砸了老辛早晨在車間裡分飯的時候,老辛好像什麼事情都沒發生過一樣,搓着兩隻大手,樂呵呵地跟我寒暄:“今天天氣真不錯啊……今天的饅頭也大啊。”
大,我的鼻子也大,讓你這個王八蛋給踹的。我忍住不快,衝他笑了笑:“呵呵,再大也沒有家裡的好吃呀,等辛哥和我都回家了,我去辛哥家裡吃老孃做的去。”
老辛邊扒拉着饅頭邊說:“是啊,還是老孃做的飯好吃,吃習慣了啊。唉,我得有好幾年沒吃老孃做的飯啦。”
宮小雷提溜着飯桶在一旁嘟囔道:“是啊,誰沒有娘啊……娘好啊,娘是世界上最親的人,沒有娘就沒有兒子……咱都是娘生的,可有些人好像是從他孃的腚眼兒裡面拉出來的。”
老辛回頭笑道:“哈哈,公雞說話好玩兒……你肯定不是在罵我。”
宮小雷自己往桶裡舀稀飯,不擡頭:“想什麼是什麼,想找罵也差不多。”
聽這意思宮小雷想找事兒。我四下看了看,除了幾個尚在“暈罐兒”的新犯人,老辛的哥們兒都不在眼前。我心想,行,一起事兒我就拉偏架,先讓老辛吃點虧再說,至於以後的事情我再慢慢掂對,大不了我去嚴管隊躲着。
我裝做沒有聽見,繼續跟老辛打哈哈:“哎,辛哥,這季度都誰減刑?”
老辛好像也在假裝沒聽見宮小雷說什麼似的,咬着饅頭說:“誰知道呢,反正我差不多。”
宮小雷還在悶頭舀着稀飯,最後的一勺子太滿,“譁”地往桶裡一倒,濺出來的稀飯噴了老辛一褲子。
這就開始了?我頓時緊張起來,心咚咚地跳。
老辛往旁邊閃了閃,撣着褲腳笑了:“公雞,你可真向着我啊。”
我真的很佩服老辛的“抻頭”,這跟昨天晚上哪是一個人呀?我懷疑這個王八蛋他爹褲襠裡的那個傢伙是用曲棍球稈做的,以至於他在孃胎裡就會拐彎兒,一出生就能咬自己的***玩兒。我心裡越發惶惑起來,這哪裡是一個人呢?簡直是一個變成了精的狼。就我這腦子怎麼可以跟人家抗衡呢……我漸漸打消了剛纔的念頭。剛想收拾飯車回去,突然宮小雷“嗷”的一聲跳了起來:“我***!”
我吃了一驚,連忙扭頭來看宮小雷。宮小雷雙手抱着一隻腳,單腳跳着,揮舞手裡的飯勺子朝老辛衝去:“都別活啦!拼了吧!”
老辛一步閃到飯車後面,大聲嚷道:“把勺子放下!你怎麼動手打人?”
我有點兒發矇,下意識地攔住宮小雷:“你怎麼了?”
“他拿腳跺我!”宮小雷急速地往後看了一眼,揮起飯勺向老辛砸去。
老辛邊圍着飯車轉圈邊大聲喊:“不好啦!宮小雷鬧獄啦!”
車間裡“呼啦啦”躥出了不少人。老魏首當其衝,一挽袖子撲了上來。
我顧不得多想,迎着他就過去了:“魏哥,他們是在鬧着玩兒呢,千萬別起事兒。”
老魏往旁邊一閃,瘋狗似的往前闖:“滾開,我要砸死他!”
旁邊看熱鬧的人“呼啦”一下圍了上來。老魏拼命地扒拉着衆人,我橫着身子反覆地去擋他……
正在玩着老鷹捉小雞遊戲,忽聽老辛殺豬般嚎叫了一聲:“打死人啦!”
我慌忙回頭,好傢伙,勞改隊本年度最搞笑的一幕出現了:老辛抱着腦袋,往隊部的方向死命狂奔,宮小雷提着飯勺子,緊緊地跟在後面追趕,兩團塵土滾滾而過——這個畫面在動畫片《貓和老鼠》裡面經常出現。我心裡“咯噔”一下:壞了,宮小雷完了。
老魏一看這個陣勢,一把將我拉到了一邊:“剛纔這是怎麼了?”
“我也不知道啊,起初他倆在這裡鬥嘴,以後是怎麼回事兒我也沒看清楚。”
“好,你猛,”老魏的眼睛裡彷彿要噴出火來,直直地瞪着我,“想玩兒野的是吧?”
“呵,這叫什麼話?來,我跟你說。”我笑了笑,摟着他的肩膀擠出了人羣。
坐在花壇沿上,我心平氣和地說:“魏哥,有什麼意思呢?真想玩有在勞改隊裡這麼玩的嗎?我知道你人很義氣,可我在辛哥身上也沒幹什麼呀,你是不是先消消火再說?”
老魏把一根手指橫在鼻子下面來回蹭着,沉默片刻,回頭看了看還在戀戀不捨地往我們這邊打量的人羣,嘆口氣說:“勞改難,勞改難,勞改跟外面不一樣啊。兄弟,不是我想找事兒,老辛那麼好的人,你們這麼對待他,我看了不服氣——你說你們在背後這都搗鼓了些什麼事兒嘛。”
看來這也是個沒長腦子的主兒,老辛在拿你當槍使呢。我笑了:“魏哥,你誤會我了,昨天晚上的事情全是扯淡。好了,你願意怎麼想就怎麼想吧,時間長了你就知道我是個什麼樣的人了。你說,這事兒你打譜怎麼辦吧。”
老魏的牙齒咬得咯咯響:“總之我魏三是不會放過宮小雷的,你要是不服氣,咱們就走着瞧。”
“我服氣。我還是這句話,你們想怎麼樣我不管,反正我不想在這裡頭攙和什麼事情。”說完,我想,老孩子,你就等着吧,呆會兒我就收拾你。
老魏橫我一眼,猛地折斷一根花枝,起身走了。
我站起來伸了個懶腰,衝看熱鬧的人揮了揮手:“戰爭結束啦!”
看熱鬧的人怪叫兩聲,一鬨而散。
我蹲在飯車上剛點上一根菸,老辛捂着腦袋從隊部裡出來了:“楊隊找你。”
我跳下飯車,迎着他走了過去:“辛哥你沒事兒吧?”
老辛把手從腦袋上拿開,一臉不忿:“你看看,宮小雷還跟我來真的呢……真他媽小心眼兒。”我湊上去一看,老辛的額頭上開了一個月牙型的口子,還在往外冒血,好像是飯勺子磕的。我掏出一張手紙給他按在腦袋上,打個哈哈道:“這是何苦呢?鬧玩兒也鬧得太過分了。”
老辛苦笑道:“誰說的不是?這小子嘻嘻哈哈辦真事兒。趁我不注意,直接給我來了這麼一傢伙……老四,見了楊隊我希望你不要叨叨別的事情,越叨叨越麻煩。反正,反正這裡面的事情你比我清楚,事兒弄大了對誰都不好。我是爲你考慮,該怎麼辦你自己酌量着來。”
這個不用你囑咐,我知道該怎麼辦。我推着他的後背,邊往車間走邊說:“我有數,我什麼都沒看見。”
老辛站住了:“剛纔這事兒不用你看見什麼,大夥兒都看見了,我是說……”
你是說你昨天晚上乾的勾當是吧?這個我更有數。
我又推着他往前走:“除了這個,我就更不知道別的了,這幾天我就是面壁睡覺再面壁再睡覺,屁事兒沒有。”
隊部裡,隊上的幾個隊長都在。宮小雷蹲在靠裡的一張桌子下面,把一張紙墊在膝蓋上寫着什麼,見我進來了,擡頭對楊隊說:“今天的事情不關胡四的事兒,刀子在誰的身上胡四知道。”
刀子?我的腦子猛然一懵:他怎麼突然就提起了刀子?你想害我死呀?口子不是你這樣掂對的啊,你沒看見全體隊長都在這兒嗎?我前腳說了什麼,後腳人家老辛就知道了。我反問了他一句:“你別亂嚷嚷,什麼刀子?”
宮小雷似乎很詫異,瞪着疑惑的眼睛問我:“昨晚的事兒你忘了?”
楊隊對正要往下蹲的我擺了一下頭:“你不用蹲了,到裡屋來。”
關緊了房門,楊隊指了指地下的一個馬紮,示意我坐下,一字一頓地說:“開始談話之前我先提醒你一句,每一個服刑人員都是在洗刷自己過去的罪惡,只有好好反省自己的過錯才能真正認識自己。我們對每一個參與改造的罪犯都是採取對症下藥的方式,比如對你。你的底子不壞,內心深處有一些比較向上的亮點,所以我們對你的改造充滿信心。但是最近你的一些行爲很不妥當,這個我不說你也明白……別的我就不跟你囉嗦了,希望你能正視自己,不要自欺欺人。好,我開始問你,剛纔是誰先動的手?”
這事兒發生在大庭廣衆之下,我知道瞞也瞞不過去,斬釘截鐵地回答:“宮小雷!”
楊隊很滿意:“這就對了嘛,好,這是一個良好的開端。我們政法機關,最希望看到的就是你們的進步。來,我再問你,昨天晚上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這纔是問題的關鍵。你不要有什麼顧慮,在新中隊裡,我不允許有一丁點兒暴力行爲發生。”
這我早有打算,對於老辛我是不敢輕易說什麼的,楊隊對他的賞識不是我一朝一夕可以動搖的,沒準兒口子一亂,倒黴就要開始了呢。眼下我需要的就是裝,我得慢慢來,心急吃不得熱豆腐。但青面獸和老魏就不一樣了,那是兩個“小拾草的”,我此時不收拾他們還等什麼?難道還等着他們給我“上菜”不成?我擡起頭來,一臉誠懇地說:“楊隊,我知道宮小雷肯定跟你彙報了這件事情,所以我也就不隱瞞你了。是這樣,昨晚我面完壁以後,就去姚光明屋裡喝水,正好辛明春他們幾個也在那裡,說了一會兒話,一個姓魏的,我不知道他叫什麼名字,他們都喊他魏三魏三的,他把宮小雷給打了……”
楊隊揮手打斷了我:“後面的事情我知道。我問你,宮小雷是怎麼去的值班室?”
“咳,你瞧我這腦子,把這茬兒給忘了,”我嚥了一口唾沫,接着說,“那個姓魏的說宮小雷說了老辛的壞話,讓我去他屋裡把他叫過來對質……這不,說了不到三句話,老魏就動手了,還有積委會的那個老鍾連我也給打了,鼻子也打破了,幸虧老辛一直在旁邊拉着,要不非出事兒不可。本來我想直接跟你彙報這件事情,後來一尋思,這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不就是破了鼻子嘛,我不想給政府添麻煩了。再說,我也沒受多大的傷,這事兒全是誤會。”
楊隊皺着眉頭盯着我看了一會兒,輕聲問:“就這麼簡單?”
我故做思考狀,搓着頭皮說:“好像那個姓魏叫魏三兒的人還拿着一把刀子要捅宮小雷……這個,我再想想,對!是拿了一把刀子,明晃晃的很嚇人,讓老辛給奪下來了,那把刀子可真嚇人啊,勞改隊裡有這玩意兒可真夠危險的。然後?然後老魏就把刀子揣到腰上,回去了……這事兒辛明春和姚光明應該看見了,哦,大虎也在那兒呢,他們把大虎也打了。”
楊隊說聲“明白了”,忽地站了起來:“於隊,你進來一下。”
我心裡那個踏實啊!哈哈,魏小子,這會兒你叫我爺爺我也饒不得你啦。
於隊板着面孔進來了。楊隊一拍桌子:“好了,落實了!你馬上帶積委會的人去監舍查找兇器,找到了就砸魏長興嚴管。先去車間給他砸上捧子,快,別讓他狗急跳牆。對了,先不要讓辛明春知道這件事情。”
“什麼事兒?”我繼續裝糊塗,故意大聲插話說,“我可不知道刀子是個什麼來歷啊。”
楊隊遞給我一杯茶水,朝我猛力點了一下頭:“胡四,好樣兒的!就應該大膽地站出來跟壞人壞事做鬥爭。你回去以後不要跟別人亂說什麼,你們昨天晚上發生的事情我大概問了個明白,希望你不要不相信政府,政府堅決不允許搞這套私設公堂的把戲,不管他是誰,包括辛明春。好了,你先回去吧,回去繼續面壁,你的事情跟這個是兩碼事兒,再面兩天壁就輕裝上陣。”
你們想結束,我還沒完呢……我裝做很害怕的樣子說:“楊隊,老鐘不會再找我什麼事兒吧?”
楊隊笑了:“你啊你,你就不能像個男人樣嗎?鍾世奎我讓他陪你面壁去。你順便去把他給我叫來,我再問問他,這事兒還沒完呢。”
我連忙搖頭:“楊隊,我不能去叫他,我這一去叫,他還以爲我跟你告他打我呢。”
楊隊擺了擺手:“就你聰明啊?好,一會兒我帶他回監舍。”
好,你一去監舍,這口子就亂啦,起碼老鷂子不會懷疑我“點眼藥”了。
外面陽光明媚,一羣麻雀“唧唧喳喳”叫着盤桓在我的頭頂。
剛走到車間門口,於隊和另一個隊長就押着老魏出來了。
老魏臉色蒼白,硬着脖子衝於隊嚷:“你憑什麼這樣對待我?憑什麼!”
於隊笑眯眯地說:“憑什麼?你自己的心裡比誰都清楚。”
老魏厲聲宣稱:“你太粗魯,我不跟你這種人解釋!”掙扎着晃開於隊揪住他衣領的手,轉過頭來,疑惑地盯了我一眼。
我衝他點了一下頭:“魏哥,你這是要上哪兒去?”
老魏反手戴着捧子,彎着腰扭了扭身子,似乎有點兒不知所措,含含糊糊地回答:“誰知道怎麼回事兒,誰知道呢?這就要砸我嚴管呢……我幹什麼了我?這種做法很法西斯哦。”
我走過去,給他整理了整理被拉扯得有些變形了的衣服,輕聲說:“穩住架兒,沒什麼大不了的,嚴管纔到哪兒?反正都是打勞改,在哪兒都是一樣的打……哎,是不是因爲剛纔你要打宮小雷的事兒?”
“我沒打他呀,”老魏硬着脖子大聲嚷嚷,“老子是個出名的好脾氣,哪能幹那樣的事情?我就是打了他,還至於這樣嘛!”
“魏哥你可千萬別這麼說話,”我瞥了於隊一眼,故意提高了嗓門,“不管怎麼說,打人也不對嘛,你還吆喝着打什麼打?難道政府還支持你們打架嗎?”
看來老魏還就是有點兒缺腦子,支棱着脖頸,瞪着我說不上話來了。
於隊上前推開我,揪着老魏的衣服往前拖去。
看着老魏的背影,我嘿嘿笑了:活該,昨天晚上你差點兒把你大爺我嚇死呢。
我邁着愜意的步子溜達進了車間。車間裡隆隆的機器聲震得我的耳朵陣陣發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