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年太疲憊了……林武還在旁邊喋喋不休,我早已進入了夢鄉。
窗外,一鉤殘月冷冷地掛在天上。
今夜的夢亂七八糟,一會兒是監獄一會兒是家,一會兒在吃飯,一會兒是我孤單地行走在黑暗裡。
半夢半醒,時人時鬼……我睡到上午十點多才起牀。下牀一看,大家早已經吃完了早飯。我的飯碗擱在門口的鐵架子上,那上面放着黃澄澄的幾根油條。好,過年就是不一樣,這東西我接近一年沒吃過啦。稀飯也不再是清水一樣的老虎熊,而是改成了白花花的大米稀飯。吃完飯,我隨手拿起了一本雜誌,雜誌封面上的美女看得我一陣恍惚,根本無心翻檢裡面的內容,腦子裡不斷地幻想着她躺在我懷裡的樣子,眼睛竟然有點兒發直,有那麼一陣子,我竟然聽到了她嬌滴滴的**聲。
坐在對面的本田大叔用手在我的眼前晃了晃:“嘿,四兄弟想什麼吶。”
我驀然回過神來:“哦……想回家過年呢。”
上鋪的“狗繩”聞聲探下頭來:“別想那些好事兒了。來來,上來跟你聊點兒好的。”
我沒有理他,這小子不太招人喜歡。閉上眼,倚着牆繼續跟雜誌上的美女遊戲起來。那姐姐被我折騰得花容失色,嬌喘連連,我正施展絕活,想要正式將她拿下的時候,上鋪傳來狗繩的一聲高叫:“別動!再動就化啦!”
得,這下子把姐姐給得罪了,人家死活不來我腦子裡轉悠了。我索性坐起來聽他在吹些什麼。這小子說他跟李連杰是師兄弟,當年他師傅最賞識的是他,不是因爲他長得“飢困”了點兒,《少林寺》裡的覺遠和尚肯定沒李連杰什麼事兒。那天李連杰去他家裡拜訪他,很愧疚地對他說:大哥啊,憑你這一身功夫,覺遠和尚沒讓你去演,簡直是武林的一大損失。他說,人各有志,不能強勉,我的志向是做世界一流的武術家。有一天,李連杰把他在香港結識的高級武士請到他們村與他切磋武藝,結果剛一交手那武士就不敢動彈了,你猜怎麼了?咱這哥們兒給他來了一個“黑虎掏襠”,一把捏住了他褲襠裡的那個物件,暴吼一聲:“小子別動,再動就化啦!”
沒法聽了……我下牀走到窗前漫無目的地往外看去。天很藍,有幾隻麻雀在空中轉了幾圈,被驀然響起的一聲爆竹一驚,箭一般地射向天際。一股冷颼颼的風從鐵窗的縫隙中鑽進來,掃在脖子上,涼。
我這裡正鬱悶着,老妖賊頭賊腦地進來衝我招了招手,我皺着眉頭跟他出去了。
老妖倚住牆根,低着頭囁嚅道:“四兄弟,你看我這事兒咋辦哩?”
我學着老鷂子的口吻說:“什麼咋辦?你‘捅咕’人家的腚眼兒就法辦唄。”
老妖幾乎要哭了:“這事兒我就不跟你解釋了。我想求你跟老鷂子說說,讓他放我一馬,別彙報給政府。”
我故意“拉槓”說:“這個事兒恐怕不好辦,你也知道老鷂子是個什麼樣的人。”
老妖猴子上樹似的扒住我的雙肩,表情就像剛死了爹又捱了一轉頭:“四兄弟,你千萬得給我去說說,我這百十斤老骨頭就算是交給你了。你想想,要是讓楊隊知道了這事兒……”
眼見得老妖乾癟的眼皮底下簌簌地就流下了兩行渾濁的眼淚。行啊,拉他一把,讓這個老傢伙以後給我賣力也不錯。我伸手拍了拍他刀片一樣削瘦的肩頭,故作真誠地說:“我去說說看,成不成我可不敢肯定啊……老鷂子又不是我孫子。”
老妖放下心來,急匆匆地塞給我一包東西。我看也沒看,裝進褲兜就往回走:“回去吧,我這就去說。你以後少弄這種事兒。”
屋裡,本田大叔還在眉飛色舞地跟大家講着什麼,我把老妖給我的那包東西扔給了他,轉身去找老鷂子。
老鷂子跟幾個夥計正在值班室裡喝茶,見我來了,打趣道:“呵呵,夥計們看看,老四尖嘴猴腮的像不像個強姦犯?”
我笑了笑:“我還真想當個強姦犯呢,長這麼大不知道女人長什麼樣兒。”
一個矮胖的中年人招呼我坐下,遞給我一根菸,貌似隨意地問道:“剛纔跟光明說起老羊肉來,你跟他在一個號子裡呆過吧?”
一提起老羊肉,我不禁一陣心酸,胡亂擺了擺手說:“這事兒有,在一起呆了兩天,那傢伙唱歌唱得好……不提他了,大過年的。”
話音剛落,外面驀然響起了一陣猛烈的鞭炮聲。
“那是我老鄉。”那個又矮又胖的矬子見我不高興,嘟囔了一句便不再言語。
我喝了兩杯茶水,把老鷂子叫到門口,還沒開口,老鷂子擺着手說:“老四你不用說了,剛纔老妖去你那屋我就知道你會來找我的。行,這事兒就算完了,我說了算。不過我也奉勸你一句,那樣的人以後儘量少接觸,容易把自己拐帶臭了。好了,你回去吧。”
我不知道這聲謝謝該不該說,心裡堵得難受。
回到監舍我落淚了,這一次我沒有悲傷的感覺,也許是在黑暗中我變得成熟了,心也死了,我佩服自己竟然還在沒心沒肺地活着。我知道,外面的繁華世界水銀瀉地般匆匆流淌,而我龜縮大獄空熬時光,死水無瀾。我不敢過多地回憶往事,我害怕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將我徹底擊垮,讓我永世不得翻身,正如延誤了換藥的傷口,紗布和血跡粘連成一團,無論你如何小心地掀開,都將引起鑽心般的疼痛,所以,我必須嘗試着忘掉一切,以傻逼加膘子外帶二百五的心態,苟延殘喘。
悶悶地躺了一會兒就開中午飯了。吃完了飯,大家都很興奮,各自拿出平常都捨不得吃的“存貨”,三五成羣地圍在一起盡情享受。我跟林武和老辛湊在一起,擺了滿滿一牀好吃的,老辛不知從哪裡弄來了幾根香,把一個蘋果用火柴桿戳了幾個洞,然後把香插在上面,我們三個人對着蘋果好一番祭拜。我在心裡許了一個願:爹媽,身體永遠硬朗着。
天剛剛擦黑,老鷂子興奮的聲音就在走廊上響了起來:“各組的都回各組啦!政府來看望大家了!”
老辛招呼大家收起攤子,把所有的小板凳排列在一起,上面鋪上報紙,打扮成一張長條桌子那樣,讓大家圍着“桌子”就地坐下,咳嗽一聲,拍拍手說:“夥計們,把咱們自己的東西先省下,呆會兒政府就送好吃的來了。咱們組大部分都是新來的,可能不知道規矩,過年了,政府都在年三十的時候跟大家意思意思,一會兒來了東西,大家都使勁給我‘造’。”
果然,老辛剛說完這話,老鷂子就在走廊上吆喝上了:“各組派個人,來值班室拿年貨嘍!”
林武當仁不讓,一個箭步竄出門去。
不一會兒,林武垂頭喪氣地回來了,嚯,“年貨”還真不少呢,整整半麻袋炒花生。
“再沒有別的了?”老辛耷拉着臉,悻悻地問。
“有個屁,”林武翻了一下眼皮,“就這樣我還是搶了一份大的呢……今年這是怎麼了?”
“人多鬧得唄。叫花子‘擼管兒’,窮樂吧咱們就。”老範在一旁訕訕地說。
大家互相對望,“轟“地笑了,笑過之後又是一陣沉悶。
過年可不能這麼沒勁,我剛想給大家說個笑話,楊隊推門進來了,笑眯眯地衝大家揮手:“大家新年好啊!呵,你們這裡挺熱鬧嘛。”
大家立馬換了笑容,“啪啪“地鼓起掌來。
楊隊把手往下壓了壓,示意大家安靜:“學員們,今天是個大喜的日子,大家的改造又跨入了新的一年!今天我別的不說,就是來給大家鼓鼓勁兒,希望大家在新的一年裡有個新的起色,都打起精神來,爭取早日回到人民的懷抱……”囉裡囉嗦講了一大通,還是那一套:洗刷罪惡,積極改造,脫胎換骨,重新做人……大家聽得直打瞌睡。楊隊春風滿面地坐在牀上鼓勵大家說笑。大夥兒可能是因爲他守在那裡,話說得都很拘謹,不時有一兩聲尖尖的放屁聲插在大家的說話聲裡,顯得十分滑稽。
楊隊打量了衆人一下,問老辛:“你們組是不是少了一個人呀?”
老辛笑道:“哈,楊隊眼真尖。那夥計想家,在上鋪睡覺呢。”
大家一下子靜了下來。這一靜,有種輕微的聲音就格外地清晰起來,那聲音“咯吱咯吱”的,很曖昧。
楊隊站起來,順着聲音找過去,大家一齊隨着楊隊把目光轉向了靠窗的一張牀。
牀上,一個平常很少言語的外號叫“吱呀”的夥計,正蒙着被子在下力地幹着“私活”。
“吱呀,吱呀,吱呀……”那張牀不知道情況有異,仍在快速地晃盪。
楊隊皺着眉頭看了一會兒,轉身對大家說:“請大家盡情娛樂,只要不過分,政府都是允許的。”
滿屋子的人沒有一個說話的,大家幾乎同時變成了啞巴。
楊隊走到門口,回頭盯了老辛一眼:“注意分寸,氣氛要熱烈,但是不要忘記這是在改造。”
老辛的笑容凝固在臉上,嘴脣在動,可是說不出話來,把門一關,反身一把將吱呀拽到了地下。
吱呀柴禾一樣的身子“啪”地摔在堅硬的水泥地上,猶如一截被人踩扁了的菸蒂。
屋內鴉雀無聲,只有“噼剝”的捏花生的皮聲音夾雜在吱呀壓抑的哭泣裡,迴響在沉悶的監舍。
外面響着噼裡啪啦的鞭炮聲,這個時候聽來格外令人不知所措。
老辛站在牀下怔了一會兒,用被子裹住瑟瑟發抖的吱呀,招呼林武一起把他搬上了牀。
老辛拍拍還在低聲啜泣的吱呀,輕聲說:“兄弟,對不起啊。”
我分明看見老辛的眼裡閃過一絲無奈與愧疚。
磨牀組那邊還是很熱鬧,瘦猴子在尖着嗓子模仿鄧麗君,不男不女,跟被誰掐着脖子似的:“我沒忘記你,你忘記我,連名字你都說錯,證明你一切都是在騙我,把我的愛情還給我……”“你說過兩天來看我,一等就是一年多,”狗繩索性起身去了磨牀組,“三百六十五個日子不好過,你心裡根本沒有我,把我的愛情還給我……”“你唱錯了,應該這樣,我老婆根本不來看我——”老範將一把花生揚到天上,大吼一聲,“把我的孩子還給我!”
外面,漆黑的空中忽然炸開了一個絢麗的禮花,照得衆人臉上彷彿塗了一層漆。
我躺到牀上,耳邊的喧鬧已經漸漸遠去,我在一片靜謐裡沉睡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