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段日子漫羅與寐瞳走得很近, 轉眼好些時日過去了,寐瞳身上的傷勢也日趨見好。偶一日,二人窩在花廳裡無所事事, 漫羅坐在桌旁悠哉地嗑着瓜子, 忽而聽見身側的寐瞳幽幽啓口, 語調倒是甚爲平緩, “明兒駙馬就要回宮了, 陛下打算在月華殿設宴,親自爲駙馬殿下接風洗塵。”
漫羅卻似完全沒聽進去一般,仍一門心思地嗑瓜子, 許久纔回了一句,“所以呢?”
寐瞳淡然地瞥了漫羅一眼, 倒也答得極爲爽快, “陛下要你同去。”言下含笑凝望着漫羅, 似乎在期待着對方臉上的表情變化。
而漫羅一聽這話,牙一顫, 剛咬開的那粒瓜子便從嘴邊滑了走,穩穩當當地落在地上,漫羅瞧了瞧地上那粒瓜子仁,終是將手裡的殼給放了下來,哀嘆一聲, 問道:“這不是貴國駙馬的接風宴嗎?”寐瞳微微頷首, 道:“對啊!”
漫羅越發迷茫, 又問:“陛下很看重這位駙馬爺, 所以親自爲他接風洗塵?”寐瞳又點點頭, 但笑不語。
漫羅最後問:“所以,這次的接風宴陛下應該很重視, 哦?”
寐瞳脣邊噙的那一抹笑意越發濃烈,最終他悠然笑道:“駙馬爺此次領兵大戰白茗凱旋而歸,厚厚功勳錄上便是又添了一筆,外加陛下向來最寵長公主,這會兒其夫君戰勝回宮,陛下自然重視。”
漫羅露出一副瞭然的神情,繼而又問:“那麼到時候都會有些誰?”
寐瞳微笑着細心爲之解答:“不多,也就陛下、長公主、駙馬爺、右相大人、我,還有你。”說到這裡,他突然露出一副不懷好意的笑容,“當然,也許右相大人會帶上罹湮同去,正如漫羅一定會帶上容軒去一樣。”
漫羅愣了愣,好一會兒才忽然意識到一個問題,趕忙問:“到時候就這些人?”見寐瞳頷首稱是,她復又啓口,“此次宴請的都是些有頭有臉的人物,不知陛下要我去作何?”
寐瞳亦不解地攤了攤手,嘆道:“這我也不知,不過陛下這麼做必有他自己的打算,你聽從便是。”說着他也抓了把瓜子放手裡,一粒粒地拿起磕着玩。
漫羅無比惆悵,喟然長嘆道:“貴國陛下實在是個叫人摸不透的人,我甚惶恐啊!”
寐瞳將一粒瓜子仁嚼碎了吞下,隨之莞爾道:“相比之下,我倒是覺得你更應考慮下,萬一到時候在月華殿裡遇上了罹湮,你當以怎樣的態度面對他。”
漫羅忽而一愣,一時間竟也不知該如何作答,怔忪了許久,她方纔笑起來,只是這笑容怎麼瞧都顯得過於僵硬。她眼珠子轉了一圈又一圈,瞟向東又瞟向西,最終總算是對上了寐瞳的眼,分外認真地回答,“我突然希望,明日可以不用面對他。”
寐瞳一聽這話反是略顯驚詫,他並未料及漫羅竟會如此誠實。拍了拍她的肩膀,他笑道:“隨遇而安吧,別太在意。”
漫羅垂下眼瞼,呆呆地望着桌上散作一攤的瓜子,脣角一勾,帶起一片苦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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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午時,月華殿大擺筵席,漫羅應邀攜容軒隨寐瞳同去駙馬殿下的接風宴上走一遭,然待到月華殿內,皇帝陛下卻還未到,而右相大人卻是早早地到了,而在他身後跟着兩個人,全是熟悉的面孔,一個是淺笙,另一個則是罹湮。
想來寐瞳的預見能力當真了得,他一早便猜到罹湮會到場,也知他二人撞上面必當引來一番尷尬,便早些地提醒了她,叫她隨遇而安。
雖說漫羅至今仍是厭惡着寐瞳,然而通過這些日子的相處,曾經埋在心頭的那份強烈入骨的恨意卻是稍稍地消退了些。
漫羅行至段則逸身前,有禮地微笑道:“段大人,您可還好?”
段則逸未想漫羅竟會主動上前同他打招呼,便也擺出了客套的姿態寒暄道:“勞七皇子掛念了,在下很好。”
而漫羅卻笑得越發濃烈,只是懂她之人便能一眼看出,她此刻的這片笑容背後藏着一股極端的恨意,可她依然裝得很隨和的樣子,卻說着極爲尖銳的話語,“段大人,您誤會了,漫羅可是一點都沒掛念着您啊,倒是您家的罹湮叫我甚是掛懷。”言下她突然擡眼對上罹湮的雙眸,在對方驚詫的目光下,她的脣邊散開一絲殘忍的笑。
漫羅靜靜地與罹湮對視着,見對方眸中泛起一抹悲傷,而她卻假裝沒看到一般冷笑起來,隨後雙目微眯,戲謔道:“罹湮,好歹你也得過我給的恩寵,這會兒瞧見了昔日的主子,怎就連一句招呼的話都沒有?”
罹湮微怔,而那句“昔日的主子”卻如千千萬萬根尖銳的長針,直刺入心頭,他俯下身來,對漫羅做了個福,柔聲道:“罹湮見過七皇子。”
漫羅漠然凝望着罹湮半晌,心裡也跟着疼了起來。她依然記得,曾經她多次提醒罹湮,不許喚她“七皇子”,說這個稱呼太顯生疏,起初的時候罹湮總是忘記,她便每每裝出惱了的模樣,對方見了都是立刻改叫漫羅,她的臉色纔會好看些。
一個稱呼或許證明不了什麼,可是從“七皇子”到“漫羅”再到“七皇子”,這個過程中所經歷的酸澀,又有多少人能懂?
容軒站在離漫羅最近的位置,似乎能強烈地感受到她心裡的悲涼。伸出手,他緊緊地扣住漫羅的手指,掌心貼在一塊兒,彷彿這樣便能將自己的溫度傳遞過去。
而漫羅並未瞥他一眼,只是專注地望着罹湮,望着那個曾經令她愛得癡迷的絕色少年,她滿臉的悲傷,只差當場落下淚來。
從來沒有感覺過心裡這麼的苦,漫羅在望着罹湮的時候,腦子裡瞬間浮現出許多個場景,那些美好的畫面如童話一般,在先前的幾個深夜裡反覆地折磨着她,讓她輾轉難眠,讓她陷於夢魘,讓她午夜夢迴淚流滿面。
忽然,一隻手搭上了她的肩膀,將她完全傾入到罹湮身上的感情在一瞬間收了回來,漫羅轉過頭去,見寐瞳站在她的身側對她堅定地頷首,而後他對段則逸笑道:“讓段大人見笑了,方纔七皇子多有得罪之處,且由寐瞳代他說聲對不住了。”
段則逸見寐瞳出面了,便也不再多說,微微一笑,表現得甚是寬宏大量,“國師言重了,聽聞這段時間國師一直忙於調教七皇子啊,只是這位殿下少不更事,怕是要國師多多費心纔是。”
段則逸這段話說得實爲巧妙,聽起來似是在嘆寐瞳之辛苦,實則是在罵漫羅之尖利。漫羅明知對方話裡藏有玄機,奈何寐瞳握着她肩膀的力道越來越重,她自也明白寐瞳的意思,他不過是想她剋制住自己的情緒而已,所以當時她只是毫不客氣地一把拍開寐瞳的手,然後一轉身,挽着容軒朝大殿的角落行去。
寐瞳側目望向漫羅的背影,終是無奈地嘆了口氣,轉過頭來對段則逸賠笑道:“段大人莫見怪。”
段則逸譏笑道:“原來國師也有馴服不了的人呀,看來這蒼蘅七皇子很是厲害啊!”
寐瞳脣角微揚,笑得分外妖媚,對段則逸的話並不認同,大言不慚道:“段大人幾時見寐瞳輸過?”他輕舔着自己的下脣,笑得曖昧不已,“只要是我看上的人,沒有一個能逃出我的手掌心。”
說話間,他卻一步步地走向罹湮,至其身側卻彎下身子湊近他的耳畔輕輕吐霧,“罹湮,你等着瞧,終有一日我會把漫羅搶到手。”
罹湮聞之大駭,立刻擡起眼來對上對方的瞳仁,壓低了嗓音問道:“你到底想怎麼樣?”
寐瞳笑得極爲絕豔,脣角勾勒出的月弧線條曼妙無比,映刻出其妖孽姿態,“既然你當日選擇了放棄她,那麼爲何我就不能乘虛而入呢?”
“乘虛而入這種一點都不光明的作爲你也幹?”罹湮揚聲問道,怎料寐瞳如是回之,“我尹寐瞳本就不是什麼光明磊落的君子,而罹湮……”他正對着他,豎起食指指向他,又緩緩啓口,“你也不是。”
伴着他的話音落下,殿外一片喧雜聲,衆人紛紛朝外望去,漫羅本是倚着牆暗自胸悶,忽見外邊一男一女向此走來,便也好奇地張望過去,可這不看還好,一看便出了事。
那一瞬間,容軒亦不知究竟發生了什麼,待回過神來漫羅已不在身邊。而那廂一對男女只感覺眼前一晃,那男子似乎意識到了什麼,正欲拔劍,卻見一人影已來到他們面前。漫羅雙手握着那女子的肩膀,搖晃着她問:“你是丫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