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傻跑着跑着就竄到了門口:“大妹子,我來了啊……呦,大妹子你來啦!”
“撲通!”老傻一個趔趄跌回了屋裡。林隊長進來了:“董啓祥,怎麼回事兒?”
魏組長慌忙跑到林隊長跟前:“報告政府,老傻犯神經病了,拿稀飯往自己的頭上倒。”
林隊長這才發現老傻此時的狀態,伸出手來剛要去拉他,“出溜”一聲,老傻從林隊長的腋窩下鑽了出去:“大妹子,你來啦,我走啦——”“攔住他!”林隊長大吼一聲,拔腿就攆。
大家隨即“嗡”地搶出門去。
追到廁所門口,老傻手裡揮舞着兩手黃澄澄的屎,大聲喊叫:“大妖怪——我來啦!”喊着,先把自己的腦袋塗成了京劇臉譜。
呵呵,傻哥啊傻哥,我算是看出來了,你真是裝的啊,你怎麼不朝林隊長的腦袋上糊?你不是也害怕?這神經病裝得不太專業嘛。
林隊長可能也看出來了,從後腰上摸出銬子遞給董啓祥,沉聲道:“過去銬上他。”
董啓祥順手把銬子遞給了一旁歡蹦亂跳的瘦猴子:“你,過去銬上他。”
林志揚神色曖昧地瞄着董啓祥,不時推一把身邊的人:“大家都別閒着,幫祥哥銬人啊。”
大家都不理他,依舊起着哄。別的組的人“呼啦”一下圍到了廁所門口。老傻更來勁了,手上的屎四處亂甩。大家邊往後退着邊給他叫好:“好!老哥猛啊!再給大家唱上一曲就更來勁啦!”老傻彷彿受到鼓勵,跑進廁所拿起一根捅糞便用的棍子,揮舞着奔了出來:“妖怪們都閃開啦!孫悟空來也——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全國愛國的同胞們,抗戰的一天來到了!抗戰的一天來到了!”
林隊長大聲叫道:“都愣着幹什麼?快給我上呀!”
瘦猴手裡提溜着手銬還在發呆,董啓祥照屁股給了他一腳:“看什麼看?銬!”
老傻的屎棍子到處亂輪,棍子上的糞漿機關槍似的掃射。
宮小雷一閃,從門後抄起一根拖把就朝老傻掄去。我看到老傻的眼裡閃過一絲沮喪,拿棍子一架即將掄到頭上的拖把,“撲通”跪在了地下:“大妖怪饒命……”
“快去銬上他!”林隊長推了瘦猴子一把。瘦猴還在磨蹭,董啓祥揮起一拳把他放在地下,奪過銬子走到老傻跟前:“把手放到後面。”
老傻還要裝,嘴巴上先捱了不知什麼時候擠進來的寒露一鞋底。老傻剛要擡頭,魏組長上來按住了他的腦袋:“老實,”轉身看着董啓祥,興致勃勃,“先把他押回組裡,大家開他個批判會?”
林隊長推了魏組長一掌:“給他找件乾淨衣服換上,馬上送嚴管隊!董啓祥,把寒露也給我看好了。”
“政府,關我什麼事兒?”寒露瞪着眼爭辯。我上去踹了他一腳:“都是因爲你。”
此時,老傻已經被牢牢地控制住了,腦袋撥Lang鼓一樣亂搖晃,頃刻間脖子上那些巨大的燎泡就被蹭破了幾個,露出鮮紅的肉來。林隊長見了有些吃驚,猛地推了董啓祥一把:“下去告訴鄭隊長,讓醫務室派兩個人上來。”
小杰站在林志揚旁邊,無聲地笑。
圍觀的人們意猶未盡,還在一旁起鬨。
林隊長陡然火了:“都給我回監捨去!你們這幫惟恐天下不亂的傢伙。聽好了都給我,今天上午不學習了,都到操場拔草去!”
大家發聲喊,一鬨而散。
林隊長押着老傻往樓下走,我跟在後面對老傻說:“傻哥,好好看病,夥計們等你回來呢。”
老傻彷彿沒有聽見,眼睛盯着腳尖低聲說:“老四,我不能陪你了,這事兒你們看着辦好了,我是打算裝到底了。”
我剛要安慰他幾句,林隊長從後面拍了拍我的肩膀:“拔草你就不用去了,好好呆着,一會兒我上來找你。”
不大一會兒工夫,林隊長上來了。走廊裡所有的犯人都排好了隊等待下樓拔草。
原來這個樓層裡的人還真不少,密密麻麻站了足有二百來號人。大家看起來都很興奮,唧唧喳喳議論着老傻的事兒。有的說,這傢伙真犯神經病了,那麼燙的稀飯都敢往頭上倒;有的說,這小子純屬裝熊;有幾個傢伙咧着嘴不言語。見林隊長來了,大家靜下來。
林隊長簡單說了幾句關於獄內秩序的問題,便招呼林志揚讓各組的組長帶隊下了樓。
我站在門口叫了一聲:“政府,我去哪兒?”
林隊長看了看我,邊往值班室走邊說:“你先到廁所把臉洗洗,再換件乾淨衣服到值班室裡來。”
匆忙洗了一把臉,換了一套乾淨點兒的衣服,我心情忐忑着走到了值班室門口:“報告!”
林隊推門出來,衝我一擺頭:“接見。”
終於可以見到家人了,此刻我反倒空虛起來,腦子裡什麼也沒有了。
跟在林隊長後面,經過操場的時候,我看見宮小雷目光炯炯地盯着我看,他似乎知道了我要去幹什麼。
我朝宮小雷打了一個沉悶的響指,頭腦頓時清醒了許多……媽,我來了,你兒子來了。
穿過一道大鐵門,林隊長站住了,擡手拍拍我的肩膀,柔聲說:“去了別跟老母親‘黏糊’,堅強些,沒有過不去的難關。”
我話都說不出來了,兩眼胡亂打量。
武警值班室窗口探出了一個腦袋:“往這兒看!”
喊話的是我大哥!我撇開林隊長,撒腿往值班室裡跑去,耳朵兩邊全是風聲。
一進值班室的門,大哥就瞪大了眼睛,好像很吃驚的樣子。我知道現在的我是個什麼形象,連我自己輕易都不敢照鏡子呢。我大哥的目光很奇怪,像是在研究我的臉上有沒有密碼似的,盯着我的臉左右掃描。我沒有顧得上他,朝着坐在牆角的老母親就跪了下來:“媽,您受苦了……”老母親半晌沒有言語,戰抖着雙手不停地摩挲我的腦袋,我分明感到自己光光的頭上落了幾滴涼涼的眼淚。我心中一片空白,順着母親的指縫看了看一旁憨笑着的大哥和蹲在地下哭泣的姐姐,“撲通”坐在了地下。大哥伸手拉我起來,攥着我的手說:“來,給咱媽磕個頭。”我跪在地上咕咚咕咚磕了三個響頭,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老母親一把摟住我的腦袋,泣不成聲。我的心像是一塊被熱水融化着的冰,巨大的內疚幾乎讓我窒息。我擡起腦袋,伸出手去摸我媽滿是淚痕的臉。我媽躲了一下,最後還是閉上眼睛,任由我給她擦去眼淚。
大哥也許是怕冷場,不停地打哈哈。林隊長推開門,擡手指指手錶。
我媽一句話都沒說,哆哆嗦嗦地站在門口,癡呆呆地目送我跟在林隊長後面往回走。
站在操場後面的一個高坡,我回頭望去,我媽扶着我大哥的肩膀,在細密的一縷陽光裡,呆呆地望着我,雕塑一般安靜。看見我站住了,她開始動,慢鏡頭似的揮手,嘴巴一張一合,我聽不清楚她在喊些什麼。
回到入監隊,我倚在樓梯口呆了許久,回想起我媽的眼淚,聯想到我爸爸的身體,心裡很不踏實。
進到屋裡,我不敢再去回憶我媽那雙憂鬱的眼睛,心裡像是有無數螞蟻爬過。
把帶來的香菸放到鋪上,我竟然有一種虛脫的感覺,眼前又浮現出寒露那張不陰不陽的臉,總覺得這小子搞了一個很大的陰謀。老傻裝神經病的鏡頭也不失時機地來我眼前晃悠。傻哥,你現在是在嚴管隊還是在神經病院?
午飯時,拔草的回來了。
趁大家都在沖涼,我叫出董啓祥,告訴他我家裡的人來過了。
“知道了,你小子有點兒道行,一般人在入監隊不能接見呢。”董啓祥拍了拍我的後背,笑道。
“還不是政府可憐我?”我從口袋裡摸出兩盒煙塞進他的褲兜,二人不再言語。
“四哥,聽說老大當校長了?”宮小雷邊從我的袋子裡翻東西邊問。
“好像是吧,”這次接見一定是我大哥安排的。我笑了笑,“我們老胡家人才一萬啊。”
“佩服佩服,”宮小雷拽出一包煙揣進懷裡,“等我出去就去找他,給學校看個傳達什麼的。”
“看傳達?”瘦猴子抓起一包煙就跑,“你當官兒啦,值班組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