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從龍,風從虎,功名利祿塵與土。望神州,百姓苦,千里沃土皆荒蕪。看天下,盡胡虜,天道殘缺匹夫補。好男兒,別父母,只爲蒼生不爲主……”
穿着破舊的棉襖,殷億隨着身旁的人們一同唱着這歌,在行軍的路上,他們總會唱着幾首歌,按照長官們的話說,這些都是行軍歌,是告訴弟兄們他們的職責。少時曾開過蒙的他知道,這歌是元末紅巾軍的歌,當年便是洪武皇帝的紅巾軍也是唱着這歌驅逐的蒙元,而現在這義軍唱的也是這歌。
不對,對於殷億來說,唱這歌的時候,他找不到野史中記載着的血脈脹膨,爲什麼來投軍,不過只是爲了四兩銀子的軍餉,他本就只是一個從安徽到湖北做生意的小商人,誰曾想遭了兵災,貨被搶了,人也被官軍拉了勇,好不容易逃了出來,身無分文的他淪爲了乞丐,眼瞧在快餓死了,那邊奪下安陸府城的義軍卻豎起了招兵旗。
爲了不至餓死異鄉,他在安陸應了募當了兵,虧得他原本身子骨就比普通人結實,一番考校下來,到也強撐下了,十兩銀子的安家銀到手時,他也曾想過當逃兵,可還沒等他付之於行動,便有幾個逃兵被砍了頭,非但逃兵被砍了頭,其所在的伍,上至伍長下至兵卒,全都因此連座——人人捱了五十軍棍,有幾人更是差點被打死。
也就是從那天起,他便發現,甚至就連睡覺的時候,不定都有人用眼睛盯着彼此,誰也不想被別人給坑害了,有人當了逃兵,全伍連座,可若是殺了逃兵,不僅無過,反而有功,如此一來,互相監視便成了再自然不過的事情。
打從那之後,他那裡還敢再生出逃意,他可不想讓自己的腦袋變成四兩賞銀,賞給同伍的其它四人。而在接下來的幾天之中,尤其是從安陸到武昌的路上,他便知道了什麼是軍令如山,那如山的軍令下,是被砍掉的腦袋。
這就是武昌城大營……
瞧着城外用木欄圈出的大營,再看着營中飄着的大旗,殷億的心底不禁升出一種上了賊船的感覺,只是尋思着,這船恐怕是上了容易下去難,萬一要是把命給丟了……奶奶的,腦袋掉了碗大的疤,只要不餓死便成,想到那幾近餓死的經歷,他的眼中目光一狠,人的情緒也跟着便發生了變化,無非就是吃斷頭糧罷了……
當兵吃糧,吃糧打仗。這是千百年的道理,可這武昌大營,卻顛覆了他們的意識。
來到武昌大營的第一頓晚餐豐盛得讓這些面帶菜色的新兵,無不是心花怒發面面相覷,面對着擺在他們眼前長餐桌上的精美的各種平時連想也不敢想的食品,絕大多數剛剛從飢餓的死亡線上掙扎出來的新兵們瞠目結舌,興奮得手足無措,也讓他們大開了眼界。而更爲重要的是——一人一個大海碗,自取自食,多少沒有任何限制,能吃多少吃多少,儘管往肚子裝。
菜餚像極是地主財主家紅白事時的大鍋菜——蘿蔔燉豬肉、白菜燉豆腐、紅燒魚、豆芽菜,大米飯,那豬肉是大塊大塊,指寬的半個巴掌大的肉片,一勺子下去,至少能吃着三四塊,當然因爲近着江邊的關係,那紅燒魚塊都是巴掌大的大塊。
面對這豐盛的菜食幾乎每一個人都是吃的得來伸脖子打嗝,走路也直不起腰來。縱是做過小生意的殷億也覺得這樣的吃食,實在是太過豐盛了,就是富人家過年,也不過如此吧。
恐怕吃了這一頓之後,接下來就是陣米飯鹹蘿蔔了吧!不過這樣的葷能敞開肚子可勁吃上一頓,那這一輩子那也就知足了!
就在衆人等待着第二天的陳米、鹹菜的時候,次日中午的飯食依然讓他們再一次陷入狂熱之中——拳頭大的紅燒肉、孩腳似的魚塊,相比於昨天,這一頓雖說依然是敞開肚子讓他們吃,可卻沒有幾個人再像昨天一樣,吃到直不起腰來,因爲他們已經知道了,往後,他們每天的伙食都是如此。
甚至就在那牆上還貼着食譜。
當天,像殷億這一幫被弟兄們尊稱爲師爺的,識幾個字的人便成了人人爭搶的香餑餑,剛穿上新軍裝的這些人絕大多數目不識丁,他們都急於把自己從糠篼跳進米籮的這種欣喜心情讓家人分享。
代人寫家信,便成了識字者應接不暇的緊要事情。殷億自然是來者不拒,幾天的功夫,他幫士兵們寫了幾十封家信——這些信都可以通過官府的郵差寄回去,這是他們當兵的時候,官府許下的。通過寫信,殷億輕而易舉地結交了一些朋友,不過最親近的還是一間屋裡弟兄,緊挨着殷億睡在他上鋪的就是劉六兒,一個來自安陸府京山縣,長得虎頭虎腦的棒小夥子。
剛過了三天,殷億便聞到了一股異味,雖說這住的是木頭木板拼建的營房,可是那些長官們對這兵營裡的內務要求十分嚴格,這樣的異味居然能在營房裡經久不散,不能不讓他感到好奇。經過一番仔細地偵察,這天午休時他終於確定這股味兒源自於他的上鋪。
“劉六兒,你怎麼搞的?你那上面一股子酸臭味兒,就一點沒聞到?”
劉六兒讓他這一嚷,嚇壞了,趕緊探出腦袋說道:
“殷師爺,讓你遭罪了,我……我是天生的一雙汗腳。”
鄰鋪的孫達成也氣惱地衝劉六兒吼:
“知道自己天生一雙汗腳,每晚上就得把臭腳丫子洗乾淨啊。要不,你讓我們這些人還怎麼活?他麼的,趕快到外面去沖沖。”
滿屋的人也都一片聲責罵起來。
劉六兒猶豫了一陣,還是乖乖地從牀頂爬下來,到外面衝腳去了。
接下來的幾天,這些從安陸府募來的新兵在城外的大營裡列隊操練,可跟孫達成卻發現,劉六兒走了,那股異味兒依然濃烈如故。他忍不住起來,伸出腦袋去搜尋那股味兒的源頭。他的眼睛盯在了劉六兒後腰間的行軍包上,他打開包,一下子便發現了劉六兒的秘密。那包裡頭,居然藏着十來塊早已發黴發臭的大肉餡包子。
孫達成立即將包裡的包子全抖落到地上,憤怒地大罵:
“劉六兒,你他孃的天生就是個賊啊,偷這麼多包子藏起來幹啥!”
劉六兒聽見罵聲趕緊奔了回來,一見眼前的情景,嚇得哭了起來,衝孫達成說道:
“孫大哥,對不住……”
孫達成鼓眼喝道。
“這麼好的伙食,長官們一天三頓讓你敞開肚皮吃,你他麼的還偷!真他、娘、的賤骨頭,賊性難改!”
殷億趕緊招呼住孫達成:
“別嚷別嚷,要驚動了英長官,這事就麻煩了。”
隨後又問劉六兒。
“六兒,你這是怎麼回事啊?把包子偷回來又不吃,藏在揹包裡漚爛……”
孫達成更是惱聲吼道:
“就是啊,你這不是故意和我們大夥兒過不去麼!”
劉六兒結結巴巴地:
“我……我……”
殷億連聲說道:
“快說,六兒,別急,你對大家說實話。”
孫達成大聲嚇唬他:
“不說實話,我他麼的馬上就去向長官報告。”
“孫大哥,千萬別!”
六兒被逼得沒法,哭喪着臉說,
“我說,我說,千萬不要去報告,要是長官把我趕出大營,我就再也不想活了。我家在京山鄉下,六兒活了十八個年頭,打小連就連碎米稀飯也沒敞開肚皮喝過一頓。剛到大營時,見這東西又稀罕又金貴,比紅薯饅好吃多了,就偷偷地帶了些回來藏在背裡頭,心想啊,哪一天得着機會回老家,就帶回去給爹孃和兄弟姐妹們也嚐嚐,開開葷。可,可……我也不知道這東西放久了,會有股子怪味……
“哈哈哈哈!”
聽他說明原委,殷億忍不住大笑起來,
“六兒,六兒,你呀,你真他麼是個傻瓜蛋子!”
他起來拍拍劉六兒的肩膀。
“還不快拿去江裡扔了,要讓長官發現,你恐怕就再也吃不上這包子了,你他麼的也就是個豬腦子,你這一個月四兩銀子的餉,想讓爹孃、兄弟吃啥吃不起……瞧你那點出息……”
嘴裡頭罵着,殷億又拍着他的肩膀說道。
“你瞧,咱現在一等兵,一個月四兩銀子,若是升了上等兵,一個月就是四兩五錢,若是升成了下士官,那一個月便是四兩八錢,中士五兩二錢,上士官乖乖,那可就是足夠的六兩紋銀啊!一年就是72兩銀子,即便是一個月扣掉一兩銀子的伙食費,那一年還能剩下60兩來……”
這不說還不當緊,這般一說,就連殷億自己也跟着傻了眼裡,先前他還真沒算過,這仔細的一算,連他自己都跟着連吞了幾口唾沫來。
“六,六十兩……真,真有那麼多,那、那個啥上士官,咋、咋當……”
傻傻的睜着眼,劉六瞧着殷秀才。
“咋當?”
殷億也跟着傻眼了,是的,這咋樣才能當上這個什麼上士官兒。倒是孫達成在旁邊撇了個白眼給這兩人。
“還能咋樣,他麼的,不就是拼命的練,拼命的殺敵,得了長官的賞識,還愁不升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