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翻檢夾袋,蔡京卻實在沒有什麼能對晉陽軍施加影響的人選,他是靠理財和打着新黨旗號登上中樞之位的,要文臣實在是大把,要自己結以恩義的武臣卻是寥寥,說實在的,他蔡京當日也看不起這些武臣,卻沒想到,時勢易移,現在武臣地位,不知不覺居然有些重要性了,在未來邊事必然不輕,而大宋能戰之軍越來越少的當今,更是如此,不過總而言之,楊凌一定要進京,晉陽軍務必要換人執掌,何灌便是其中一個人選。
可是都門禁軍呢,說不定楊凌進京之後,用不了多少時日便是將禁軍整練好了呢,何灌那邊的主意打不了,蔡京便將主意打到了那個還未謀面的楊凌頭上,他已經盤算將楊凌塞入樞密院中行走,保持對禁軍的影響力,甚而掌握三衙,只要能練出幾萬能戰三衙禁軍,那他蔡京的地位就若磐石之安。
楊凌差不多也是可以想到的最合適的人選了,南歸之人,和汴梁都門各派沒有什麼牽絆,此次北伐事和老種站在一線,也算是得了他蔡京的恩義,得到遷回到汴梁,再加以籠絡,未必就不能成爲心腹,平日裡在汴梁爲他掌握住三衙,將來有戰事,楊凌可以出爲安撫經略,秉承他的方略行事,只要他蔡京在一日,這中樞地位,就再不會如前次一般動搖。
在內心裡,蔡京還隱隱約約有一個感受,卻是不能說出來的,甚至是想都不願意去深想的,
此時大宋,也許真不比以往了,朝中各黨相爭,互相掣肘,財政如一團亂麻,即使他復位,也難以着手梳理清楚,兵勢之衰,開國以來更是未有。
說不定真有什麼不可測之變這個時日,武臣地位,恐怕是再也難以徹底壓制了,掌握住一支能戰軍馬,也許這重要性還過他蔡京的全部想象。
可是這種念頭,卻是不敢想,更不能說的。
正因爲如此,蔡京纔對高俅這個態度感到惱怒,以他的地位,很多事情說到可以意會的程度就可以,他無非是要高俅一個承諾,以他在官家身邊的地位,支持楊凌得樞密院差遣,協助三衙編練能戰新軍,僅次而已,他也不惜給高俅足夠的好處,王黼能結連童貫,他勾連高俅也沒什麼好丟人的,偏偏這個病夫卻是言不及義,閉緊嘴巴就是不肯開口。
在這一刻,蔡京當真覺得有些喪氣。當時在他以太師地位總領政事堂的時候,一呼百諾,只要對高俅有所暗示,只怕他馬上就要貼上來。經過王黼童貫這麼一番折騰,雖然再度復相,可朝中各黨,掣肘卻比以前厲害百倍,彷彿都在等着他蔡京再度倒臺
想到這裡,蔡京臉上忍不住浮現出一絲冰冷的笑意,卻是轉瞬即收,回過身來,仍是那個丰神儒雅的相公氣度,朝着高俅笑道:“太尉好些了?”
剛纔吏員已經飛也似的送來蔘湯,原來政事堂自然是不會備這些東西的,還是蔡京在位的時候,因爲年老,官家恩准在政事堂備滋補事物,爲太師珍攝身體,蔡京雖然去位,這制度還是保存下來,官場向來都是有例不廢
。高俅喝了幾口蔘湯,臉上氣色好看了一些,起來躬身行禮道:“多謝太師垂顧。”
蔡京伸手虛按按,示意高俅坐下,笑道:“太尉這番話,就讓本相放心了,我大宋歷來卻將,楊凌以武功入京得高位,是近幾十年未有之事,和都門諸軍,必然少不了生事。有太尉居中主持,想必無礙,本相一番擔憂,就全數放下,以後有什麼西府難以解決之事,儘管來找本相無妨,官家垂念就是此大事,爲臣子的,豈能不爲官家分憂?”
高俅頓時起身,深深行禮:“多謝太師,即如此,在下就告退了,異日太師有暇,自當登門爲太師相賀…………”
蔡京微微拱手,就算是還了禮了,居然客氣的一直將高俅送到了明堂階前,看着高俅身影遠去,兩邊知制誥直舍人院還有吏員們探頭探腦的打量,蔡京也不在意,笑意不減的轉身回去,心裡面卻是種種念頭轉成一團。
蔡京上位之後的第一件事自然考慮的就是鞏固自家權位,現在送走高俅之後,第一件事情便是整頓財計,在大宋,銅錢這是嚴禁出口的,藩國小邦鑄錢的本事差得很,例如高麗,還有島國,雖然礦產如數,可是所鑄銅錢動輒損裂,所以全用大宋貨幣流通,到了這個時代,已經是不得不使用交鈔銀票以代替。
早在不知道多少年之前朝廷上立下國策,所謂與外國互貿,必須由朝廷出面,將錢幣外流控制在一定範圍內,錢是交易工具、養命之源,自己尚且不敷支用,只得以鈔代幣,難道還要把銅錢惠之於人麼?
大宋在這方面是極有眼光的,論到做生意,沒有人及得上宋人,表面上看大宋立國百年,年年給西夏,給大遼歲幣,可是一轉手,宋人就能通過互貿連本帶利的吃回來,交易者,互通有無,然而自己也嫌不足的東西,誰會拿與外人呢?
銅錢、金銀都比較短缺,自己也是不敷使用的,鈔,是金銀和銅錢的替代之物。可這鈔發行無序,且無實際價值,一旦戰亂動盪、天災人禍,便迅速貶值,甚至一文不值,原本家財萬貫者,傾刻一無所有,這何嘗不是一種動亂之源?
蔡京上位以來,爲了填補國庫,只得發行交鈔,以鈔代錢,本是不得已而爲之,如果有足夠的金銀和銅,朝廷就不會採用這個辦法了。唐宋以來,常有爲了銅錢,滅佛毀寺,取銅鑄錢的,可是相對於偌大的天下,這也不過是杯水車薪,在那個時代,發行紙幣的弊端多於它的優點,而要改革它,需要涉及的方面太多了,而且曠日持久,同時它的發行最終仍要取決於金銀等貴金屬的儲量,想一口吃個胖子那就成了*了,眼下這個階段,是儲積資本的階段,當財富的儲藏和工商業的發展達到相應的條件,自然會有種種變化。
交鈔是以政權用法律爲保障,強制推行的,後來崩潰的事實已經證明了它在現階段是不適合的產物,既然是因爲金銀和銅材太少,不得已而推行交鈔,可是要知道,交鈔一但發行,對於這個時代來說,是一種莫大的衝擊,現在交鈔已經大幅度貶值,可以說,富裕繁華的大宋面臨着一次前所未有金融危機
。
政事堂就這個問題頭疼了起來,於此同時,戶部侍郎李若水處,最近這段時間,由各地彙總起來的、大量災區人員死亡的數據令人感到意志消沉,原本預期最佳狀況餓死人數是在五萬左右,剔除各地凍死的,如今就已經超標了——縱然此時各地的統計都還模糊,但這一結論,仍舊可以得出來,尤其是荊湖南路,只此一路,可以歸於餓死範疇的災民,就超過一萬八千人以上。
但是若參考以往荒年的數據,對比此次饑荒的規模和嚴重程度,整個賑災,又可以說是前所未有的成功的,只是這成功,也有些讓人感到沉默。
同僚張邦昌知道李若水最近的心情並不是很好,他似乎在想着公務以外的某些事情,有些時候,會表現得心不在焉,最初他以爲對方的消沉是因爲賑災,但李若水對於賑災結果未達理想狀態表現得很淡然:“最理想的結果,當然是要在所有事情都到位的時候才能達到,可是現在錢糧都週轉不開,就明白這件事情沒可能達到預期了,而且……災這種東西,我也是第一次賑,所有的預估,雖然有數據,大多數也是想當然……總之,也是盡力了吧。”
李若水會這樣說着將一些令人沮喪的數字扔進抽屜裡,只是面上的漠然與冰冷,又讓人覺得他似乎在動着其它的念頭,張邦昌也就是這天上午,他走過李若水的書房時,看見李若水背靠着書桌站在那裡,不知道在想些什麼,過了小半個時辰再過去時,李若水仍舊那樣站着,背對門外,兩隻手放在桌沿上,張邦昌於是走進去:“大人,想什麼呢?”
李若水從那院落裡出來,夜風輕撫,他的目光也顯得平靜下來。
楊可世死了,他的夫人楊靈芸和楊凌的親將頭領湯懷被何灌追回了都門,爲的就是逼迫楊凌就煩,李若水和李綱費了好的力氣纔將這二人要過來,保護了起來,楊凌可以用,拉攏,可絕對不能過分,他和李綱都看到了,可是太子一黨還沒有將楊凌當成一回事的模樣,爲了這件事,太子已經和他二人有些生分了,沒有了以耿南仲爲首的太子一黨支持,他們兩人的處境有些艱難,這些天來,明裡暗裡的勾心鬥角,利益交換,他見得都是這樣的東西。
往下走,找麻煩的官員小吏,往日官場上的舊仇,往上走,蔡京也好耿南仲也罷,如今能夠關心的,也是接下來的利益問題——當然,李若水和李綱又不是太子的心腹,也沒必要跟他表現什麼義憤填膺,說實話,楊可世下獄慘死,李若水也有些心灰意冷,說起來他也知道朝堂容不下楊可世,但是他沒有料到,蔡京,樑師成還有那位官家竟然讓此人枉死,士大夫之輩或許能保下一條性命,難道就因爲他是一員領兵的大將?事後李綱或許還想要撐起一片天空,也只能從利益上來,儘量的拉人,儘量的自保。
李若水嘆了口氣,忍氣吞聲,裝個孫子,算不上什麼大事,雖然很久沒這樣做了,但這也是他多年以前就已經熟練的技能
。如果他真是個初出茅廬胸懷大志的年輕人,耿南仲、蔡京這些人或實際或理想的豪言壯語會給他帶來一些觸動,但放在現在,掩藏在這些話語背後的東西,他看得太清楚,他們的一切動作,拉攏自己或者威逼利誘都是爲了黨爭,都是無動於衷的背後,該怎麼做,還怎麼做,當然,表面上的唯唯諾諾,他還是會的。
就連嘲諷的心思,他都懶得去動了,“時局如此”“天下如此”“上意如此”“不得不爲”,凡此種種,他放在心中時看到的,也只是整個汴梁城的景象。
世界上有許多事情,不能說苦衷,也不是說理解諒解就能解決的,理解得多了,就麻木了,李若水甚至有些辭官的衝動。
他心中已連嘆息的想法都沒有,一路前行,房門一側有一道熟悉的身影。
這幾天裡,一個個的人來,他心中或多或少,也會覺得疲憊。但眼前這道身影,此時倒沒有讓他覺得麻煩,微微的燈火之中,女子一身淺粉色的衣裙,衣袂在夜風裡飄起來,靈動卻不失端莊,腹中微微隆起,這位便是楊可世的內眷楊靈芸,她懷上的是忠良之後。
眼見她在那邊有些小心地張望,李若水笑了笑,舉步走了過去,“近來還習慣嗎?”
楊靈芸只是笑道,“有勞大人周旋了,吃穿用度都好得緊,只是……”楊靈芸說完之後看了一眼立在自己身後的湯懷。
李若水點點頭,“我知道,我已經派人遣書信給楊凌,讓他一切安心,就在這裡住下罷,雖然麻煩事不少,起碼老夫還是能夠保全二位的。”
蔡京秦檜等人爲楊可世炮製的罪名不清,勾結遼人致使北伐大敗,前提是“莫須有”,意思就是這一切都是可能,
李若水的腦海裡忍不住又浮現出,那日刑場之上,楊可世的慘狀,無數被矇蔽的士子百姓對楊可世痛罵不已。
“你晚上睡得着覺嗎!?”
“奸人,我恨不能殺了你……”
“幾十萬枉死之人啊……”
“大宋振作!誅除七虎——”
“除****,重振奮——”
衆人呼喊着,有人拿起地上的東西扔了過來,周泰在楊可世身前,揮手擋了一下,卻是一顆污穢的泥塊,頓時泥水四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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