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太監是當年信王府的老人,屬於天子奴才,深得信任,故而委派他到福建市舶司,爲天子空空如也的內帑增收。
市舶司官邸是崇禎親筆御賜的金匾,是福州城中最顯貴、威嚴的府邸,平日文武百官到此都不敢大聲喧譁,身份俱矮上幾分,以示對天家的敬仰。
今日碰上此事,怎能不讓府中衆人驚恐不安?
李太監冷着一雙如鷹般銳利的雙眼,斜睨四顧,把衆人的慌態盡收眼底,心中雖然焦慮,但是面上已經情緒盡斂,力持鎮定,盯着暗色濃郁的庭院。
總督府三日前有一個士子,拿着輕飄飄的一紙公函,要他限期交接市舶司官邸,否則將採取手段。
真是不知天高地厚,李太監心裡憤懣不平,沒有天子諭旨,地方官府根本沒有抓捕他的權利。
故而明知今日有玄機,可他還是按捺心神,試圖與這位囂張跋扈的年輕總督掰掰手腕,不信他膽敢如此肆無忌憚,真當天家臉面是擺設不成?
夜幕低垂,萬物俱闌,庭院裡沉寂得不透一絲氣息,寒意森重,風如冰刃。
夜色中,先是一個,然後是許許多多的亮點,慢慢地潮水般涌入寬大的庭院。
片刻之後,將士的火把照亮了整個庭院,恍如白晝,那宛如巨蟒盤旋的燈火瞬間納入李太監眼中。
訓練有素的將士凜然立於五丈開外,身後還有大隊親衛肅殺威嚴,整裝以待。
弓弩開弦,槍戟林立,手中火把映着陰暗的夜空如熊熊烈火焚燒般血火,刀劍甲冑的寒光熠熠耀花人眼。
將士步步逼近,銀光閃閃的鎧甲在寂靜的空氣中出清脆的聲響,將這小小的庭院圍得水泄不通,猶如鐵桶一般。
李太監張口結舌,目瞪口呆,這陣仗也未免太雄壯了。幾十號人的市舶司官邸,用得着上千人的隊伍嗎?
更何況他們只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太監,至於嗎?
這樣一出大戲,明日福州城裡裡外外皆會知曉,而隨着他們的口口相傳,又將讓大明上下知道,這天家的顏面何存?
李太監的心裡剛閃過這絲念頭,對面已然劍出鞘、弓開弦,刀光劍影如兇殘狂烈的猛獸,虎視眈眈的盯着眼前獵物,伺機攫取。
只待一聲號令,便將惡虎撲食般血洗市舶司官邸。
當中,兩個將士高舉着火把,護着一位身着緋色官袍,前胸和背後均綴有仙鶴補子的年輕官員,徐徐前進。
李太監深吸一口氣,明白這位就是傳說中兩省總督——秦浩明。
“秦督大人,深夜造訪,不知所爲何事?”
李太監斜眼端睨着一臉狂妄的秦浩明,打心底一聲冷哼,可口頭卻不知不覺服了軟。
他們二人互不統屬,之前從未打過交道,只是憑着官服認人而已。
“哦,你就是李太監,爲何不尊總督府軍令,交接市舶司,可是其中有什麼齷齪?”
秦浩明長得人高馬大,李太監鳩形鵠面,猥瑣陰鷙,尚不及他肩膀高度,再加上秦浩明昂着頭,看起來一副盛氣凌人的模樣。
“正是咱家,只不過市舶司和總督府交接,這從何談起?什麼時候咱家要聽命於總督府了?
秦督今日所爲,咱家說不得要上奏天子,天家威嚴,豈容玷污?”
秦浩明的囂張,讓李太監稟然大怒,對於問題避而不談,只是一頂大帽子扣上。
這招他已用得爐火純青,一般的地方督撫大員爲了不多事,無不對他們所爲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屢屢奏效。
可惜他碰到的是秦浩明,一個不按常理出牌、一個想改變大明的傢伙。
李太監剛說完最後一個字,秦浩明左手驀然提起他的衣襟,粗暴的把他拽到自己眼前,右手怕打着驚悚的臉龐,惡狠狠的說道:
“你跟老子談天家威嚴,早他媽的給你們這些狗太監丟盡了。你一個奴才,卻享受着比天子還奢靡的生活。
僅京畿就有宅院三套,還買了十幾個水靈靈的女子,問題是你他媽的行嗎?這不是糟蹋人嗎?
天子內帑空空,皇后貴妃尚且要穿打着補丁的破舊衣服,而你們呢,哪一個不是錦衣玉食綾羅綢緞膾不厭精?
看看南安鄭家,年入千金。而你們呢,才區區幾十萬兩紋銀,剩下的幾百萬兩都被你們私自瓜分,或者用於收買江南海商。
課稅一萬兩的大海船,你們收五百兩就可以出海,可真是他媽的慷慨,難怪江南海商稱你爲李菩薩,你說前面將士怎麼能賣命殺敵?
就這樣,天子還念過往情分,給你三天時間,若乖乖滾出市舶司官邸,還有活命機會。
奈何,人不作不會死,偏偏你這蠢貨”
秦浩明越罵越氣憤,巴掌啪啪亂想,越來越用力,直把李太監抽得仿似豬頭。
這一幕,在燦如白晝的燈火下,秦浩明那大紫的官袍映在衆人眼裡,格外刺眼,那張狂憤懣的氣息,不僅讓身邊的將領感到害怕,更有市舶司官邸中人。
“全部綁了,督查室負責入駐官邸,查封點檢一切財物,登記造冊。”
撒過氣,秦浩明扔下奄奄一息的李太監,大聲吼叫。
“諾!”
昔日車水馬龍,門庭若市的市舶司官邸,此刻偏是冷冷清清,無人問津的蕭條樣,石雕獅子猙獰着滿口森森的獠牙,在霧色迷茫的黑夜裡備顯蒼涼。
朱漆紅的大門敞開着,將士們出出入入,來回忙碌。
片刻,市舶司官邸中押出了一批人,穿的都是綾羅綢緞,男女皆有,共一百二十餘人。
全被士兵押入庭院烏壓壓跪滿一地,庭院內本就是一片死般的寂靜,這會冷嗖嗖的夜風穿庭而過,膽兒小的竟哭了起來。
壓抑着斷斷續續的低聲抽泣着,淒厲的聲音如同冰凍千年的玄冰,帶着冷徹心腑的寒意,貫徹五臟六腑。
哭聲悲涼,聞之讓人心碎。
可秦浩明卻沒有半分心軟,官邸中都是和李太監同流合污的官員及其家人,命運早就註定。
市舶司管理海外諸國朝貢和貿易事務,置提舉一人,也就是李太監,從五品。副提舉二人,從六品,屬下吏目一人,從九品。
可正是這些不入流的卑賤之人,和大明整個文官武將,把偌大的明朝,糟蹋得千瘡百孔。
一生最要臉面的崇禎皇帝,臉面偏偏被手下文武勳貴及奴才打得啪啪響。貴爲天子,向手下借錢竟然借不到,連吃穿用度也不能與之相比。
這還不算,作爲頂級老闆,手下和奴才還要把髒水往他身上潑,讓他背黑鍋,做替死鬼,得以掩飾自己的罪行。
正如那日筳宴崇禎自嘲,朕還有臉面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