰箱裡有粥,就不勞你費工夫了,我吃這些就好。”

奉姎看了下牆上的掛鐘道:“二十分鐘就可以了。你可以趁我煮粥的時間先去洗澡換衣服什麼的,等你下來時,粥就可以吃了,如何?”

既然她願意幫忙,李從謹當然樂於同意。飢腸轆轆的他,此刻需要熱呼呼的食物入口,尤其出自她的手藝,真是令人期待,肚子當下感到更餓了。

“麻煩你了,我一會下來。”說完立即上樓去。

然後,果真二十分鐘之後,餐桌上神奇的多了一大碗魚片粥,香味老遠就能聞到,令人忍不住食指大動,要不是粥很燙,沒辦法大口吃,他真想捧起來就往嘴裡倒,迅速滿足胃袋的需求。

只是很簡單的魚片粥,就是柴魚湯底,當爐臺上的白粥煮好時,倒時鋪滿薄薄魚片的粥碗裡,利用粥的熱度,瞬間就讓魚片熟透,再灑上香菜、碎油條與蔥花,這樣就做好了一道鮮美的粥品。

很好吃,這麼簡單的食物,他就是覺得非常美味。

心情很好的他,開口問了奉姎她在這裡的適應問題——本來他沒想到要問的,在這三更半夜時刻,怎麼說也不是談工作的好電動機。他這一問話,使得原本捧着水杯就要回房的奉姎只好停住腳步,轉而拉開椅子,坐在僱主對面。

雖然時機很不恰當,但既然老闆現在想問,她也只好回答了——

“既然要在這裡工作半年,我一定會適應這裡。”

半年?李從謹聞言一怔。哦,是了,是半年沒錯!那時他人在新坡,由於急就章的委託友人即刻找來管家,怕管家終究不適任,於是只願意擬一份半年的合同,想說若是不適任,可以請她半年後離開。

看來,她似乎也沒有長做的打算,是嗎?

“……我想你會適應的。不過,要是家裡有什麼問題,希望你能隨時找我談,我會處理——我是指,可能有些情況會讓你受委屈,你別隱忍,可以告訴我。”

“好的,謝謝。”她點點頭,很快看他一眼,表示聽到了,然後目光又靜靜的垂下,看着捧在手上的水杯。

當李從謹開口說出這些話時,其實心中也在猜測着她會怎麼迴應,是趁機投訴凱琳她們的刁難?還是對手下兩名不合作的員工向他大吐苦水?他已經非常習慣於當所有人的緩衝劑。家人、合夥人、同事等,要是有什麼一時難以決斷的問題需要別人幫忙分析、提供各種看法,或者僅僅是要找一隻情緒垃圾桶傾訴心事之類的事時,他通常是不二人選。雖然從來沒有自薦過這個職務,但大家似乎沒有理由的就是習慣找他。他不一定可以幫忙解決問題,但據說他善於傾聽,而且非常有口德,莫名其妙的成了衆人倒垃圾時的最佳選擇。

自從凱琳和敏敏回來之後,家裡雞飛狗跳的情況他雖然沒有親眼見到,但透過家裡其他人不斷的打電話到公司給他,他也算是仿如身歷其境了。從無數的告狀電話中,可以推測出那個被家裡其他人形容成惡形惡狀的新管家工作推展困難的程度。

那麼,爲什麼她從來沒有打電話給他過呢?

總是早出晚歸的他,與家裡的人作息不相同,一向沒什麼機會見面,所以只能經由手機的聯繫來了解家中的問題。不可否認,這二十天以來,他的手機……很熱鬧。

“你……沒有什麼要跟我說的嗎?”他等了好久,熱粥都快成溫粥,而且他也快吃完了,爲什麼她還沒開始訴苦?兩人好難得才見上一面不是嗎?如果她不喜歡打電話給不熟的人,那麼是不是應該好好把握現在這個面對面的機會?

奉姎擡眼看他,擰眉想了一下,他在等她說什麼?不想花腦筋亂想,索性直接問他:“你要我說什麼?”

“什麼都可以說。你在這裡也待一陣子了,在管理這個家時,應該有什麼想法需要我配合或者協調的,你儘管說,沒關係。”他含蓄的鼓勵暗示。

需要他配合的事?她眉頭還是鎖着,一時還真沒想起有什麼需要跟他說的。老實說,面對他會讓她感到不自在,下意識不想與他目光直視,如果可以,他還是維持着早出晚歸,兩造不相見的情況比較好。

“奉總管……”

“不要叫我奉總管!”原本腦袋還在使勁想的奉姎,被他叫出的那三個字驚得頭皮悚然發麻,激動的抗議。

被她瞬間激動的反應驚得手上的湯匙差點握不住,李從謹不解的看她,開口想要稱她的名字:“奉——”

他的稱呼沒能完整叫完,就被她飛快打斷。

“請你直接叫我奉姎!不要叫我奉總管!最好連奉管家這三個字也不要叫!”冷然的面孔在上方餐桌燈的投射下,看起來有些猙獰,平靜的請求語調裡帶着不容反對的強硬。

不能叫奉總管?連奉管家也不行?這是爲什麼?李從謹心中冒着巨大的問題,但現在顯然不是追問的好時機,一來不熟,不該交淺言深(恐怕問了她也不肯說);二來,他們現在討論的是她的工作,他等着她向他報告工作上遭遇的困難。所以他點頭道:

“好的,不介意的話,我就叫你奉姎。”這件事就此揭過,回到正題:“奉殃,你在管理家務時,有什麼需要我配合的地方,趁現在儘量說沒有關係。”

要他配合的地方?想了一下,眼睛掃到他桌前的碗筷……有了!便指着他的粥碗道:“等會你吃完了,請順便把碗清洗起來。”

“……呃?”全然沒想到會得到這樣的答案,教李從謹霎時得了間歇性失語症,只能呆呆的望着奉姎,說不出話來。

他幹嘛這副表情?奉姎疑惑的看着他。難道他認爲在深更半夜洗個碗有損他主人家的尊嚴?好吧,那她就多做一些解釋:

“現在是深夜,我已經下班,你得自己動手。當然如果你堅持要我服務的話,我也可以滿足你的需要。你可能會想:把碗放到明天,趙女士來上班時,自然會清洗。不過我希望你不要把髒碗筷放到隔天,這樣很不衛生,容易滋生細菌與蟑螂。我要求趙女士每天在晚餐之後清洗廚房,就是爲了讓廚房隨時保持清潔。這一點,我希望所有人配合。”說完,看着他,想知道他了解了沒有。

“……這樣……很好。謝謝你的費心。我會配合的。”好不容易找回聲音的李從謹像個乖巧的小學生般訥訥的應道,然後又補了一句保證:“待會我會記得把碗洗起來。”

“那好,你慢用,我回房了。”她拿起自己的水杯,推開椅子,走了兩步,又回頭看了他一眼,說道:“晚安。”

“晚安。”李從謹的表情還是呆呆的,沒有回神的傾向。

奉姎沒有馬上回頭就走,趁着他神魂不屬時,深深看了他一眼——當他目光看向別處時,她就會忍不住偷偷端詳他……

她知道自己在做一件很無聊的事——企圖在他身上找到一種熟悉,在好不容易找到之後,卻又嚴苛的加以推翻。如此如此,周而復始的徒勞,很無聊,可又不死心……

早餐的味道不太一樣……

上午十點,剛開完例行工作會議回來的李從謹正在辦公室裡對着電腦發呆。本來他是打算趁十一點出發去客戶公司做報告前的這一段空檔時間,將做好的財務季報表再瀏覽一次,除了檢錯之外,還得從一大堆數據裡精確的統計出下一季的財務預測提供給客戶作參考……以上,是他原本的打算,利用這半小時的零碎時間,分秒必爭的將工作效益提升數倍。

將一天二十四小時做出四十八小時的成果,是他們會計師畢生的奮鬥目標,他一向執行得還不錯,也很樂在其中。

不過,現在他卻在發呆,只爲了想起早餐的味道變了。

不能說是難吃,比起之前二十幾年來天天吃外面早餐店供應的食物而言,今天的早餐還是很不錯的,是現做的蛋餅,還有地瓜粥,搭配着典型臺灣味的小菜:滷炒花生、醬瓜、麪筋、海苔肉鬆,很豐富的內容,味道也不錯,但他就是隱隱覺得少了什麼,卻又說不上來。

他這一生至今,對食物從來不看重,當然偶爾會被親友拉着四處吃知名美食,從大排長龍的路邊攤吃到必須提早一個月預約的高級餐廳,反正聽誰說哪裡有好吃的,都會拉着他去嚐鮮,一個月一兩次總是有的;有的東西很美味,有的就還好,可是覺得美味的那些食物,他吃過也就忘了,不會想要再去吃。所以朋友們都說他這個人賺錢賺得那麼兇猛,卻一點福氣也享受不到。好像不熱衷於美食,是件人生天大的遺憾似的。

所以他現在會想着早餐的味道,實在非常奇怪。

可是他沒辦法不想啊,今天的早餐似乎不是奉姎煮的,同樣的地瓜粥,他前幾天也吃過,但口感就是不一樣。之前吃起來很綿,米粒幾乎已經煮融在湯水裡,是比較廣式的作法;而今天的地瓜粥,米粒則是粒粒分明,傾向於臺式的稀飯製作方式。乍吃之下,還是會覺得不錯,但也許是高湯料放置得不恰當,一旦細品,那粥滑到舌根處,竟會有微乎其微的苦味。

難道奉姎已經將廚房交給趙女士了?

也許今晚早點回家的話,可以瞭解一下。如果工作不要那麼多……

“李總,中午需要幫你買飯盒嗎?”助理妹妹輕輕敲着他敞開的辦公室大門,手上拿着一疊便當店的菜單對他揮着。

李從謹想了一下,搖頭:“不用麻煩了,我下午纔會進辦公室。”

“可是你就算下午回來也不表示你已經吃過午餐了啊。你今天不是要去‘成富’開會嗎?那個老闆超摳門的,老是誤你的餐,還不請你吃飯。有一次你不是被他們餓到三點半?”

“美榕,不許批評客戶。”李從謹笑着告誡這個纔剛進入社會的小菜鳥。

“有什麼關係?反正他們又不會聽到,而且我說的是實話。”噘嘴。

“總之就是不可以。”他將電腦關機,起身開始收拾文件。

“好啦,不過你真的不要訂便當嗎?可以先買好,等你回來再加熱吃就可以了。最近有一家便當做得很好吃哦,聽說是一個女廚師在閒暇時做的副業,每天中午只限量一百個,賣完就沒有了。一個只要一百塊,裡面的菜都是好料的哦,比商業簡餐還好吃,很超值。”

“謝謝你熱情的介紹,不過真的不用。”將公事包打理好,他準備出門了。

“這樣哦。”小女生好失望,覺得自己賣力推銷沒有得到熱烈響應,真是超失敗的。

“就是這樣。”走到門邊,在越過小女生時,順手輕敲她額頭一記。“好了,趕快去問其他在哥哥大姐姐中午要吃什麼,別耽誤了大家的午餐時間。”腳步不停的往外頭走去。

小女生很卡通的做出中槍倒地的動作,哀哀的追在老總後面撂話——

“李總,你會後悔的,等你下午餓得呱呱叫時,就會後悔的——哎啊!”

她的狠話不幸的以慘號結尾。

“死丫頭,你來打工賺零用錢,居然敢給我摸魚,還對發你薪水的人大不敬,你皮在癢啊!”小女生的媽——在會計師業界擁有二十五年資深經歷的老大姐,擰住女兒的耳朵,一路將打混中的工讀生給揪了回去。

李從謹走進電梯轉過身時,從還沒合攏的電梯門看到公司寶貝蛋母女再度上演三孃教子的大戲,忍不住搖搖頭笑了。

小丫頭說的沒錯,“成富”的老闆常常讓他餓肚子,每次到那裡開會,都要有所覺悟。

今天的午餐,肯定會錯過。

那麼,等他從“成富”出來,要上哪兒祭五臟廟呢?

想到這裡,他心中涌起一抹期待……

“成富”離家裡很近,或許回家吃飯是不錯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