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凌和李邦彥點頭示意,就轉向那個像花崗岩一般沉默的老頭子,宗澤宗汝霖,在沒有自己出現的那個時空,靖康之前,宗澤都默默無聞,可漢家歷史上總有這般人物,每當天崩地陷之際,就脫穎而出,存亡續絕,鼓起漢家士氣!
靖康元年,在巴州監酒稅的宗澤,爲御史大夫陳過庭所鑑,爲欽宗趙桓所召,奏對三策,堅決主張抗金,若只是如此,宗澤不過是個只能放嘴炮的清流罷了,但是在後來,他卻證明了自己能做的遠比說的多!
女真大軍第二次南下,宗澤被任爲磁州知州,在別人都不敢赴河北死地之際,他就帶着幾十名軍卒上任,整修城防,招募強壯,短時間內整練出一支軍馬,當女真圍困真定之際,宗澤被授爲河北義兵總管,就帶着自己倉促練出的民軍,義無反顧的北上應援,真定陷落,宗澤退保磁州,斬女真軍數百,迫得女真軍馬繞城而過,一時大捷,名震河朔!
女真二次合圍開封,那時欽宗命在外趙構爲兵馬大元帥,宗澤爲副,勤王救援開封,趙構在大名府設立元帥府,宗澤與之會合,幾次催促出兵救援開封,趙構只漫應之,最後只畀予宗澤數千兵馬,讓他去救援十餘萬女真大軍合圍下的開封!
宗澤率幾千軍馬起行,一路與女真軍戰十三次,摧鋒破銳,直進澶州,彼時兵不過二千,而女真軍馬也愈來愈厚,換常人就此駐足已經算是忠勤了,可宗澤還在揮兵指向汴梁!又戰南華,戰韋城,戰衛南,步步是血,步步向南!
可那時,汴梁終於陷落,靖康奇恥,終不是宗澤孤軍所能挽回,趙構在應天府即位,宗澤被解除兵權,輾轉於襄陽府和青州等任上,當女真撤出已然成廢墟的汴梁,回返黃河以北,中原故地,一片紛亂之際,宗澤終於被任爲知開封府,以一個近七十歲的老頭子,赤手空拳,指望他能規復舊都。
可宗澤在這任上,終於成爲了民族記憶中最爲璀璨的存在之一,他輕身赴任,收攏招撫河朔義軍,重新營建汴梁,準備迎趙構還都,可趙構卻南向過江而去,只是加宗澤爲東京留守,其後數年,宗澤仍然在招攬義軍,厲兵秣馬,並數次擊敗女真南下人馬,其實河朔之間,士飽馬騰,宗澤心中念念,就是北渡黃河,光復舊土,甚而直搗黃龍!
對在江南安居的趙構,宗澤連上二十四道乞迴鑾疏!
讓趙家天子回返舊都,主持北伐,成就中興偉業!人臣至此,夫復何言?可宗澤終於沒有等來趙構,等來的卻是郭荀等用來牽制掣肘他的人物,憂憤之下,宗澤聲背癰而故,亡故之前,三呼渡河。
宗澤故後,杜充等輩接任,招撫義軍散盡,最後汴梁又告陷落,宗澤一生事業,終化流水,只有那三聲渡河,仍光照千古,只要漢家文明仍存,終凜凜而有生氣,此時此刻,站在自己面前的就是宗澤,正如白溝河南,自己穿越之初,站在面前的是岳飛一般!
楊凌一時不語,只是定定的看着宗澤,而宗澤則神色不動,默然少頃行禮下去:“下官宗澤,見過晉王,此來正爲領罪。”
楊凌突然大笑,疾疾上前,一把抓住宗澤胳膊,怎麼也不讓行禮下去:“汝霖兄何來之遲?我盼汝霖兄到來,如大旱之望雲霓!”
時事已定,就讓我帶着這些英雄豪傑,於這個不一樣的靖康年間,再戰一場,偏廂之中,李邦彥有些訝然的看着楊凌如此熱情之態,又轉頭仔細的打量了一下宗澤,實在不知道爲何這個宗老頭子這般得人看重,也實在是因爲李邦彥和宗澤還沒來得及更深入的打交道。
這個時候,正好冷眼旁觀,看看這宗某人對晉王如此熱誠是怎樣應對,其間也能觀察出此人立身如何,意趣如何,對楊凌如此熱情相對,宗澤心中也是一驚,不過他性子甚爲深沉,只是又重複了一句:“下官正來領罪。”
楊凌一擺手:“這些話不必說了,我對汝霖兄久矣延頸相望,今日才得見尊範,若說有罪,則罪在汝霖兄不告而至,若然汝霖兄早早垂告歸期,則我如何不迎出數十里去?”
楊凌這態度,真是讓人側目,畢竟已經是如此地位,經過兩次兵亂仍然屹立不搖,且還維持住了中樞的威權地位,則這晉王身份,不管對楊凌多麼痛恨的人,也只能承認,更不用說楊凌重建了上四軍,現在擁勝兵十餘萬!
如果說以前楊凌就算是禮賢下士朝臣也不見得稀罕,則現在楊凌就算崖岸自高,也自有朝臣貼上來殷勤趨奉,而對宗澤如此態度,讓朝臣們看見,只怕要跌落一地的下巴,宗澤心中也自訝然。
不過老頭子六十餘歲的年紀,心志早就磨礪得堅毅絕倫,對楊凌這般態度,也沒有頓時受寵若驚,從而卑躬屈膝,“下官有罪,罪在不曾苦勸蔡相和耿太師先生髮動此等政爭,其時以燕雲之地爲大宋藩屏,爲宋戍邊,大可將封燕云爲大王屬地,聖人在內,爲晉王援應,則大宋如何不可安?而下官終奔赴西軍,爲蔡相行事,大失正人立身本分,如何罪不深之?”
“還請晉王將下官囚繫在獄,或明正典刑,或流配編管,則下官心方得安。”老頭子一番話硬邦邦的說出來,讓李邦彥在旁邊都忍不住微微搖頭,這話未免也說得太直了一些,宗澤所說的以燕云爲楊凌藩國,使之之國,在當初汴梁朝臣商議如何應對楊凌的策略中也是一種,不過屬於比較微弱的呼聲罷了。
燕雲之地已然殘破,使楊凌戍之,一則可以讓他在前線爲大宋抵擋崛起的女真,二則可以讓他離開汴梁中樞,對大宋朝廷,實則是兩利的事情,就算楊凌盤踞燕雲,形同化外,反正大宋也已經百餘年未曾掌控燕雲十六州,其實沒多大差別,不過這點微弱的呼聲很快就被淹沒了。
第一是蔡京等年老成精之人,如何不料到楊凌怎麼會輕易放棄已然到手的中樞掌控之權?
第二就是楊凌是真正動搖了士大夫對大宋統治的人,必須除之而後快,不然楊凌擁兵稱亂,最後還得封強藩,以後軍鎮,豈不都是要擁兵自立?那不是重演五代故事?文臣士大夫豈不是又要淪爲武將驅使的奴婢?
第三耿南仲蔡京等剛硬之輩,如何還容得楊凌分藩立國?且當時外引西軍,內則楊凌新軍已然被勾連,不是沒有可趁之機,所以蔡京等輩就毅然動手了,現在回想起來,宗澤所說策略,也許纔是對的,至少中樞反對楊凌之輩,不會像此刻一般,近乎被一網打盡!
宗澤直接就將他當初對楊凌的謀劃說出來,讓偏廂之中,一時空氣都凝固了起來,楊凌目光凝聚,定定的看着宗澤,而宗澤就毫不退讓的迎着楊凌目光,半晌之後,楊凌才淡淡道:“既然如此,則罰汝霖兄軍中效力贖罪,隨我出征河東如何?暫在我幕府中白身從事。”
宗澤神色不動,躬身行禮:“女真南侵事急,下官敢不領罪從命。”李邦彥在旁邊鬆了一口氣,心下搖頭,宗老頭子外表剛嚴,不下耿南仲太師等輩,但是心思靈活,卻遠過於他們!
他是明白人,知道女真南侵事大,身爲有抱負之人,如何不想在這場國戰中出力?但是又不是巴巴的來投效楊凌,而是想領一個罪爲河東軍前效力的名義,最好什麼官職差遣都不要,既守住了立身本分,又有了爲國出力之實,這樣的人,才稱得上人才!
李邦彥才讚歎完,宗澤又直起身來,肅然道:“晉王領軍與女真而決,誠國之幸事,然則尚請晉王請聖人將燕雲十六州爲藩國,若破女真,則晉王詔告天下,將之於國!如此天下心安,豪傑之士,將望風景從,罪官僅此一言,還請晉王垂納!”
幾十年沉淪下僚的歷練,自然磨礪出宗澤靈活的手腕,不然在另一條時間線上,他如何能安撫收攏數十萬的河朔義軍?如何能讓京西河東西軍一部,皆願奉其號令?
可是宗澤同樣是有自己堅持的人,不然又豈會又臭又硬的連向趙構上二十四封乞迴鑾疏?最後更是憂憤而亡?與女真戰,乃國戰也,楊凌獨領軍抗之,宗澤豈能在陝西冷眼觀之?如何能不趕來爲國出力?
然則既爲宋臣,也必須堅持楊凌此輩,不能長居中樞,最好讓他有多遠走多遠!哪怕楊凌一見面就如此禮賢下士,一副看重到了萬分的姿態,真正投效,想必宰執輩也是意料中事,可是大丈夫有所爲而有所不爲,豈能如此行事?
楊凌在心中嘆了一口氣,宗澤前來投效,願在軍中效力,自然是大好的事情,不過還堅持要讓自己離開中樞,退而就藩,這卻已經是件自己身不由己的事情了,一路與賊老天鬥過來,到得此步,就算將來自己想要急流勇退,麾下這已然成型的團體也不會讓自己退這一步,且只要稍有退意,就是粉身碎骨之禍!
不過將來的事情,將來再說罷,眼下最要緊的事情,就是擊敗女真!天知道自己能不能越過這絕大的關口,天知道大宋能不能在女真鐵騎的狂暴潮流中倖存下來!對宗澤這番直通通的話糊了一臉,楊凌也只能選擇裝沒聽見,含笑點頭:“汝霖兄所言,我自然會深思之,汝霖兄一路而來辛苦,今夜就由李兄安置一下,一應行纏,都由李兄預備罷,明日就要大軍出征,於途之中,當得有與汝霖兄細細商談的時候,既如此,我就不留客了。”
楊凌這句話說出,誰還敢在晉王府邸多耽擱?就是親厚如李邦彥,以前和楊凌舉止隨意,言笑不禁,現下都要略守上下本分,再沒有以前在楊凌別業中可以賴着不走,一壺酒幾樣小菜就可以談笑終宵的事情發生了。
當下李邦彥和宗澤兩人,就行禮如儀告退,出得門臉寒酸的晉王府邸,自然有車馬接上,坐在車內,聽着車輪粼粼之聲,李邦彥沉默一陣,纔對着宗澤道:“汝霖啊汝霖,莫怪李某交淺言深,晉王如此看重,當是異數,大宋一朝,唯晉王是實心任事之人,抗強寇而除積弊,當洗刷這百餘年來衰靡之氣,爲何汝霖兄就不能實心爲晉王任事麼?馮唐易老,李廣難封,汝霖兄沉淪下僚數十年,已然白首,纔有展布胸中抱負機會,如何就不握在手中呢?”
宗澤坐得端正,淡淡道:“宋祚未衰。”
今日宗澤,每一句話似乎都要噎得人喘不過氣來,直白得讓人搖頭,李邦彥也只能一笑,靠在馬車板壁上,還是要看天命麼?正好這靖康年,眼見就是潮流卷蕩之年,卻不知道氣運的劇烈變動之下,天命到底誰屬!
……
岢嵐軍範圍,在北緣邊之處,有嵐谷縣,而嵐谷縣北設有寧遠寨,爲控扼緣邊交通要道的重要軍寨,這條道路,也是行商千百年來,踏出的一條通路,並不算寬廣,但勉強還是能讓軍馬通行,蜿蜒在羣山之間。
而寧遠寨東依岢嵐山,正正控扼住這條道路,岢嵐軍是河東一個窮荒所在,不比豐府鄜三州有與西夏回易之利,且能得到朝中大量資源傾注,雖然份屬折家軍駐守範圍,不過折家子弟,沒多少願意來這個地方苦熬,雖然折彥質下令要加強岢嵐軍防務,不過折可求帶着折家精銳子弟軍去濁輪川掃蕩南遷來的草原部族。
其餘精兵強將,也多用於加強豐府鄜三州防務,岢嵐軍還是一切如舊,守備軍馬,零星散漫,完全沒有大敵當前的緊迫感,這也不能完全怪主事者,畢竟命令已經下達了,幾十上百年的慣性,豈是人力一朝一夕能夠挽回的,又有多少人敢如楊凌一般行那鐵血手段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