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方轉運之事,雖然打仗打的就是後勤,但凡合格軍將,沒有一個不看重這方面的。可此間防線,在神策軍抵達河東以來就開始經營,積儲糧草軍資,現在不說是堆積如山也是不虞匱乏,就是後方轉運斷絕,也比當面女真韃子能耗得多。
防線穩固,軍資不缺,照理說身爲將主,應該是心滿意足纔是,可是韓世忠這幾日睡都睡不踏實,每逢夜中,總是擔心在哪裡生出了變故,而最大擔憂的地方,就是自家西面,所以手中一直扣着一支軍馬,隨時準備援應那個方向。
照韓世忠想來,折家軍馬,好歹算是能戰的,女真就算從岢嵐州方向破邊,以折家好歹也能支撐一陣罷?那時候就是自己調頭趕回去援應,也應該是來得及罷?正在韓世忠準備打起精神來處理這些軍中細物的時候,就聽見外間突然響起了疾疾的馬蹄之聲,一時間不知道多少傳騎,向着高巖寨中軍所在奔來!
韓世忠一把推開面前還等着自己示下的軍將,大步走出敵樓之外。站在寨牆上舉目而望,就見十餘名傳騎,背上背旗獵獵舞動,正疾馳而來,有傳騎未曾進入高巖寨,就大聲而呼:“韃子全線而出,大舉攻寨!”
韓世忠一怔,頓時就轉頭大呼:“給某披甲!牛皋呢?黃文勁呢?跟某上前看看去!”
無數號角,嗚嗚響動,一隊隊的女真軍馬,似乎鋪滿了視線所及的範圍之內,大地之上,塵土捲動,一隊隊的女真軍馬分途向着南面方向涌來。除了輔軍部族軍之外,更有女真甲士,如鐵流一般涌動,反射出一片又一片的金屬光芒。
成千上萬的軍馬,還是以輔軍和部族軍爲先鋒,鑽入了黃嵬山的千溝萬壑之中,至少在同一時間,向着幾十處軍寨發起了攻擊!動用兵馬,何止一兩萬之多?而且還有大隊,源源不絕的從北面而來!
這場攻勢,從天色未明就已然發起,在幾十處軍寨面前打成了一鍋粥,這次全線攻勢,女真大軍卻是不在乎人命了,只是在軍寨面前死纏爛打,一隊攻撲不下,則另一隊又上,且頂着軍寨,也構築起營地,似乎在準備做長久圍攻之勢!
當韓世忠趕到最前線的時候,戰事已經持續了半個白天,韓世忠趕到的是一個山勢高處的烽火臺上,眼前景象,一覽無餘。
多少軍寨之前,殺聲震天,就見女真軍馬如潮一般一層層捲上。而軍寨之中,多少強弓硬弩,密如飛蝗一般發射,有的軍寨中還有石炮,打磨好的石彈飛射出去,落入密密麻麻的女真軍中,就是一片血肉模糊。
在女真軍馬攻撲近寨牆之後,不時還有軍寨大門打開,神策軍重甲步戰之士持長大兵刃而出,寒光捲動,一層層的將撲近寨牆的女真軍馬殺散!
半個白天女真大軍消耗掉的人命,就過於此前數倍!
韓世忠看到的,就是這麼一副全線激戰的景象,而女真軍馬還是一副不死不休的模樣,似乎就準備這樣打下去了,哪怕用人命填,用牙齒啃,也要將神策軍的防線啃開!
站在韓世忠身邊的牛皋血脈賁張,狠狠以拳擊掌:“將主,就這般打罷!把中軍拉上來,跟女真韃子奉陪到底!看這些狗韃子有多少性命填!”
牛皋身後的黃文勁不住點頭,這句話也是深得他心,跟在韓世忠身邊,除了在雲內打了一兩場遊騎戰,砍了幾個韃子首級,其他時候想見血是千難萬難,早就鳥悶,女真韃子這次上來似乎是要拼命了,這還不殺個痛快?
韓世忠卻是面沉如水。
如此攻勢,看似慘烈。但是大宋營建起來的防禦體系,再加上神策軍這等強軍固守,又豈是全靠人命填得開的?且剛不能久,這樣的攻勢,又能持續幾天?這樣輕擲人命,豈是名將所爲?
山風裹着喊殺聲飄蕩而來,韓世忠卻是渾身悚然一驚。
這是將神策軍主力拖住!如此攻勢,除了自己還掌握的兩千多中軍精銳之外,其他兵力,就要被牢牢釘在防線之上,至少在攻勢未曾衰退之前,抽調不出來,而女真韃子豁出這麼多條性命也要將自家主力釘在正面,不用說其他地方有了可趁之機!
盧俊義那裡不可能出問題的,那麼就是西面已經爲女真韃子打開了缺口!
直娘賊的折家軍,到底是幹什麼吃的?
韓世忠猛的轉身揮手下令:“遣傳騎出去,打探西面軍情!速速回報!”
宗翰披着一身略微顯得有些敝舊的衣甲,回首向東而望,看着遠處女真甲士驅使着輔軍與部族軍不住上前,加入宋軍軍寨之前的血肉磨盤之中。
而在他身前滾滾向西涌動的,則全是以真女真爲主的大軍!
此次南下十五萬大軍,真女真六萬,雁門關前完顏婁室兩萬餘,他麾下直領四萬,除了留守一萬由完顏希尹率領,驅使輔軍部族軍拖住當面南朝軍馬之外,其餘精銳,則西向而去,沿着銀可術打開的缺口南下!
果然南朝軍馬,還是他認識中的那樣,雖然有一支強軍突然冒起,但是其他的,還是不堪一擊!
那麼,就看看我們誰的動作快了,身後廝殺猶烈,而韓世忠已然掉頭南轉,幸得神策軍中軍所部一直被他控制在手中,在猜測到女真大軍猛攻正面以爲牽制,實則有可能從西面破邊而入之際,韓世忠立即抽調中軍精銳馬軍四指揮,一千餘騎,輕裝裹糧,迅速南下,然後在嵐水方向轉向,經靜樂縣,去堵住寧化軍與岢嵐軍之間分界,岢嵐山上蘆嶺!
蘆嶺守軍,是折家所部,本不是韓世忠的防禦範圍,作爲楊凌麾下重將,韓世忠也很明白楊凌現在的戰略佈局,就是盡力和好西軍體系。姚古那算是送上門來的,不吞吃震懾,那反而會給人視爲軟弱。但是楊凌居朝,不論如何展布,都暫時絕不觸動西軍體系的勢力範圍。
雖然韓世忠一直擔心西面側翼這處軟肋,但是一直剋制自己沒有去佔據這個相當要害的蘆嶺險關。不然前面有女真軍壓境,背後再和折家翻臉,這就是大麻煩事,對楊凌大局也有極大妨害。
可是現在,卻再也遲疑不得!
雖然當面因爲女真軍馬的隔絕,並不能真正偵知女真軍馬主力是不是轉向了西面。岢嵐軍方向是不是破口的消息也還沒確切傳來,但是韓世忠這個時候就顯示出了一員真正重將的大局觀和決斷。
雖然韓世忠平日裡看起來有些嘻嘻哈哈的不靠譜,且在享用上也有些超出尋常,好豪宅,好美酒,好金珠,好博戲,好女娘。可是這傢伙,是個真正有大智慧之人,選邊站隊,從來不出錯,且關鍵時候,也咬得緊牙,抓得住重點,且豁得出去!
現在重點就是與女真最後決戰,絕不能一開始,就失卻主動權,當面女真韃子攻撲雖猛,但是依託防禦體系,盡撐得住,側背方向一旦有失,那就是整個河東戰局動搖之勢!就算自家拼命趕去,搶了蘆嶺下來,結果發現是虛驚一場,了不得也是惡了折家軍,自己豁出這張臉,再背背黑鍋讓朝廷責罰一下戴罪圖功,估計也能混得過去。
一嗅出眼前戰局的不對,韓世忠立即動作,馬上抽調兵力自己親領南下,以最快速度去搶蘆嶺,同時立即遣出傳騎,一則通報雁門關盧俊義所部,一則就是回報此刻恐怕已然擁駕出征在途的楊凌,同時在心中拼命禱頌,但願俺老韓趕到的時候,蘆嶺還未曾有失!
神策軍不愧是楊凌起家的老底子,一聲號令,枕戈待旦的中軍所部立即選調精銳起行,四個指揮千餘騎是此刻能抽調出來的全部機動力量了,一切都沒花了兩三個時辰的準備時間。出發之時,已然是夜色降臨,而這千餘騎就追隨着韓世忠在夜色中舉火疾行南下。
一路火光搖動,汾河河谷當中村鎮軍寨,在夜色中看着這火光如龍而行,個個都是心旌搖動,這與女真的戰局,到底如何了?神策軍強軍之名素著,到底能不能保得住河東這一方平安?
這場與女真的戰事,大宋內憂外患之中,最終結局又是如何?一個黑夜又半個白天過去,韓世忠所領千餘輕騎,已然穿行二百餘里,經過窟谷寨後,轉而向西南方向,沿着寧化軍和憲州交界方向,奔行而向蘆嶺。
從岢嵐軍破邊而入的話,向南二百餘里,就是岢嵐軍,寧化軍,憲州,嵐州四處交界之所,這交界處東北面的岢嵐山已然低緩了下來,而從西南面伸過來的呂梁山區也地勢低緩下來。在這邊正正形成數條可以通行一定軍馬的道路。嵐水就東西向在此間流過,在這裡分成兩路,一路向東匯入汾河,一路繼續南流,流經憲州宜芳縣樓煩縣的範圍。
總而言之一句話,這裡就是從西面切入汾河河谷的一條通路,一旦這裡有失,讓敵人從西面而入。則擁堵在寧化軍緣邊的神策軍,就正正被抄了後路,敵人向北,可以合圍神策軍,向南則可直下太原府!
大宋中人,經營河東防禦體系的時候自然也未曾忘記此處。在岢嵐軍和嵐州交界處,設立了飛鳶堡和蘆嶺以爲堵御。在寧化軍範圍內,設立了窟谷寨以爲接應。
韓世忠此行,就是要將這個缺口堵住!
二百餘里疾行下來,人馬都累得骨軟筋酥,不時有戰馬跑不動給拋棄在路旁,幸得這四指揮精銳人人都有備馬,這纔沒有耽誤,放在平日裡,跑廢這麼多戰馬,就是楊凌麾下什麼裝備都盡着先挑的神策軍也得心疼萬分,可是現在誰也顧不得了,馬都如此,更能吃苦耐勞的宋軍甲士也都咬牙支撐,誰也不敢稍稍停下休息半刻!
原因無他,一路向南而來,再經窟谷寨轉而向西。終於在路上見到了越過岢嵐山逃難而來的難民們,也帶來了女真韃子確切破邊而入的消息!
這樣軍情,當地守軍還不及回報,韓世忠就已然匆匆向南而來,見到中軍騎軍拼死拼活向南趕的景象,看到張在前頭的韓世忠旗號,但爲神策軍中人,誰不心中暗讚一聲,好個韓將主,反應直恁得快!
從難民口中得到的軍情破碎零散,不過也大致勾勒出一個全貌,女真韃子幾日前就破邊而入,半點抵抗也似未曾遇到。烽火從北到南一直燃動下來,好像一瞬間女真韃子就高速殺入岢嵐軍腹地一般,至於岢嵐軍折家守軍如何,到底有什麼樣戰事的發生,一概得不出確切消息。
這樣的零碎消息,已經足夠讓韓世忠再不體恤將士坐騎,拼命而前了,現在就是爭時間,看能不能將這個缺口直娘賊的堵住!
另外韓世忠還少不得心裡罵了一路,直娘賊的折家,恁大的聲名,結果卻給輕易打穿了岢嵐軍,一看就是向西避戰而去了,只要俺老韓不死,將來有的是機會把你這直娘賊的折家!
馬蹄聲聲,宋軍甲士穿行在嵐水河谷之中,道路頗爲破碎,兩邊俱是已經顯得有些平緩下來的山勢。雖然旁邊嵐水濺起碎瓊亂玉,可宋軍甲士從韓世忠以下,人人都是滿面塵土乾枯之色,誰也沒時間停下來稍稍擦洗一把。
突然之間,前面尖哨就停了下來,紛紛拔出兵刃,張開弓箭,本來在馬鞍上盡力放鬆身子,節省體力的韓世忠一下就警醒起來,催馬就朝前趕。隨他一同南下的牛皋和黃文勁也打疊起精神,緊緊扈衛在旁。
不等尖哨叱呵,就聽見對面傳來了宋語,正是河東口音:“軍爺,俺們是從岢嵐軍逃過來的!敢請不要放箭!”
尖哨甲士大聲吼道:“舉起手,從山石邊走出來驗看!稍有異動,這箭矢可識不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