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宴令歐耀庭深感滿意,雖然他爲了應酬離開一段時間,但回來之後安毅還是很禮貌地等候,桌上的精美菜餚也沒有動什麼,與自己女兒相處也規規矩矩。從這些細微之處,歐耀庭就能看到安毅的誠實和禮貌。
最令歐耀庭滿意的是,當他旁敲側擊詢問安毅和德國“魯麟”商行的副經理漢斯交往的情況時,安逸非常坦率地回答,說德國產的縫紉機在設計上有些值得商討的問題,漢斯是個很盡職的人,聽了自己的意見非常重視,和自己商量了幾次,把自己嘗試性的部件改進設計圖拿走研究,僅此而已。安毅最後很嚴肅地表態:漢斯從未和自己提起“魯麟”洋行的事,自己也從不願意打聽洋人的事情,更不願意在洋人手下幹活,雖然收入可能高於中國人開設的商行,但是給自己人幹活心裡踏實睡得香。
安毅這些話讓歐耀庭和歐小姐深感意外,同時也從安毅的話語和神態中聽出了某種深意——安毅對列強沒有一點好感甚至還有點牴觸。這一結果讓歐耀庭放心不少,歐小姐心中對安毅也增添不少好感。
然而,這對父女哪裡知道,安毅設計出的圖紙經漢斯“改進”之後,讓“魯麟”洋行高層大爲興奮,其中的兩個精巧的設計方案讓洋行上下深爲讚歎:其一,改進了手搖傳動,腳踏式傳動的精妙設計解放了車工的另一隻手,使得勞動效率大大提高,“魯麟”商行也因此而迅速反饋回去,只用四個月時間就生產出他們號稱“革命性”的新一代腳踏縫紉機,功不可沒的漢斯也因此而晉升中國華南區經理。美國人在德國人推出新品三個月之後才匆匆跟隨,可這寶貴的三個月已經讓德國人搶佔先機遙遙領先。其二,安毅對縫紉機鑄鐵基座的厚度進行嘗試性的改良,重新設計的基座節省了四分之一的原材料,使得一年之後德國“百福”縫紉機的重量大大減輕,在全世界特別是印度和遠東地區的銷量急速增長,遠遠超過了美國“勝家”縫紉機的兩倍以上。
漢斯是個誠實的人,他的許多點子和豐富經驗給了安毅很大啓發,可以說這些改良是兩個人合作的成果,只是在安毅再三懇求下,漢斯纔在設計圖紙上署下自己名字,儘管他對安毅的決定深爲不解。安毅也受益匪淺,漢斯根據與安毅達成的秘密約定,以安毅的戶名將一千大洋的“辛苦費”存入沙面租界的英國渣打銀行,漢斯也因這一設計專利而名利雙收,而且這一切除了漢斯沒有第二個人知道。
次日上午,休假的安毅在水生的懇求下跟隨他的貨車跑了一趟東郊,車子運轉如常,沒有再出現任何問題。水生十分感激,又聽安毅對開車技術的幾個獨到看法之後,終於戰戰兢兢地讓安毅駕駛一段路,還好,安毅除了開始掛檔時因生疏而發出幾下難聽的“嘎嘎”聲之外,隨後越來越熟練越來越穩,路況的選擇和預見性比水生強多了,以至於水生忍不住建議安毅轉行開車,讓安毅深感驚訝。
水生之所以這麼慷慨裡面有個很大的原因,東家歐耀庭定購的雪鐵龍轎車即將到貨,這輛送給歐太太的專車還沒有司機,水生很想到太太身邊去開新車,一來開轎車要比開貨車高貴百倍,二來不用那麼辛苦地跑東莞、三水等周邊地區,不但收入高一倍,陪老婆孩子的時間也多一些。
回到商行已是中午十二點,安毅去了趟粵香樓,隨後到老道的算命攤子坐下,像平常一樣和老道低聲聊些最近的新聞交換些看法。老道也非常喜歡和安毅聊些時政和軍閥的事情,他覺得安毅偶爾說出的一些話非常有道理,也很有預見性,因此一老一少樂此不疲,不時針對時弊開些玩笑。
“小毅,你這傢伙悠閒啊!”胡宗南來到攤子前大聲笑道,杜聿明幾個站在他身邊也一臉笑容。
安毅轉過腦袋,看到弟兄們都來了連忙站起打招呼:“我還以爲你們都被女校生盛情挽留了呢。”
“我們是被挽留了,可這幫人面子薄,演出完像逃兵似的逃走了,要不是我們追出來,估計人影都不見了。”一個剪着齊耳短髮的圓臉女生大方地說道,最近廣州城的女孩流行短髮,特別是所謂的革命女青年,永遠走在時尚的前列。
“這兩位是……”安毅轉向賀衷寒。
賀衷寒很有風度地介紹:“這位是金慧淑,這位是潘慧勤,都是省裡師大的學生會負責人,給我們幫了不少忙。”
“小毅,找個地坐下填飽肚子再說吧,早上一碗稀粥頂到現在,腿肚子都打顫了。”杜聿明毫不客氣地嚷嚷。
曾擴情附和:“對!這裡距離芳姨的米分攤不遠,那兒的燉牛肉給人印象很深。”
衆人看了看賀衷寒,曖昧地笑了起來。兩個英姿勃發的女生不知怎麼回事,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企圖弄明白。這下賀衷寒臉色不好看了,瞪了曾擴情一眼揪住安毅就走:“餓壞了,前面帶路!今天老子要革命,要吃大戶!”
衆人跟在後面,聽了賀衷寒惡狠狠的話,想起他粉條穿出鼻孔的狼狽樣強忍着笑,搞得兩個女生鬱悶不已,卻又不好意思詢問。
走出三十米到了雕樑畫棟的粵香樓門前,安毅停下步子不走了:“各位老哥,你們有多久沒吃到家鄉的白膜大餅了?老杜,老關,你們兩個陝西來的感覺如何?”
關征麟想起軍校照出人影的大米稀粥和沒有油水的菜梗瓜絲,不由嘆了口氣:“別提了,小毅,我做夢都想着家鄉的大餅啊,只是整個廣州城除了幾家變了味的包子鋪之外就是西式麪包,那些金燦燦黃橙橙的麪包蛋糕大街上的西點鋪子都有,可咱們哥幾個都吃不起啊!算了,將就點兒吧。”
杜聿明和陳明仁熟悉安毅的性格,知道他這麼一問肯定有目的,沒想安毅二話不說扯住關征麟和賀衷寒的手大步走進粵香樓,早已等候的彩娟幾個連忙熱情地招呼起來。曾擴情幾個看到進入這麼高檔的地方連忙叫住安毅,安毅裝着沒聽見,硬把關征麟和賀衷寒拉上去,嘴裡嘻嘻哈哈胡說八道。
賀衷寒、胡宗南、蔣先雲幾個昨晚剛護衛廖先生來此自然熟悉,但也搞不清安毅爲何請大家在這麼高檔的地方吃飯,看到夥伴們三三兩兩上去了,胡宗南幾個和落在後面猶豫不決的兩個女生也只好跟了上去。
中午客人不多,老闆七叔特意給安毅和他的朋友們安排在二樓較大的觀濤閣包廂,大家進去看到豪華的裝修和牆上的名人字畫都不怎麼說話了,似乎是這樣一個奢侈的環境讓大家感到壓抑,感到不合身份。
安毅低聲吩咐彩娟幾句,接過她手裡的茶壺招呼大家坐下,給每個人都倒上杯茶:“各位,還有兩位小姐別客氣,小弟我和這的老闆七叔、大廚譚叔和幾個小妹都很熟,我剛來廣州的時候連上衣都沒有一件像樣的,是七叔他們看我病倒在門口不嫌棄,還送給我一碗水兩塊餅,所以我很感激他們,一直以來他們對我也非常照顧。今天請大家到這裡並非小弟擺闊,而是真想讓各位大哥吃上一頓麪食,我估摸着別的店鋪不會給咱們做的,只有七叔和譚叔纔會給咱們做,耗費不多是小弟的一點心意,希望各位大哥不要介意,更不要想到別的地方,否則小弟全身長嘴也說不清了。”
衆人這才釋然,隨即笑起來,杜聿明感動地問道:“小毅,你一定是早就想好了吧?”
安毅打個哈哈坐下:“對!一袋五十斤的美國麪粉前幾天我就託人買好放這兒了,白膜要發酵,我不能給哥幾個吃死麪饅頭,還有千層餅,都需要提前準備,因此昨晚我們老闆請我到這吃飯的時候,我就求得七叔和譚叔的同意今早提前做,等會兒端上來大家好好嚐嚐,可能不夠地道,但也只能湊合着吃了。”
衆人非常感慨,蔣先雲和賀衷寒對視一眼,均看到對方眼裡的真情流露。這時一股香味傳來,彩娟幾個絡繹端上兩大盤蒸白膜、三大碟烙餅、三大碟蔥油千層餅,接下來是兩大蠱子的燉雞湯,幾小碟水煮花生、涼拌冬筍和一碟油爆辣椒。八個大漢毫不客氣起大吃起來,安毅也吃的滿頭大汗樂呵呵的,不時給杜聿明和關征麟幾個添上湯水,就連兩個女生也被大家熱鬧豪放的吃相所感染,夾起酥脆的千層餅試了一口隨即大聲讚歎。
大家毫不客氣地將桌面上的食物一掃而空的時候,彩娟和另一個女孩端來兩盆熱氣騰騰的水餃,衆人一愣,隨即均勻地分起來,每人十個不多不少,吃得衆人大呼過癮,心滿意足。
桌面收拾一空擺上茶杯,關征麟接過安毅遞來的茶水嘆了口氣:“謝謝你,小毅,這餐飯太香了!我一輩子也忘不掉。”
大家齊聲附和,紛紛向安毅致謝。安毅不好意思地擺擺手:“就一餐飯別說得這麼鄭重,以後只要大哥們想吃就提前通知我,我也喜歡麪食,正打算買個爐子和煎鍋回去自己做,只是我住的地方太小擺放不下,所以一直沒下得了決心,不過剛纔彩娟姑娘偷偷跟我說了,七叔他們也喜歡千層餅和餃子,打算下一步推出還外賣,方便多了。”
“小毅,昨晚歐耀庭先生爲何請你在這吃飯?你小子是不是高升了?”胡宗南問道。
安毅搖搖頭:“請我吃飯是因爲我修好了幾十臺無法修復的進口產縫紉機,還幫商行修好了出故障的小貨車,沒別的原因,我也沒高升,不過我的薪水倒是高升了,從這個月起每月領六十塊錢,所以啊,我比你們有錢,請自己的好兄弟吃餐飯不過分吧?”
衆人一片譁然,對年紀輕輕的安毅擁有這麼高深的技術非常震驚,特別是安毅如此高的月薪,比黃埔的教官都高出一倍有餘。
“奶奶的!怪不得你這小子不願考咱們黃埔,原來過得這麼滋潤,我說呢……”四川老鄉曾擴情心思果然細密,一句話讓衆人對安毅推三推四不考黃埔的原因說得清清楚楚,兩個女生對思想落後的安毅也改變了看法,覺得他似乎沒有原先英俊和可愛了。
聲討聲中,安毅連連擺手,說出一番讓大家深思的話:“老曾你胡說八道,各位大哥別聽他的!老曾你太不夠意思了,還老鄉呢?真是老鄉見老鄉背後打一槍!”
衆人聽得有趣哈哈大笑,曾擴情也不好意思了,安毅嘆了口氣:“實話告訴大家,我安毅短短几個月從一個顛沛流離的流浪漢,成爲一個月收入幾十元的高級職員,除了對自己在這一過程中的努力感到一些安慰之外,心裡空空蕩蕩沒個着落。沒錢的時候拼命想,老子一定要有錢要做富翁,可是如今剛有點兒錢,卻感覺除了面對冷冰冰機器的時候心裡充實之外,其他的時間都非常空虛。也許大家會說,這是小弟沒理想沒抱負,沒有爲國爲民的豪情壯志,這些道理小弟都懂,小弟從結識各位大哥開始就覺得特別投緣,也想和各位大哥一樣成爲救國救民、頂天立地的英雄,可是小弟如今連個證明身份的文件都沒有,剛開始學寫毛筆字現在連毛筆還握不好,大家讓我拿什麼去考黃埔?如何能通過從軍來實現理想?難啊!小弟如今只能琢磨些機械的事情,看看能不能在這方面走出條路子,希望各位大哥諒解。”
大家聽了安毅的話沉默了,蔣先雲卻想到很多,他知道安毅絕對是個擁有一身機械修理技術的奇才,否則不可能獲得大名鼎鼎的歐耀庭的垂青,也不可能獲得如此高的薪水,他沉默片刻,關切地問道:
“小毅,身份證明不是什麼問題,在這個軍閥割據、戰火頻生的時代很多人沒有身份證明,這些能理解,只要找到個保人就能辦好,可是有一點我不明白,你連外國機器和汽車都會修,怎麼不會寫毛筆字呢?你在哪兒上的學?”
“唉!小時家裡窮沒機會讀書,長大了流浪到重慶的幾個工廠幹過一段時間,大家也知道連年的軍閥戰亂,廠子都不太景氣,開開關關小弟也就得東奔西跑找碗飯吃。只是小弟對機修特別上心也肯學,所以就掌握了一些技術,不知爲何得罪了黑道在四川待不下了,流落到廣州後幸好獲得歐先生的收留,小弟也肯下功夫琢磨,誤打誤撞做出點成績,說讀書真沒上過什麼學校,有限的知識還是承蒙工廠師傅教育的結果,不提也罷。”安毅避重就輕搪塞過去。
賀衷寒皺着眉:“你小子沒讀過書,怎麼會有這麼好的口才和思維?”
“老賀,你這不是在雞蛋裡挑骨頭嗎?”
安毅生氣地看着賀衷寒:“嶺南粵劇團那幾個唱老生的出名吧?孫大元帥都對他們讚譽有加,可據我所知,其中三個也就是認識扁擔大的‘一’字,可人家就是唱得好,你捅天去?從漢朝到現在的歷史人物人家都能隨口道來,爲何我沒看到你去問他們爲何不識字?”
衆人鬨然大笑,賀衷寒想想也真是那麼回事,這林子大了什麼鳥沒有?某些人在某個方面是天才,在某些方面可能是個白癡,這樣的例子屢見不鮮。
這麼一笑氣氛頓時熱鬧起來,衆人也不再糾纏這事,而是海闊天空地熱聊起來,直到陳明仁提醒得回去了,大家這才意猶未盡地站起來。
走到一樓,安毅停下了:“老杜、老關,還有哥幾個,今天你們能有機會出來,可學校裡還有很多弟兄出不來,也吃不上一頓麪食,這裡是小弟特意委託大廚譚叔幾個多做的牛肉餡餅,按照小弟記憶中西北風味做的,帶回去吧,以後這樣的機會可不多。”
衆人這才注意桌上三個蓋着白紗布裝得滿滿當當的竹籃,杜聿明上去打開一看,每個竹籃裡至少裝着五六十個烙得金黃的香噴噴大餅,感動之下呆在原處不知該說些什麼。
胡宗南搓搓鼻子,大步走過去提起一藍:“光亭、君山,你們倆也別閒着各提一份,革命軍人別他娘婆婆媽媽的!”
杜聿明和賀衷寒依言照辦,提起籃子跟着胡宗南大步離開,蔣先雲等人與安毅道別後也快步離開,心中的激動之情難以言表。
兩個女生看到安毅和一幫黃埔軍人的深厚情誼也大爲感嘆,熱情地詢問安毅的工作地點,邀請安毅有空去參加她們每週日在公園舉行的革命活動,又說了會兒話才揮手道別。
看着遙遠的碼頭上弟兄們上船離開,安毅感到非常滿足,覺得自己有了錢能爲這樣的兄弟盡點力非常自豪,友情的寬慰與滋潤也讓他感受到自己不再孤獨,根本沒有想到他的一餐麪食幾藍烙餅,讓黃埔的數十名將帥和其他獲知此事的同袍一輩子念念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