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大脂帶上門,老鷂子埋怨我說:“不是哥哥說你的,你小子就是一個缺腦子的主兒。”
我實在是想不出來自己有什麼地方缺腦子了,反正就是覺得這事兒有些不痛快,管他呢,慢慢學吧。我給老鷂子點上一根菸,湊近他苦笑一聲,說:“缺腦子就先缺着吧,反正一時半會兒也長不成個大腦子的。實話實說吧,我還真有點事兒想求你呢。”
“看看?我說什麼來着,沒事兒你跑我屋裡來幹什麼?我又不是美女,”老鷂子把身子往後一仰,“說吧兄弟,什麼事兒?只要我能辦到的你儘管提。”
“首先聲明這不是我個人的事兒啊,”我繞彎子道,“是別人求我辦的。”
“我不管那麼多,你就說什麼事兒吧。”老鷂子有些着急了,臉沉得像鞋底子。
“姚哥是個痛快人,那我就不跟你轉圈兒了。林武你認識吧?”
“就是你們組那個大體格啊,誰不認識他?他找我有什麼事兒?”
我決定再繞他一下,不慌不忙地說:“姚哥,林武這傢伙喜歡喝酒呢。”
一聽酒,老鷂子立馬直起了身子:“別跟我繞啦!林武手裡有酒?”
我慢條斯理地說:“急什麼?我可沒說林武的手裡有酒啊。”
老鷂子真急了,眼睛瞪得像鼻孔:“胡四我可告訴你,再這麼吞吞吐吐的我立馬走人!跟我玩什麼勞改油子?”
話說到這份兒上,我也不好再裝了。站起來,推開門往外看了看——走廊上靜悄悄的,只有大脂彎着腰在拖那條長長的水泥地板,“呱嗒,呱嗒”。我關緊門,湊近他,悄聲說:“哥哥,是這麼回事兒,林武不知道從哪裡弄了點酒,可能還有一點兒下酒菜……在車間裡不敢喝,知道我跟你有點兒交情,今天下午找到我,想讓我跟你說說,晚上在值班室裡大家一起‘拱拱’。”
老鷂子皺着眉頭想了想,“噗”地在桌子上摁滅了煙:“說實話,我也來了不長時間,有些事情我心裡也沒譜兒。你先說說,這個林武‘牙口’怎麼樣?”
“沒得說,”我拍着胸脯說,“林武在咱們中隊算得上是一條漢子!至於我,你還不知道嗎?”
“我相信你!別的我就不問了,我只知道喝酒,這酒是怎麼個來歷,我一概不知道,你們誰也別來告訴我,”老鷂子滿懷豪情地站起來,一把將我推到門口,反手一揮,“好了,你先回去吧,晚上我吆喝睡覺以後你們就一起過來。”
“姚哥,酒咱們是喝定了,可是大脂怎麼辦?”我站着沒動。
“都在一個屋裡住着,你說怎麼辦?一起喝!對了,還有別人嗎?”
“沒有了,就我跟林武過來。”說完這話,我的心狠狠地揪了一下:癩鬍子你這個王八蛋。
心裡想着心事,時間就過得很慢,好不容易熬到了這一聲——“睡覺啦!”
林武的動作很迅速,聞聲忽地爬上牀去,頃刻打起了呼嚕。
悶了一陣,我躺在牀上拿胳膊擋在眼睛上四下看了看,除了幾個朋友還在用手撐着被子忙着“幹私活”以外,大部分人都睡着了。各種聲調的鼾聲伴着吱吱呀呀晃動牀的聲音此起彼伏。
過了幾分鐘,我欠起身子偷眼瞧了瞧林武,突然被兩道電焊一樣的光刺了一下——林武雙目如炬,正在朝我拋着電光閃閃的飛眼兒。
我慢慢騰騰地坐起來,裝做要上廁所的樣子,揪着褲頭蹭下牀來。
老辛翻了個身,迷瞪着眼睛說:“上茅房啊?找件衣服披上,彆着涼。”
我邊披衣服邊胡亂應付道:“謝謝老辛哥啊,又鬧肚子了。唉,這一蹲又不知道要蹲多長時間呢……我這不爭氣的肚子喲。”
來到廁所剛要蹲下“演當演當”,癩鬍子一步闖進來了,這小子緊張得臉都黃了,揪着褲腰,弓着身子湊近我,嗓子啞得像鴨子:“兄弟,都弄好了嗎?”
呵,他比我還急!我悄聲回答:“弄好了。你晚點兒過去,等我和林武去了你再去。”
“那行,下酒菜在我那兒呢,一會兒我捎過去。”癩鬍子直起身子,站到牆角裝模做樣地撒了一泡尿,臨走時放了一個氣宇軒昂的屁。
從廁所裡出來的時候,我看見林武腋下夾着一牀被子,正向值班室走去。這小子可真會裝啊。我估計“貨”都在被子裡掖着呢。我警覺地往後看了看——整個走廊靜得連個蒼蠅都沒有。轉過頭來,林武早已不見了蹤影。
我踮着腳靠到車二組門口聽了聽,裡面全是呼嚕聲,一切照舊。倚着牆屏了一下呼吸,我大步往值班室裡走。還沒等走到門口,值班室的門“譁”地打開了,大脂一把將我拽了進去。
屋裡燈光昏暗,中隊辦公室裡的破電視機不知被誰給搬進來了,藏在老鷂子的被垛後面,忽閃忽閃地明滅着。林武半跪在老鷂子的牀邊,正在忙着攤自己帶來的那條被子。老鷂子瞪着血紅的眼睛在一邊看,手腕子掰得咔咔響。不一會兒,林武的手上就多了兩個明晃晃的酒瓶子。老鷂子奪過一把瓶子,上口就咬瓶蓋。林武朝我晃了晃手上的瓶子,壓低嗓子說:“喝過洋河嗎?八大名酒之一!誰說勞改犯不是人啦?好酒照喝。”
“吹吧你就,”大脂搶過酒來,掂在手裡來回端相,“我怎麼記得洋河不是八大名酒呢?林子,你說呢?”
“洋河不是八大名酒割了我的腦袋去!”林武上火了,“你喝沒喝過酒?滾一邊去,再叨叨不給你喝。”
“別別,你那還不如殺了我……”大脂連忙來擰瓶蓋。
管它是不是八大名酒呢,總比看守所裡的酒精棉球好喝吧?我靠過來,剛要讚揚林武兩句,老鷂子舉着一瓶紅酒過來了:“老四你的酒量大,這瓶紅的歸你,白的你就免了吧。”
這話讓我很是不爽,紅酒那還叫酒啊。
林武見我不高興,擡手拍了拍我的肩膀:“老四是個大功臣,白的。”
話音未落,門開了,癩鬍子髒兮兮的腦袋伸了進來:“哥們兒,來晚了來晚了。”
老鷂子一驚,猛地跳過去,一巴掌扇在他的脖子上:“誰讓你進來的?滾出去!”
林武訕笑着把癩鬍子拽進來,隨手插上插銷,轉身對老鷂子說:“光明,這就是用癩鬍子的錢買的。鬍子,你就不會敲敲門再進來啊?”
老鷂子的臉可謂是瞬息萬變,紅一陣黃一陣,最後變成了鐵青色:“癩鬍子,我可告訴你,我什麼都不知道啊……我沒喝你的酒。”
癩鬍子一時還沒有適應過來,訕訕的放下手裡提溜着的兩把暖瓶:“光明,喝誰的都是喝,無所謂。呶,這是散啤酒。”
冷了一會兒場,林武笑着對老鷂子說:“光明,別想多了,癩鬍子人不錯。來,坐下,哥幾個開始‘造’。”
大脂看着老鷂子,在一旁打個哈哈說:“就是就是,夥計們能湊在一塊兒熱鬧熱鬧那是緣分。光明,你哪能喝酒呢?咱們誰都沒喝。你說是不是,老四?”
“對!膘子才喝酒呢,”我也上來打個圓場,“在這個‘缺醫少藥’的地方,飯都快要吃不上了,餓着肚子喝酒的那是膘子。”轉身問癩鬍子,“下酒菜呢?”
“什麼下酒菜?茶餚!”老鷂子猛地喘了一口氣,臉上立馬換了一付笑容,有些無賴地當胸推了我一把,“說你缺腦子你就是缺腦子,下酒菜那不是用來喝酒的嗎?誰喝酒了?膘子才喝酒呢。鬍子,上茶餚。”
這時我纔看清楚,原來癩鬍子腰上還綁着個**包。癩鬍子耷拉着臉解開了書包……除了幾根紅塑料皮包裹着的小腸以外,全是糊弄婦女兒童的玩意:花生米,牛肉乾,核桃仁,竟然還有一包瓜子。林武把這些東西“譁”地倒在桌子上,攤了攤手說:“難受了吧,失望了吧,沒見到大魚大肉了吧?好了弟兄們,咱就這麼大的本事啦。一百塊錢也就能買這麼多東西了。不過老四……不,癩鬍子,你也得讓人家‘老就’割點兒把子不是?不讓人家‘割’,人家下次不伺候了怎麼辦?倒酒。”
這酒喝得飛快,估計最多一個小時的時間,一白一紅外加兩暖瓶散啤酒就沒了。
我拉着意猶未盡的林武出門的時候,老鷂子已經上牀咂摸滋味去了。
大脂醉意闌珊地抱着我的肩膀叮囑道:“好兄弟,回去千萬馬上睡覺,別的不打聽。”
癩鬍子已經上了酒勁,嬉皮笑臉地唱:“臨刑喝媽一碗酒,渾身是膽雄赳赳……”
藏在老鷂子被垛後面的黑白電視還在開着,《射鵰英雄傳》的片尾曲在唱:“依稀往夢似曾見,心內波瀾現……”
在門口跟大脂磨蹭了一會兒,回到監舍的時候,林武蒙着腦袋鼾聲如雷,估計這次他是真的睡着了。
老辛在睡夢中嘟囔了一句:“娘,你放心吧,明天我就去……”
去哪兒?去你丈母孃家喝酒?帶着醉笑,我美孜孜地爬上了牀。
第二天出工,我的腦袋還在暈乎着,看來長時間不沾酒還真的有點兒不大適應呢。回味着美酒的滋味,心裡難免就有些忐忑,生怕哪個地方出了紕漏被人“戳”了。萬一這事兒“炸”了,我該怎麼辦呢?咬緊牙關死活不承認?參與的人那麼多,你裝什麼大頭。承認?嚴管的伺候!想着想着,我的心就慌得厲害,幹起活兒來便格外賣力,就像一隻上緊了發條的玩具狗。李勇見我一整天忙忙碌碌也不說話,還以爲我真的想好好學手藝呢,不時在旁邊指點兩下,搞得我的腦子越發暈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