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中號在南走廊的盡頭,是一個很大的號子。劉所把我推進去的時候,裡面的五六個漢子正盤坐在地板上打撲克,幾位老兄**的身上用墨汁畫滿了各種圖案,這些圖案大都是人體生殖器官,畫得還真像那麼回事兒,看來這幾個傢伙的觀察力不錯。
我在心裡笑了,集中號就是自由,竟然有這麼解悶的娛樂方式。
門關上了。一個自稱老傻的大胖子停住手,笑着問我:“兄弟,剛判的?”
看他笑得很親切,我的心裡暖洋洋的,順手丟下鋪蓋,朝他笑了笑:“大哥,剛判的,兩年。”
老傻一把胡嚕了撲克:“很好啊,我判了八年。坐,跟哥兒幾個說說你是怎麼個情況。”
這位老傻兄長着一張饅頭一樣的大白臉,鼻樑骨很誇張地凹陷進去,像是被人用勺子挖走了一塊,眼睛分得很開,不過比胖頭魚的景況似乎好一些,這樣的搭配讓他看上去有些憨厚,又有些滑稽。我覺得這些人都挺面善的,便不再胡說,一屁股坐在地下:“詐騙。”
“看你白白淨淨的,我還以爲是個強姦的呢……真沒勁。哎,你是不是就是那天晚上在廁所被寒露好一頓收拾的夥計?”
鬧不清楚他跟寒露是什麼關係,我不敢大意,提口氣說,“沒什麼,寒哥跟我鬧着玩兒呢。”
“有那麼玩兒的嗎?”老傻擡眼瞄瞄我,沉着嗓子說,“他是在拿你泄火呢。”
有門兒,看來老傻跟寒露不是一個頻道上的人。我試探着問:“大哥認識寒哥?”
“豈止是認識,我跟他勢不兩立,”老傻忽地坐起來,用一根手指橫掃着旁邊的幾位,“大家都給我聽好了,寒露來了都給我使勁‘造’!不叫爺爺……”“叫爺爺也不行!”旁邊的一位瘦猴兒邊給老傻推拿着肩膀邊說,“你忘了他是怎麼欺負咱哥兒倆的?”
老傻矜持地點了點頭:“沒忘,我希望他早點兒過來。”
我側臉一看這位悟空先生,幾乎當場暈厥。好傢伙,這哥們兒長得真是驚險,幾乎可以用驚天地泣鬼神這樣的語句來形容——他的脖子類似一根鐵絲,鐵絲上面是一張完好無損的木乃伊臉,那上面驚濤駭Lang般翻滾着各色妊娠斑,讓我一下子就聯想到了小時候我媽嚇唬我睡覺時說的“野馬虎”,心裡不由得佩服造物主的能耐,這也太鬼斧神工點兒了吧。
說了沒有幾句話就開飯了。
傻哥人很不錯,分飯的時候自己挑了一個小一點兒的窩頭,端着茶缸子躲在陰涼處慢慢地吃起來,樣子像是在品嚐剛出爐的蛋糕。
我湊過去,掰了一半窩頭遞給他:“大哥,你這麼大的體格吃那麼點兒飯能夠嗎?來,拿着。”
老傻推開我的手,嗔怪道:“兄弟別這樣,誰都不容易,滾別人飯吃的那是雜碎。你不用跟我玩這個,哥哥我餓不死的,想當年我在青海建設兵團,三天沒吃飯照樣幹活兒。那時候,我整天掄着鎬頭墾荒,忙起來根本就顧不上吃飯。有一次我一連三天湯水沒進,照樣幹活兒……”
這位傻哥還挺健談呢,我不再推讓,坐在他的旁邊狼吞虎嚥起來。
老傻吃完窩頭,若有所思地垂了一陣眼皮,摸着下巴問我:“宮小雷你認識?”
我乾脆不再撒謊了,管你們是什麼關係呢,笑道:“小雷是我鄰居。”
老傻也笑了:“那就更好了,他也快要來了。我倆在一個號子裡蹲過,那夥計挺實在的。”
大夥“轟”的一聲笑了。瘦猴子“咦咦”連聲:“傻哥是**部派來的啊,到處拉關係呢。”
老傻把臉一板,正色道:“老子需要搞**嗎?我是誰?”
大家不笑了,一齊瞪着裝出來的崇拜眼神看他。老傻愜意地歪到了被子上。
集中號就像部隊裡的新兵連,在這兒呆足了十天上訴期,就可以發往勞改隊了。大家在這裡普遍顯得很輕鬆,臉上帶着對“新生活”的期冀,不時一驚一乍地冒出一兩句歌唱美好生活的歌詞,彷彿自己已經處在大牆的外面。我發現在集中號裡呆着不太像是在坐監,大聲說話和唱歌基本沒人來管,偶爾有班長踱過來輕輕敲一下窗戶,還惹得這幫大爺老大不高興,好像人家是警衛員,咱是首長……不時聽到其他號子傳來嚶嚶的哭聲以及班長的厲聲呵斥,此時竟然覺得有些滑稽,感覺自己跟那些人不在一個檔次上面。
號子裡安靜下來的時候,老羊肉嘶啞的歌聲在夜空裡便顯得異常淒涼。
半夜裡,老傻爬起來拉開小窗口往外看了看,招呼大家起來,從屁股底下抽出一張舊報紙,然後朝瘦猴兒努努嘴。瘦猴兒一下子就變成了孫悟空,使個筋斗雲翻到窗口邊,手搭涼棚往外一看,迅速回來搬開馬桶,麻利地從下面拎出一個皺皺巴巴的塑料袋來。我上眼一瞧,嘿,半袋子旱菸!大家的眼睛猶如點上了兩隻綠色的燈泡,盯着袋子不肯挪動一絲。老傻慢慢悠悠地把報紙撕成二指寬的長條兒,每人發了手指長短的一條,說聲“各位難友,有福同享啊”,大家應聲“同享同享”,便忙不迭的伸手去袋子裡捏旱菸,然後各自躺回坐位,繡花般捲了起來。不一會兒,號子裡便瀰漫着嗆人的旱菸味道。
過足了煙癮,大家就開始天南地北地胡吹。瘦猴子說,有一次他到茶葉店買茶葉,聽見裡屋傳出一陣男女的聲,他好奇地站在門口聽。那女的說,哥,你真有風度,比那些電影明星可強多了。男的說,一般一般,全國第三,湊合着也就比高倉健強那麼一點點吧。女的說,哥,咱倆來來吧?男的說,那就快點兒,別讓我老婆撞見。接着,裡面就哼哼唧唧地幹上了……瘦猴子就有點兒受不了,推門一看,差點兒暈倒——茶葉店老闆自己一個人,手裡握着自己的傢伙呼哧呼哧地梭個不住,嘴裡時男時女哼哼得熱火朝天。瘦猴覺得很喪氣,敲敲門框說:歇歇再擼,買茶葉的來了。老闆羞得不輕,提上褲子跑出來,也不問人家買什麼牌子的茶葉,打手就抓了一把茶葉擱稱上稱了起來……說來也巧,這時候進來一個買茶葉的婦女,正好要買這種牌子的茶葉,交了錢轉身就走。瘦猴說:大姐,茶葉上有精子。大姐朝他的臉上啐了一口:呸!臭流氓。
瘦猴子講得繪聲繪色,大夥兒笑得人仰馬翻。末了,我問:“猴哥,那你還敢去買他的茶葉?”
瘦猴說:可不是嘛,打那以後,我再去買茶葉,立逼着他戴上手套。不衝他的茶葉好,誰買帶精子的貨色。
我由衷地讚歎道:“看來猴哥對茶葉是很有研究的了。”
我認爲凡是能專心品茶的人,性格肯定溫和,不像那些狠勁拼酒的粗魯漢子,動輒下拳頭。
瘦猴子聽了這話,很是受用,接下來猛吹起他曾經品過的各色名茶,什麼鐵觀音、碧螺春、西湖龍井、天山春毫、天山銀毫……
“猴子,照這麼說,‘明察秋毫’你也喝過吧?”老傻不耐煩了。
“傻哥,這明‘茶’秋毫不就是三百塊一兩嗎?兄弟我還真沒覺得這茶有什麼好處。”
“那麼,高瞻遠矚呢?”我實在憋不住笑聲了。
“高瞻遠矚?能超過四百一兩嗎?嘁!”
走廊上響起乒乒乓乓的放茅聲,天亮了。集中號就是不一樣,除了饅頭還是硬邦邦的“屎橛子”外,鹹菜每人多了一塊,“老虎熊”多得溢出了茶缸子。先是慢慢悠悠地就着鹹菜喝完了“老虎熊”,大夥兒便各自掂着饅頭躺回坐位,翹起蘭花指掐着饅頭一點一點地往嘴裡填,那樣子就像吃慣了屎的餓狗在品嚐一塊肥肉,極度滿足……最令人佩服的當屬瘦猴子,這傢伙有一手獨門絕技。但見他,慢吞吞地擱進嘴裡一口饅頭,牛一樣地用舌頭來回卷着,喉頭一上一下地咕嚕着,就在饅頭在嗓子眼裡似落非落之時,只聽“吼”的一聲,那口饅頭又回到了嘴裡,他便又重複以上的動作,像老牛反芻。
吃罷飯,大夥兒又玩起了撲克。我很佩服夥計們的發明創造,在外面的時候,如果玩撲克,除了耍點兒小錢,頂多就是往臉上貼點紙條兒或者鑽個桌子什麼的。在這兒可就不得了了,誰輸了先伸出腦袋,讓贏了的在眉心間打一個響亮的“琵琶”——就是拿你最有力的那隻手,貼在對方的鼻樑上部,再用另一隻手扳住這隻手的中指,像古代戰將拉弓那樣,死死地往後拉,然後突然發力,只聽“啪”的一聲脆響,挨琵琶的夥計一般會像久病的人吃了泰森一拳一樣,昏昏沉沉地躺上老半天。這還不算,等你爬起來,勝利者臭烘烘的毛筆早在那兒等着了,哪兒也不畫,就在你凸起的眉心之間畫上一個黑乎乎的**,**翹在腦門上,就像楊二郎的第三隻眼,兩個**就是你發着懵的眼睛。這可真是太好玩兒了。起先我很害怕,生怕被老傻手腕子粗的中指傷了腦漿,耽誤我以後做大買賣,後來我才發覺,敢情這幫鳥人,牌技還不如我五歲大的侄子。這樣,只有我琵琶別人的份兒,沒有別人琵琶我的份兒了。好在咱瘦骨伶仃,手上沒什麼力氣,不然,不二百五他幾個纔怪呢……當時我很懷念我一個外號叫朱大指頭的朋友,我這位朋友的中指比一條驢繩差不了哪兒去。一傢伙下去,那還了得?即使這樣,挨我琵琶的夥計也躺倒了不少。正在玩得不可開交,劉所打開了小窗:“嗨!不是說不讓畫那玩意兒了嗎,怎麼還畫?”
幾個臉上頂着不雅之物的傢伙,嘿嘿笑着找臉盆洗臉去了。
大門一開,宮小雷抱着鋪蓋站在了門口:“兄弟們好啊!”
看着他,我簡直有點兒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站在我面前的這個傢伙虛腫得像個泡壞了的**,巨大的**慘白慘白地歪在臃腫的冠狀溝上,稀稀拉拉的鬍鬚耷拉在下巴上,頗似**長錯了地方,搞得冠狀溝那塊兒髒呼啦的,令人十分不爽。
看我瞪着他木呆呆的樣子,宮小雷咧開嘴笑了:“別看了四哥,你也不俊,也是個公雞精。”
我回過神來,上前接過他的鋪蓋,訕笑道:“小雷,真沒想到你胖成了這個樣子。”
宮小雷擡手拍了拍自己的臉:“這能叫胖嗎?這叫腫,在這裡沒幾個養胖了的。”
老傻過來捅了宮小雷的肚子一拳:“公雞,判了幾年?”
宮小雷轉頭一看,“啪”地扇了老傻的胳膊一掌:“呦,傻哥,你也判了?我六年,你呢?”
兩個人互相交流了一下案情,我們三人便坐下說話。原來宮小雷的案子並不複雜,屬於古書上描寫的好漢行爲:剪徑。同案三個人酒後攔住了一位下夜班的大叔要煙錢,誰知道大叔懷裡揣着當月剛發的工資,硬是不給。這樣一來二去,三個綠林好漢就跟大叔扭成了一團,想跑都跑不出來。結果宮小雷掏出刀子就把大叔給捅了,錢當然也給摸走了,結果弄了個搶劫罪。
“四哥,你說你一個老實青年怎麼也混到這種地方來了?”宮小雷看着我大惑不解。
我嘆一口氣,訕笑着說:“兄弟啊,別刺撓你哥哥啦,這年頭誰老實誰不老實?哥哥我不是管着點兒公家的銀子嗎,就順便弄了點兒錢裝修了個門面,冒充買賣人糊弄了人家幾個銀子。”宮小雷姿態誇張地豎起了大拇指:“四哥腦子大呀,這纔是八十年代的新青年呢……你行。等兄弟出去了,專門跟着你玩兒,當個跟班的也有前途。”
我笑得有些沮喪:“別笑話我了,我跟你的班還差不多。”
吃完午飯,老傻拿出旱菸,我們三個人一人捲了一支,躺在被子上聊天。
想起寒露,我問:“小雷,聽說你跟寒露有點兒交情?”
“四哥腦子是不是連電了?交情個屁,沒讓這個老混蛋氣死就不錯了,還交情呢。不是看在他年紀比我大了幾歲的份上,我早就弄死這個老**的了,”宮小雷攥着拳頭恨恨地說,“我剛來的時候,跟他和老鷂子在一個號兒裡,人家老鷂子還給我點面子,這小子滾了我好幾次窩頭呢。有一次我跟他鬧起來,這傢伙二話不說,抄起馬桶蓋就給我來了一傢伙……對了,我聽說這小子後來讓小廣也用馬桶蓋砸了?”
我笑着搖了搖手:“不是馬桶蓋,是用痰盂砸的,因爲我。”
“原來你跟他早就‘卯’上了啊,”宮小雷摸了一把頭皮,“好,咱們都是苦大仇深的人。”
“沒那麼嚴重,”我苦笑道,“不過他打了我,我這心裡還真不是滋味……”
“能是滋味嗎?”宮小雷哼了一聲,“咱哥們兒什麼時候受過這種污辱?砸回來,堅決砸回來。”
“到時候再說吧,”我試探他道,“其實我跟他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宮小雷橫了一下脖子:“別玩深沉啦。不記仇纔怪呢。不要緊,聽說他也快要判了,但願咱哥兒倆在這兒能碰上他,碰上就好辦。”
“還有我,”老傻插話道,“這傢伙還讓我鑽過馬桶呢。”
宮小雷看了看老傻:“傻哥,就你這體格他也敢玩你?”
“公雞哥,別膘了,這事兒還論體格大小?林志揚體格比你小,他罵你,你敢動他?”瘦猴子湊上來,從老傻手裡奪過菸蒂叼在自己的嘴上,“這個老畜生仗着老鷂子撐腰,下手狠着呢,老鷂子在旁邊站着誰敢吭聲?”
“少來,揚揚跟他不一樣,”宮小雷打斷了瘦猴,“老鷂子跟我關係不錯,咱不說這些了。”
“咱就朝寒露下傢伙,”瘦猴連忙接上話茬,“孔夫子說,世上唯寒露氣人也。”
宮小雷不停地問我跟小廣是什麼關係。我說沒什麼關係,就是以前經常在一起下下棋,喝喝酒什麼的。宮小雷笑道,原來四哥你有混社會的潛質,當老實孩子的時候就跟社會大哥交往上了。我說,聽你這意思小廣還是個大哥?宮小雷說,大哥倒是談不上,但是小廣在他們那一帶確實夠出名的,從上初中的時候就開始混,當初有個叫排骨精的老混子去他們學校鬧事兒,連校長都不敢出來,小廣提着根棍子出來了,把排骨精幾乎砸成了骨粉。後來排骨精從醫院出來,整天提着把砍刀在學校門口等他,小廣也不害怕,見着他就砸。可笑的是排骨精,提着刀子硬是不敢砍小廣,挨一次砸下一次跪吐一次血,跟習慣性流產似的。小廣畢業以後開始混社會,從他們家附近往外折騰,一直髮展到整個南區提起他的大名沒有不害怕的。
“我還真沒發現他有這麼厲害呢。”這是實話,我一直以爲小廣是個有些文化的一般混混。
“他不太喜歡吹牛這是真的,尤其是跟老實人在一起的時候,他總是裝文明人。”
“是啊,他說過,他憑技術贏人。哈哈哈……”笑夠了,我忍不住問,“蝴蝶這個人你知道嗎?”
“知道,他的玩法跟小廣不一樣,人家那是真想發展起來,是個真流氓。”
“他們倆打架的事兒你也知道?”
“知道,小廣吃虧了,”宮小雷惋惜地嘆了一口氣,“蝴蝶出手的是個機會。”
“那陣子小廣想收山,這我知道。”
宮小雷緩口氣繼續感嘆:“在這件事情上我偏向小廣,人家酒後說句狂話蝴蝶還不算完了,這不是好漢作風。再者說了,在社會上玩兒,哪能動不動就牽扯家裡的人?蝴蝶就不應該跑到人家家裡去鬧事兒。最可氣的是金高,聽說蝴蝶和花子他們把小廣都砍趴下了,金高還拿菜刀砍……我聽鐵子說,蝴蝶他們就這麼個玩法永遠也混不起來,道義上就說不通。鐵子說,等有機會他要跟小廣聯手,砸挺了蝴蝶。後來這話被蝴蝶知道了,蝴蝶讓金高去找鐵子,讓他趕緊‘換臺’,不然下一個小廣就是他。這批人可真夠野的,一個比一個狠……我估計小廣不可能跟蝴蝶就這麼拉倒,不信你就看着。”
這話小廣說過,我挺替他擔心的:這還有個完嘛,沒見面我就知道蝴蝶不是個善人。
宮小雷喋喋不休地羅列了一些關於這些猛人的猛事兒,我聽得眼都直了,社會真複雜啊。
這些話把瘦猴子也聽傻了,舌頭伸得比狗還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