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去小號了,我的心情反而輕鬆了許多。小號多好啊,一個人呆在一個房間裡多清淨啊!加刑?加吧,不信這點破事兒還能搬了我的腦袋去,只要留我一口氣,我就不擔心我出不去……想到這裡,腦海裡又浮現出老母親佝僂的身影和昏黃的眼睛。驀然一陣心酸,慢慢踱到窗前,擡頭眺望着滿天星斗,心頭沉重不堪。外面的天瓦藍瓦藍,讓我懷疑又一個早晨來到了,我是否應該在這樣的早晨回到家裡?我是否應該在這樣的早晨握着我媽的手,告訴她我生活得很好?我恍惚看見我媽在衝我點頭……搖搖頭,回過神來的時候,已是淚流滿面。
宮小雷從後面用力摟了摟我:“別難過,你今天走,可能我明天也就去了,你先去打打前站,我去了直接享受。”
“你知道關我進去是什麼意思嗎?”我把眼淚擠回去,輕輕拍了拍他的手背,“別犯傻啦,讓我進去就是怕咱倆繼續串供呢。”
宮小雷剛要說話,林隊長站在門口大喝一聲:“宮小雷嚴管培訓!”
我的鋪蓋瘦猴子早就給我捆綁好了。
我心裡很踏實,林隊長這個人很慈善,他送我走肯定跟小號裡的隊長打了招呼,“殺威棒”我就先免了吧。
我抱起鋪蓋,回頭盯着宮小雷看了一陣,眼睛裡放着這樣的信息:堅持住,嚴管隊也有亮麗的天空。
跟在林隊長後面,不幾步來到了樓下。林隊長站住,盯着我看了片刻,點點頭:“這樣很好。不要有什麼思想包袱,政府是不會冤枉一個好人的。我還是那句話,好好考慮問題,爭取個好態度比什麼都強。”
我說不出話來,悶頭疾走。
穿過空無一人的操場,又拐過兩個寬大的廠房,我跟着林隊長走到了一處黑洞洞的大門口。
林隊長把我往旁邊一推,衝裡面吆喝了一聲:“高隊,人我給你送來了。”
大門“嘩啦”一聲打開了。
我戰戰兢兢地抱着鋪蓋進了值班室,還沒來得及蹲下,臉上先覺得一麻……一隻穿着勞改鞋的腳當頭掄了過來。我抱緊腦袋縮成了一團。我沒有睜開眼睛,心裡只有一個念頭:我不能再跟任何人結仇了。此刻,我的腦子出奇地清醒。在這裡我只是一隻可憐的蒼蠅,命運完全掌握在蒼蠅拍的下面,報仇與結仇在這裡是一件荒唐透頂的事情。練習無影腳的大俠收住招勢的時候,我已經被練成了一灘鼻涕。
大俠過來拉了拉我:“小子,今天先饒了你,再惹事兒我藥瓶子讓你好看。”
藥瓶子?這位大俠不正是董啓祥說過的他的那位好朋友?我擡頭一看,眼前金花亂放,差點兒暈倒。原來這位哥哥長得是如此驚險:前額像壽星那樣凸出很大的一塊,估計下雨淋不着眼睛;眼睛小得非常實在,跟我的鼻孔差不多;眉毛倒豎;兩片厚厚的嘴脣讓我瞬間想起“譚魚頭”來;整個臉,如果遮住眼睛上面的部分,完全是一隻京巴。我不忍再看,全力支撐住身體,腦袋急速地轉了兩圈兒:看來這位哥哥不認識我,我可不能在隊長面前暴露身份,以後還得靠這位藥哥照顧呢。我坐起來,衝他陪了個笑臉:“大哥……”
“監獄裡不許稱兄道弟!”藥瓶子又火了,“還他媽大哥呢,我是你大爺。”
哆哆嗦嗦地跟着藥瓶子走在空空蕩蕩的走廊上,我很納悶,怎麼也不見有個號門?
踢踢踏踏的腳步聲在幽深的走廊裡顯得是那樣的寂寞與孤單。
走到走廊盡頭的時候,藥瓶子掏出鑰匙在開一個厚實的鐵門。
哦,原來機關在這裡,我不禁感慨,這纔是真正的小號啊,監獄跟看守所的檔次就是不一樣,這個實惠。
趁藥瓶子開門的間隙,我湊上去,低聲下氣地說:“藥哥,我是董啓祥的朋友。”
藥瓶子停住手,扭頭看了看我,似乎有些不相信:“董啓祥?你們是怎麼認識的?”
我簡單把認識的經過說了一遍。藥瓶子笑了:“這就對了。你是哪個區的?”
“河西的,藥哥。”看來藥瓶子還真的跟董啓祥關係不錯,我連忙回答。
“我說呢,原來龍祥跟你一個區住着呢。”藥瓶子繼續開門。
“祥哥不是南市的嗎?”我沒話找話,這樣的關係我可得抓牢了。
“剛搬河西不長時間……不說啦,以後有事兒言語一聲。我抽空去入監隊看看他,別騙我啊。”
“擎好吧藥哥,”我的心踏實起來,忍不住想說點兒俏皮話,“我是個老實人,張開嘴就能看見……”
“拉倒吧,”藥瓶子回頭一笑,“老實人能來這種破地方?”
“嘩啦!”小號鐵門打開了。一股腥臊黴爛之氣撲面而來。
“歡迎新朋友入夥!哈哈,瓶子哥,咱們烏龍寨又來又來新兄弟啦?”一個尖尖的像是女人的聲音不知從哪裡陰森森地冒了出來。
藥瓶子鎖上門,低下頭從窗口叮囑我說:“沒事兒少跟這幫老傢伙搭腔,惹了麻煩可別怪我沒打招呼。”
我放下鋪蓋應道:“藥哥放心,我不會給你添麻煩的。”
“對了,四夥計,剛纔你們隊上在吵吵什麼?”藥瓶子走了兩步又回來了。
“沒什麼,祥哥和小迪他們收拾了寒露一把。”
“寒露?就是被你們在看守所打了的那個夥計?”
“是啊,就是他,”我連忙表白,“我可沒動手啊,大哥。”
“哦,看來這個人該打,”藥瓶子皺起了眉頭,“林志揚也動手了?”
“他沒動手,想動來着,沒趕上。”
“這個油子,”藥瓶子別了別腦袋,邊關窗邊嘟囔了一句,“蛇鼠一窩啊。”
隨着藥瓶子呱嗒呱嗒的腳步聲,大門“咣噹”一聲關了。
我放下鋪蓋,仔細地打量着這間小號……敢情這個號子跟看守所裡的差不多大小,就是房頂矮了許多,燈光也比看守所暗了不少。後面堵得死死的,沒有窗口,看不見看守所那樣繁星密佈的天空。門是一樣的門,但是門的上方少了那個小窗口,可能是因爲這裡戒備森嚴,小窗口派不上什麼用場。從下面的窗口看出去,外面的燈光倒是亮堂得很,只是少了那些荷槍的武警,顯得還不是那麼壓抑。
我側耳聽了聽聲音,大約估計這裡面關了最多五六個人,他們似乎都很熟悉,不停地互相取笑,內容yin褻。
得了,先抽根菸歇歇腦子吧。我打開被褥,開始找煙,忙碌了十幾分鍾也沒找出一支菸來,心裡一陣茫然,煙哪兒去了?從入監隊下來的時候董啓祥不是說都給我預備好了嗎?我摸着腦袋站起來,拎起被子用力抖了抖,除了抖出幾根彎彎曲曲的毛兒來,啥也沒有!我坐在地下摸着腦袋好一頓尋思……對了,“搓”——祥哥不是說煙已經給我“搓”在被子裡了嗎?我一激靈,三兩下撕開了被面。
好了,在這兒呢!被角處滿滿當當地堆着一攤菸絲,敢情是祥哥把菸捲整成了菸絲呢。
火柴桿也不少,足有三四十根,兩塊火柴皮躺在菸絲堆裡,看上去就像汪洋中的兩條筏子。
舒舒服服地倚在被子上,我慢悠悠地撈起身邊的報紙,撕了一塊長條兒,添上菸絲仔仔細細捲成了喇叭狀,悠然拿起了火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