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書將茶具撤下,從屋角的矮櫃中將白玉棋盤擺上來,瑩瑩如玉的棋子在陽光的照射下散發着晶瑩剔透的流光,讓人一看便知是極佳的上品。
等秘書收拾完,準備爲二人重新各添一盞茶時,見她還是像之前那樣如法炮製,董忠生趕緊喝住她,“等等!那是生普洱,換熟普洱。”
秘書頓了一下,猛然意識到自己犯錯了,趕緊應道,“是。”
很快她像是忽然想到了什麼,立刻向隨淺抱歉一笑。然而隨淺並未有多大反應,又讓她疑惑,剛纔她沏錯的茶隨淺是不是根本就沒注意到。
角落裡的鎏金竹節香爐散發着幽幽的古樸薰香,若有似無地漂浮在空氣中。
隨淺和董忠生盤膝坐在蒲團上,面前是一方棋盤。秘書手捧茶壺安靜地坐在一旁,隨時給他們添些茶水。
“夜茴,你先。”董忠生好歹是隨淺的長輩,此時主動讓隨淺先行,也算是全他長輩的風範。
隨淺也不客氣,她微微點頭,目光在整張棋盤上略過,眼神冷靜如水幽深如潭。
片刻後,執子,落下。
董忠生似乎是早就想好要怎麼下這一局棋,很快地便走出了第一步。
相比他的熟練果斷,隨淺就下得慢多了,她謹小慎微,幾乎是每一步都要思慮良久。
久得就連坐在一旁的秘書都忍不住暗暗向她翻白眼。
可及時這樣,隨淺的兩卒一炮也很快就被董忠生不費吹灰之力地吃掉了。
董忠生看着棋盤上的局勢,深知若是以目前的態勢繼續下去隨淺必輸無疑,心裡稍稍鬆了以空氣的同時,又有些許的疑惑。
他總覺得,隨淺沒有這麼簡單,隨淺的棋技也沒有這麼簡單。
而當他觀察隨淺的神態,見她如老僧入定,即使陷入頹勢,仍舊氣定神閒時,就更加不敢掉以輕心了。
半個小時過去,隨淺又接連折了一馬一軍。而董忠生一共才只損失了一炮一兵。
董忠生的一顆心落下了。
“看來,這隨園是與我有緣分了。夜茴你這些年忙於管理隨氏,確實是疏忽了棋藝啊。”董忠生一邊說着一邊抑制不住地嘴角上揚,語氣中已經是掩飾不住的得意。
他下棋幾十年,經驗豐富不亞於專業棋手。是以他清楚,根據現在的形勢來看,隨淺的敗局是不可逆轉了。
“隨園自然與您有緣分。”隨淺三指擎着茶盞,輕抿了一口,淡然笑着說。但眼睛卻不離棋盤,更彷彿根本沒看到局面上顯而易見的屬於董忠生的贏面。
“董事長您真是棋藝精湛啊。”見董忠生胸有成竹,一臉篤定,秘書也趕緊在一旁語笑嫣然地恭維着。
隨即她又看向隨淺,“安慰”道,“隨董也不必氣餒,聽說您以前鼎盛時勉強也就算是一級棋士,而我們董總這些年早已經進入棋聖的等級,您比不上,也沒什麼。其實早知道會是這樣,剛纔不如我陪您下了。”
秘書言語間流露出輕蔑之意,她聽說隨家百年世家,書香門第,就算上流社會一直流傳隨家繼承人性格孤僻古怪,但對她的誇讚與認同卻也一併流傳着。即使是與隨家對立百年的顧家人,在提起隨家那位繼承人的時候,也不得不誇一句,她是真正的世家女兒的典範。
她還以爲這隨淺必然是個琴棋書畫樣樣精通的人物,原來就是這個樣子的典範麼?呵,也沒比她強什麼麼。
看這棋藝,搞不好還不如她。秘書在心裡暗暗地思忖着。
“的確,比不上也沒什麼。”隨淺聽了秘書的話,沒什麼反應,只是淡淡地說了這一句。
隨後,她放下茶盞,將她手下的軍輕輕一推,薄脣微動,一個字鏗鏘乾脆地吐出口,“吃。”
棋子相碰,清脆的泠泠聲響起,董忠生的一個象應聲而亡。
這廂還面帶笑意的董忠生臉色忽然僵住了。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突然反轉的局面,在隨淺沒走那一步的時候,在他的象還沒被吃掉的時候,他還有三步,就可以將了隨淺的軍。
可現在,他的將已經被隨淺的軍和炮合圍,這一子,無論他怎麼下,都是敗。
董忠生面色鐵青地看着棋盤,努力地尋找着生路。他不相信沒有生路。不可能,沒有辦法。
秘書也看懂了董忠生這幾乎是從天而降的敗勢。她驚愕地盯着棋盤,半晌忽然伸手去撥動那幾顆已經廢棄的棋子。
翻完了她才意識到自己的舉動有多荒誕。隨淺的手一直都放在桌上,而他們的眼睛又一直沒離開過棋盤,她怎麼會掉包棋子亦或者隨意挪動任何一子的位置呢?
作弊,即使隨淺想,她也沒有那個機會。
時間漸漸地流逝,鎏金爐中的沉香即將燃盡。董忠生的額頭上浸出點點薄汗,就連後背都溼了大片。
可奈何眼瞅着董忠生早就已經思考過了規定思考的最長時間,他的眉頭仍舊緊緊地蹙着。
忽然,一聲頹敗的嘆息聲長長響起,渾厚的男中音虛弱地道,“我輸了。”
“是董叔叔您承讓。夜茴也是僥倖。”隨淺微微頷首,仍舊是面無表情。似乎無論是輸是贏,她都不在乎。
董忠生蔫吧了,秘書也蔫吧了。
誰能想到,明明是已經註定的敗局,竟然會在頃刻之間就被翻覆過來,前一秒他們還在寒磣人家,下一秒就被打了個巴掌。而且這一巴掌乾脆響亮,讓人措手不及。
而剛纔那些話,彷彿都變成了對自己說的——“比不上,也沒什麼。”
董忠生有些頹喪地盯着棋盤,似乎想要找出一些不對勁兒的地方。可是,沒有。每一步,隨淺走得每一步他都是記得的。
“唉。”他是半輩子的棋場老手,心中算計千千萬,今天卻敗得一塌糊塗,毫無準備。
秘書看向隨淺。她看她的目光,就像是在看着一隻原被當成小貓的猛虎,敬畏與審視複雜地在她眼中交織着。
倒是董忠生很快重新振作起來,而他棋癡的本色也在這時發揮出來。
他搓着雙手,眼中乍現精光,也不在乎自己是不是輸了,面子是不是過得去了,直接當着秘書的面便迫不及待地問,“夜茴,你這是……怎麼做到的?我剛剛明明已經勝券在握,而你也再沒有反敗爲勝的可能,怎麼突然就……雖然這麼說不合適,但我感覺好像,好像是做夢一樣。”
“其實沒什麼,主要還是因爲這本書。”隨淺指了指放在一旁的那本古棋譜,“是夜茴耍了小聰明,來的路上在車裡翻了翻棋譜,現學現賣,借鑑了古人智慧。夜茴哪有如此棋藝。估計等您看過了棋譜,我就再不可能贏您了。”
“竟然是這麼回事?”頓時,董忠生看着那本古棋譜的目光灼灼發亮,像是要生吞了它一般。
隨淺笑笑,“的確如此。”
其實又怎麼可能會這麼真的如此?能贏得了棋聖水平的董忠生,但憑現學現賣的棋譜就可以做到了麼?隨淺自然是不會說,這本棋譜她曾經被外婆逼着倒背如流。
只是幼年時心高氣傲,不屑用別人的技巧,只願意用自己琢磨出的法門。
今天因爲心中沒有把握能贏董忠生,而這個賭約籌碼又太過誘人,她纔不得不利用這本棋譜,將它與自己的境遇融會貫通,隨機應變。
隨淺起身告辭。
董忠生也不是言而無信的人,樂呵呵地抱着棋譜就讓秘書去打印合同,並且保證三日之內錢款一定到賬。
隨淺推辭了董忠生邀請她一起吃中午飯的好意,淡然低調地離去。
秘書送她走遠,回到董事長辦公室,見董忠生站在落地窗前面容嚴肅。她心裡“咯噔”一下。
“以後再見到隨淺,務必要恭敬謙卑。否則惹出了什麼麻煩,我不會保你。”
秘書知道董忠生是在說她今天言語之間譏諷隨淺的事情,但還是有些不信,“哪有這麼嚴重?”
其實她除了秘書,還是董忠生妻子孃家那邊的親戚,在家裡也是個千金大小姐,來誠源集團主要是爲了歷練自己積累經驗,以便將來回家掌管自家的公司。
“你可知這下棋的訣竅在哪?”董忠生微微偏頭,不答反問。
秘書一愣,想了想道,“戰術夠狠?”
董忠生搖頭。
“殺招夠絕?”
董忠生再搖頭。
“佈局巧妙?能熟背所有技巧?”她記得今天隨淺就是說她記得古棋譜上的棋局。
“都不是。”董忠生轉過頭,“是眼界。”
“下棋高手者,往往能從大局出發,不爭一子之得失,從大處着眼。棋藝精湛的人,往往能走一步想五步,十步,甚至更多。繼而在此基礎之上,有戰略佈局造勢,有策略設圈埋伏,有置之死地而後生。
“而心胸狹窄之人往往只能從局部出發,走一步看一步,無長遠眼光,爲爭一子之得失陷入對手圈套,損兵折將,往往最後一敗塗地。
“我自詡人生幾十年走過,眼界已經足夠開闊,可今天卻輸在了這個小丫頭的手裡。而這樣的結果,現在想來其實從開局的時候就註定了!而隨家丫頭,其實早就將這一點,看透了!
“所以,我輸得心服口服。”
秘書的臉色由疑惑漸漸地轉爲震驚,她情不自禁地打了個哆嗦,“可她今年也不過二十多歲,竟然已經有了這麼深的城府?”
“所以不論是你,我,還是誠源集團。都不要去招惹她。否則對我們,沒什麼好處。更何況……”董忠生長出了一口氣,悠悠地道,“更何況,她身後的人,是顧景桓。”
……
隨淺從誠源集團大廈總裁電梯直接到停車場,時值中午,她一走出電梯,悶熱的蒸籠般的空氣就瞬間將她包裹住,令人心燥。
偏生早上還晴朗的天此時陰雲遮蔽,昏暗低沉的氣壓讓人悶得喘不上氣。
隨淺的手機裡有一個未接電話和一條未讀短信。都是來自盛丹秘書。她說盛丹沒什麼大礙了,請她放心。
終於,隨淺的一顆心放下。她走到自己車前,剛想吩咐小王開車門,駕駛座的車窗就緩緩地降了下來。
沒有司機小王的國字臉,取而代之的是那張俊美如刀的完美硬朗的側臉。
顧景桓緩緩偏頭,一側脣角微微勾起,深幽的眉眼間流露出淡淡的嘲諷,他緩慢而低沉地問,“怎麼樣,醫院的茶,好喝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