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口中雖是應承着,身形卻是半分沒有挪騰。失了魂般,只佇立在門檻外,卻怯於舉步。
他的所想,所念,安菡芝自然是不甚分明的,看見他恍惚模樣,不禁心下疑惑,忍不住出聲問道,“怎麼了嗎?”
錦年明白他心中痛楚,且觀他現下舉措,在安菡芝面前,莫說辯解,便是連好好開個口恐怕也是困難,只一昧低着頭不肯出聲。這個老笨蛋,原來有些時候,也並不比她聰明到哪兒去。
心下不出聲的嘆息,錦年替他解釋道,“他本來有點不舒服的,剛剛又淋了雨,大概是……又不大好了。”
“哎呀,這可不是得着涼了麼。”安菡芝霎時變了臉色,關切道,“那別耽擱在門口了,快些上去,洗個熱水澡趕緊換身衣服,不然這臘月裡的天氣……你們穿的又這樣單薄。”
她似是萬分焦急,一邊叮嚀囑咐着,一邊踱步開來似是在尋覓着什麼,“溫度計呢,我記得就是放在這裡的來着,小可,小可,你有沒有看見……”
纖瘦的身形隨着逐漸低弱的聲線快速遠去。的的確確的相當急切。
錦年陪着他,目送安菡芝直至沒入後院不見,看着眼前情景,又聯想起方纔在貝貝家的見聞,心有所感。
二人相互扶持着,小心上了樓,進了臥室輪流洗漱。
因着他是身體欠佳,被錦年推搡着先去衝了澡,錦年則在屋內悉心收拾着二人衣物,一時間,倒也真有幾分恩愛眷侶攜手出遊的錯覺。
待二人都洗的熱騰騰乾爽爽,錦年在他身後幫他吹頭髮,原本溫暖的小舉措,可到了她手中,卻因着笨手笨腳手中吹風機不曉得轉圜變通,硬是把他燙得直叫。真是活像是在伺候一隻脾氣暴躁又偏巧炸了毛的大貓咪。安瑞幾番想要逃離磨爪,奈何被她強摁着一邊哄騙,“快好了快好了你再忍耐一會兒。”
如此折騰,也不知道熬了多久,耳邊轟鳴才終於停止。
“看,這樣就好啦,哪裡就有那麼痛了,你一個大男人不要那麼嬌氣。”半是強迫半是威逼的收拾完,錦年蹲在他面前,滿意的點頭,“乾乾的,這樣纔不會頭痛啊。”
安瑞面無表情的看着她,“我現在頭就很痛。”
錦年癟嘴,安撫的摸摸他柔軟的發,“乖,不要在意這些細節啦……”
安瑞煩躁的別過臉,“你別摸我頭。還有,注意你的措辭。”
錦年根本不理他,只調皮的扮個鬼臉,往他懷裡蹭。
他推了下,沒動,也沒有再理會。
氣氛漸佳,他黑了半日的臉色也稍稍有所好轉。
錦年大刺刺的躺在他手臂上,望着雨珠破碎在透明的天窗上的痕跡。聽着淅淅瀝瀝的聲響,以及耳邊平穩的心跳。她的天地,逐然寧靜下來。
今朝種種,流水般在眼前回放。
最印象深刻的,除了貝貝,無疑是……
錦年輕輕搖晃他的手臂,軟聲,“太太她,其實是個很溫柔,也很善良的人呢。安瑞,你真的很幸運,能有這樣好的一個母親。”
即使只是相交爾爾的鄰里,丟了孩子,她也會費心幫忙。
即使只是她小店中的一個過客,身體抱恙她也儘可能的伸以援手。
錦年並非存心恭維,只是照實所呈,倒也存了幾分讓他愈加開懷些的心思。任憑是誰,自己的母親被誇讚,也會是欣喜的吧。他也確實如此。只是,不過須臾一瞬的歡欣,他眸色卻反而更加黯淡,短暫的沉默之後,最終只淡淡一聲喟嘆:
“她向來是心腸軟的。”
這樣絲毫情緒沒有的一句,突兀且怪異,落在心裡頭只覺得怪沉的,錦年猜不透他在琢磨什麼,只隱約覺得事情似乎又偏離了自己預想中的方向。正這樣想着,沒料又聽他再度開了口:
“否則的話,她也不會丟了四次,才真正狠心丟下我。”
清清淡一句,飄入耳中,錦年沒忍住雙目驟酸。擡眼,只怔怔望着他滿不在乎的自嘲之下,同樣微微泛紅的眼睛。她想起下午他們送貝貝回家時發生過的那場摩擦:
“……小孩子弄丟這種事,多少次也不會習慣的。每一次弄丟,媽媽一定都會很擔心的。”
“有什麼呢?其實,丟着丟着也就習慣了。”
他說,丟着丟着也就習慣了。
當時她只一心想要把話題往她計劃中那樣靠,即使聽見了這一句,卻也沒有分外留意,只覺得難過,原來,居然是這樣一番緣故在其中。
他心裡,也痛苦的要命吧,卻還是故作這番雲淡風輕的樣子,他,他笑的真假,真難看。
“錦年,你說,她對身邊不甚相干,甚至萍水相逢的過客,都可以這樣慈悲溫柔。”他的語氣淡淡的,似乎只是在談論不相干的人,“當初,爲何就單單待她的兒子那樣狠。”
“或許……”錦年躍躍想要插話。
“或許她有她不得已的難處。”他打斷她,替她說完那句話,又道,“我哥哥,他當年就是這樣規勸與我。”
錦年笨嘴拙舌,也不知如何寬慰他是好,只訥訥道,“你能這樣想就好了。”
安瑞未置可否,只微扯嘴角,笑容愈發苦澀,
“有什麼難處呢?當時,無論我哥怎麼哄我,怎麼編好聽的同我說,其實我心裡都明白的很,只是懶怠揭穿他一片好心罷了。”
提到兄長,他也是無奈的輕嗤,似乎覺得很幼稚。搖搖頭,才繼續道,
“當年父親同她離散時,家中本就因着一樁生意賠的傾家蕩產,爲了我父親,她沒名沒份耗上幾年最好的時光和愛情,最終分手連一便士的補償也沒有得到。我心臟不好,她支付不起高昂的醫藥費,養不活我,也帶不走我。最絕望的時候,她甚至想過帶我一起死。”
說着,安瑞捲起袖口,摘下腕錶,一道橫貫動脈疤痕暴露眼前,帶着歲月也磨礪不去的猙獰,“我還有點印象,那個時候,浴缸的水一點點變紅,我不明白,爲什麼媽媽要殺我?爲什麼她要我死?”
表面的平靜,並不能遮蓋完全他真正的激越,錦年握着他抖的厲害的手腕,滿眼是淚,哽咽道,“疼嗎?”
“不記得了。”他坦然搖頭,將袖口復又放下,“我只記得很害怕。但後來也不是很怕,因爲母親同我說,一起上了天堂,就再沒有病痛,飢餓,寒冷,我同她,也再不會分開。我不知道天堂在哪兒,但是,母親總是不會騙我的。”
他靜了靜,精緻的眉心微微蹙起,屏不退接連翻涌的憂愁。
“可最終耶和華他老人家並沒有收容我們。”他說,“我同母親,都被天堂拒之門外。因爲她最終還是沒能狠的下心。再之後,她就開始試圖……丟棄我。無論如何,於她而言,孩子活着總比死了要好的。但是她還是沒能狠下心。一次,兩次,三次……她把我丟掉,又回來找我,最終,還是習慣了麼,丟着丟着,總算是習慣了,終於狠得下心了。”
“我不過是她久居異國他鄉,寂寞時意外橫生的一段恥辱,她的簽證快要到期了,無法繼續在英國遊蕩,當然她更不可能帶我回國,帶我回去,她就毀了。而一個人回國的話,她依舊是學業有成榮歸故里的高才生。沒那麼多的迫不得已,只有利弊權衡,我不值得她搭上一輩子的前程。”
錦年望着他脣際輕描淡寫的輕笑,心臟抽痛的愈發厲害,思考半晌,才囁嚅着開解,“你,你別這樣妄自菲薄,她只是覺得,你和你父親生活在一起,纔會有更好的生活。畢竟,那什麼……中國有句老話,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是不是?你跟着父親,起碼治病的錢還是有的。”
“是麼?”他眸中微光愈加寥落,“錦年,你知道我父親是個什麼樣的人麼?”
錦年費力的思索了一會兒,搖搖頭,“calvin叔叔收養我的時候,他就已經不在了。”
“這樣說吧。”安瑞說,“他是個商人,比我母親更會權衡,當初她拋棄我之前帶我找過他,但他沒有接受。所以我母親纔會有之後的種種行徑,不然你以爲呢,誰會忍心真的殺死自己的孩子?”
“被遺棄之後,他是知道的,其實那時候家裡經濟已經緩過來一點兒了。但他也沒有理會我,畢竟,私生子麼,他不認,母親也走了,誰也沒法子。我在孤兒院待了一年,後來,被接回去,是因爲我哥出了意外,險些被人謀殺。他在醫院裡躺了三個月,父親以爲他沒治了,所以才接回的我,明白了麼?”
“可是。”忽然想到一個問題,“calvin叔叔他並沒有……”
“他並沒有死。”他狀似無奈的聳聳肩,“命硬着呢,前前後後,也是多災多難的,但你瞧着他現在,比我大那麼多歲數,身體反比我好的多。”徐徐說了這麼久,兒時記憶中,他似乎只有提到兄長時語氣才稍有柔和,或許,那是他僅存的不多的溫暖。
只是看着他的表情,錦年忽然冒了句,“他活着,你好像很不開心啊。”
“是啊。”他故意說着反話,“興許他當初就那樣死了,我也不必……”
本是一句戲言,可隨着回憶延伸,終究是免不了傷情。
任憑錦年再是遲鈍,也能夠體會到他當時在家中的處境是如何尷尬艱難。縱使他父親顧及着門面沒再逐他回孤兒院,但是……又怎會好過呢。
“錦年,你不必這樣看着我,我沒有妄自菲薄,也……不是很在意。我父親,也就那樣吧,我從來也就沒指望過他,就像他對我一樣。家中原本就只有哥對我好,我也就只需要在意他就夠了。只是,母親……”繞來繞去,最終還是逃不掉這個關鍵所在,“你問我爲什麼不敢,不願認她。並不是勇氣,而是……我,可能是因爲至今還怨恨她的。”
錦年不吭聲,只默默攥緊他的手。
怨恨麼?他是有理由的,對重創過自己的人寬容,是每個人的權利,卻並非義務,這一點,她懂。
畢竟,他幼年過的那樣艱難,歸根結底,還是有她做爲母親的一份的。如果她當年……
“只是,我卻並不是因爲她遺棄我。”
出乎意料的,他居然如此說,錦年睜大了眼,“什麼?”
安瑞深深吸了口氣,又重重吐出,似乎這樣才能稍稍平定他此刻紛亂的心緒,“我是恨她,爲何當初不直接弄死了我,或者第一次遺棄我就別回頭,別再來找我,直接扔掉,豈不乾脆利落。”
“安瑞!”她驚訝於他最後幾字的噴薄恨意。也不理解。
“錦年,我怨恨的也就是她所給我的希望,既然最終還是一樣的結果,她又何必要給我希望。我習慣了她一次次離開,卻總會回來,我習慣了相信她。所以最後一次,我也是堅信她會回來。如果她沒有給我過這樣的希望,我也不會等她二十年!”
委屈,痛楚,心酸,憤怒——壓抑許久的情緒在這刻徹底傾泄,當他吼出來的時候,覺得身體裡所有的力氣也全都被抽空。
有些事情,過去了,是永遠也無法挽回的。
泰晤士河畔流光溢彩,她把他抱上倫敦眼,臨別時,溫柔的摸着他的頭,“在這裡等媽媽一下哦。”
他看着她一點一點離去,黑亮的大眼裡滿滿的都是她的倒影。全心全意的信賴。
“好。”他奶聲奶氣的應聲。她這次,卻真的再也沒有回來。
這樣多年,一直念念不忘,心存記掛,小小年紀的他便早熟的知道她或許是有什麼迫不得已,卻也天真的想着只要自己乖,那麼總有一天,她會回來帶自己走。這一等就是二十年,後來回國,功成名就的他並不難打聽到她的消息,尋到她時,發現她已然擁有了新的家庭,新的孩子,丈夫和善,女兒孝順。現在,又快有了小外孫。
她的生命裡……完滿到好似從未出現過他這樣一個人。
她過的很好,那麼有他沒他,似乎也是無關緊要。或者說,沒有了他,她纔會過得更好。
總之,他一直都是無關緊要的那個人。
他來了許多次,又走了,最終,再也沒生起過同她相認的這個念頭。就此定居上海。
他謹慎的幫助着來上海打拼的妹妹,暗地中託人資助着,明面上照應着她的鮮花生意。就連曾經期許的,和未來伴侶的愛巢,也是建在與她們不遠的蘇州。
他能做的,也就是這樣了,在母親幼妹的不遠處,搭建小小一個棲身之地,不敢太遠,不能太近,默默的,彼此平安就好。他已經不知道……該怎樣再去插足她們的生活。
黯然*者,爲別而已。
“相較於母親,我反倒從來沒有恨過我父親,或者brandy夫人,因爲他們從來也就沒給我希望。”安瑞突然轉臉,很認真着看着她,“我如今,最害怕的就是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