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場筵席終是散了。
在最美好的光陰凝聚過後,又是一晌談笑歡愉,跨年的鐘聲的敲響,煙火齊放,紅殷殷金燦燦的禮花裝點的江南水鄉宛如白晝。新一頁的篇章鋪展開來,昔日……可不追。
安菡芝靜默的凝望疏窗,半晌,輕輕嘆一聲乏了,周可扶着母親,最後回首望了他們一眼,各自迴歸。
安瑞目送她們離開,久久佇立,直至連最後一絲影子也望不見,拉了錦年上樓回屋。
窗外,偶爾傳來炮竹焰火燃放的聲響,花花綠綠的,俗氣,卻極盡歡喜。
只是屋內卻那樣冷清。
她不喜歡這樣。
錦年歪腦袋尋思了會兒,緊緊地偎進安瑞的臂彎,軟軟的開始撒嬌:“瑞瑞,有點冷。”
安瑞低頭看她,她的鼻尖紅紅的,臉頰也是微紅,望着十分討喜。他擰了下她肉肉的臉蛋,卻也不忍過分苛責,“你還喊順嘴了?”
錦年並不理會,只撲哧一笑,越過他的肩頭,她的目光飄向窗口,“雪花都飄進來了呢。”
原是錦年下樓尋他時走的匆忙,忘記了關窗,二人自院落迴歸便直奔餐廳去了,誰也沒想起來這個,沒料這半途這雪下的倒是愈發厚實。軒窗下小小一塊兒,已積了一層薄雪。
安瑞也順着她目光看過去,“還不小。”撥開她打算過去關窗,卻被她悄悄的拽住衣角。
他皺眉,“怎麼了?我去關窗子,小心凍着。”
“你注意點,別踩到了。”錦年連聲提醒,先他一步小跑到軒窗下護佑住那一小片晶瑩雪色。
壁燈的光暈柔柔的,雪花打着旋還在飄灑,很有幾分慵懶味道。
錦年蹲在積雪前,不知在倒騰些什麼,安瑞也不甚在意,只小心繞過她,關上了窗子。
寒意被阻隔在外,且因着這樣一通透,屋裡也沒了下午沉積的藥味,或是更早前留下的菸草味道。她依偎在他的懷裡,凍的發紅的指尖將積雪攏起來,捏成了球,他在她身邊蹲下,單臂輕輕的摟抱着她,看着窗外喧囂熱鬧的夜空。兩人皆是靜靜的,倒是自得其樂。
“好了。”錦年終於完工,興沖沖的將積雪捏成的小雪人塞到他手裡,“送給你。”
安瑞接過端在眼前,沉默半晌,眉頭微蹙,“好醜。”
錦年癟嘴,“我捏的是你。”
安瑞:“……”
先前拋出的話收不回來,他看着手裡雪人,只覺得扔也不是留也不是,心裡堵得發慌。
錦年偷笑幾聲,忽然仰臉看他,“瑞瑞,還記得嗎,上次我們一起過除夕,都是九年前的事了。”
“好像有點印象。”他露出追憶的神色,“當時我們似乎還吵了一架。整個節過的亂七八糟。”
“嗯,因爲我做飯毒死了小阿姨的烏龜……”錦年悶悶回答。
“總算肯承認了。”他忽地一聲嗤笑,“我以爲你還是死活要堅持那烏龜是老死的。”
錦年尷尬的說不出話,只乾笑了兩聲,過了好久才小聲嘟噥,“記得那麼清楚做什麼嘛。”遲疑了良久,她又囁嚅道,“其實我一早就知道是我的錯,但是,但是你那麼兇……”我哪兒敢承認。
似乎承認這一事實令她十分羞恥,以致於她的聲音越來越低,漸漸的,乾脆將最後幾個字一併吞了下去。
他沉默半晌,最終只輕笑着說了聲“傻子”,也不曉得在苛責誰。
話題既帶到了這裡,又因着氣氛甚佳,錦年膽子便大了些,尋思片刻,她小心打量了下他的神色,像是鼓起勇氣一般,旁敲側擊,“其實,你不在的這些年,每年年夜飯,vn叔叔都有留你的碗筷,大家……都很記掛你的。”
他脣邊放鬆的笑意霎時僵住。
寂靜的夜裡,輕輕的一句,似乎凍結了室內原本溫暖的空氣。
錦年屏息地望着他的側臉,沒有錯過他眼底閃過的一絲冷意。
一枚放低了的煙火擦着窗沿爆裂,五光十色的漫射進來,可如此絢爛的光,也照不進他此刻寂黑的眼眸。
“在中國,無人而留席,是祭奠死人的。”他靜靜道,“他就這麼恨不得我死?”
“不是的。”心臟驟然一縮,錦年慌忙解釋,“我,他……那個,我們都是覺得你可能會回……”
“算了,我知道你什麼意思。”他將手中雪人放下,霍然起身,背對着她,“不過你還是替我轉告他,要他趁早死了這條心,我這輩子……是再不會回英國去的。”
他的語氣並不嚴厲,依舊淡淡的,只是聽上去沉甸甸的,錦年被這突如其來的唬的心頭髮慌,只怔怔看着被丟在地上的小雪人,胖墩墩的身子上不知何時被烙上一圈深重的手印。她伸出手,小心翼翼碰了下……
四分五裂。
她看着碎了一地的小雪人,愣了很久,心疼的捧起來,可卻無論如何也無法復原。
又在原地傻坐了會兒,她這才鼓起勇氣站起來,不說話,爬到牀上從身後抱住他的脖子不放。
他沒有動彈。
她想起安菡芝下午憂慮惦念着的那句話:“樑珹是誰?他似乎很恨他。”
恨麼?
錦年望着眼前他的行止,他的反應,大抵……是了。可是今天午後,他同她躺在天窗下看雨時,他提到他,又是那樣一副敬慕模樣,再之前,偶爾提及兄長的積年舊傷,他也有過隱隱的擔憂之色,他之於他……究竟是怎樣一番緣故在裡頭?
“我可以問問爲什麼嗎?”她輕輕搖晃着他的脖子,央求。
“你今天已經問了夠多的問題。”他說。
她已經意識到自己的心太急,確實,今天已經發生了足夠多的事情。他們此行的目的勉勉強強也算歪打正着。再貪心也不好。
而且……看他現在的樣子,這嘴巴大約還沒到撬開的時候,只好退而求其次,“那我不問了,但你不準生氣,你媽媽說的,你現在還病着,不宜動氣,而且情緒頻繁起伏,對心臟也不好。”
他沉默了一會兒,嘆氣,“我怎會同你生氣?”
她紅着眼圈,“騙人,你都把我小雪人捏碎了。”
他又沉默了。
因爲是背對着她,她看不清他的表情,連聲音也是無波瀾的平靜,絲毫情緒不沾染。雖然是肯定的答案,錦年卻不放心,還是忍不住蹭他,拱他,小動作不斷。直到他一個翻身將她輕輕壓在身下。
她屏息凝神,無辜的眨巴着大眼望着他。
他抱了她一會兒,似乎很有那麼一瞬間想要狠狠的將這個不省心的給捏扁揉圓,可最終還是一點辦法沒有,只好蹙着眉瞪她,“孩子氣。”
她依舊鼓着腮幫,像只娃娃魚。
他無奈,“上海應該也下雪了,明天回去,我賠你個大的,好不好?”
她這才乖乖的應了一聲,順從的躺在他的懷裡,腦袋枕在他的臂膀上。
他頭痛的揉揉太陽穴,復又躺回牀上,握住她調皮的雙手,拉起被子蓋過倆人,“現在,乖乖地睡覺。”
一晚,斷斷續續的睡着,不知醒了多少次。
有時,他就在身邊,緊緊地抱着她,哄小孩兒一樣拍着,撫着。有時,旁邊又空無一人,隱約中,只聽見若有若無的嘆息,但是不會多長時間,他肯定會回來,她摸到身邊的熱度,身體,才復又安心的,沉沉的睡去。
最後一次醒來之前,她睡得極熟。
再睜開眼時,窗外蒙蒙泛起了魚肚白。行李收拾好放在桌邊,他坐在窗前,望着庭院裡一片枯萎的白玫瑰叢發着呆。她迷迷糊糊的揉着眼,上前從後背給了他一個大大的擁抱,“瑞瑞,早安。”
他有些不滿的擰她耳朵,“不要叫習慣了。”
錦年疼的齜牙咧嘴,“我保證不在你熟人面前叫啦。”
他拿她向來沒辦法,也懶怠計較,“快點。”他拍拍她睡得紅撲撲的小臉,催促,“去洗臉刷牙,該走了。”
心頭突地一空,然而對上他血絲遍佈的雙眼,終究沒有說什麼,只乖巧應了,抱着毛巾轉身離開。
大年初一的清晨,時間還早,街道上比之昨夜還要清寂,只堆了一層豔紅的炮仗衣,踩在上頭軟綿綿的,更是半點聲響也很少發出。於是更顯靜謐。
安菡芝和周可一直送他們到了臥龍橋才止步,周可看着母親似乎還是欲言又止的樣子,默不作聲的拉過錦年到一邊私語,錦年也難得聰明一回,老實跟着,不再相擾。
“不是什麼名貴的東西。”周可將一個精巧的福袋給錦年掛在脖子上,“媽媽昨晚連夜縫的,她說你是福氣孩子,須得好好揣着,別輕易把福漏了呢。”
“好可愛。”錦年兩眼放光的看着殷紅緞面上那隻憨態可掬的小綿羊,“周姐姐幫我謝謝太太。”
周可含笑看着她,見她歡喜,笑容更濃,許久才拉着她的手,鄭重道,“說道謝謝……媽媽昨晚很認真的要我轉告,一定感謝你。”
錦年微微一愣,雙頰紅暈,她輕咬脣瓣,搖頭,“那沒什麼的。”頓了頓,她復又莞爾嬌笑,“放心,照片印好,我就給你寄過來。”
周可頷首,如此,便再無話了。
“錦年。”
錦年聞聲擡頭,是安瑞朝她伸出手,她回身最後和周可打了個招呼,小跑跟上,挽住他的手臂。
“好好兒的。注意安全。”安菡芝溫聲細語,措辭語調平淡而恬靜,彷彿只是在普通叮囑出行的遊子。
他點頭,最後看了眼安菡芝,深深吸氣,終究,什麼也沒說,轉身離去。他什麼都沒說,她什麼都沒問。相扶相持,就要跨過那座橋。
“瑞瑞。”
是誰,微不可聞的一聲喟嘆,挾着清晨的霧氣,最終,只化作風的嗚咽,“對不起。”
他像是全然沒有聽見,甚至連步伐都沒有一絲錯亂,平穩踏前。可錦年分明感覺到,有那麼一瞬,雖然只是短短的一瞬,他整個身子都在不可自已的抖。
一直行至青石板路的盡頭,牌坊下,他終於停下。
有冰涼的液體破碎在他的臉上,模糊了他的鏡片,視野間一片氤氳。
不知何時,又下起雨來了。多像他被遺棄的那一天,天上也是下着這樣的冷雨。
他擡起頭,想要望一望灰濛的天,可卻看見了一把青青的油紙傘。
驀然回首,是錦年。
眉睫帶淚,強忍着的悲傷,滿溢出來。街邊未熄暗紅的燈籠散發着柔柔的光,映的她嬌豔一張小臉上,如斯美好,溫暖。
她的輪廓,她的眉眼,在風雨迷離中,如此動人,竟讓人移不開眼。
雨冰涼,她撐着一把傘,努力的踮着腳尖,替他遮風擋雨,自己卻溼了半個身子。
他握住她的小手,護着她入懷,久久的靜默。
很多年前,泰晤士河畔陰雲籠罩,從此,他的世界,一直下着雨,在這場雨中,他流浪了二十栽。終於,尋得一把傘。
還好,還好。風雨中,有一兼程者,足矣。
歸程的巴士上,錦年將自己新得的福袋遞給他,“這個給你吧,你媽媽繡的。”
他一怔,捏在手心,慢慢撫了細密的針腳,眼角微紅,最終卻只是還給她,“給你的,你拿着就是,我自有我的東西。”
“是什……”本能的就要脫口而出,可很快又反應過來,堪堪縮回頭。
但他卻渾不在意,只淡淡一笑,悵惘的望着窗外飛逝的風景,許久,才翻過手,捋起袖口,一方陳舊蘇繡絲帕輕輕纏繞在他腕間,那道猙獰的傷口上。
她聽見他的聲音在上方飄蕩,“那個時候,她想帶我一起死,後悔了,也是這樣給我係着血脈,抱着我去了醫院,只是不知……是不是這條帕子了。”
昨日的冤孽,今日的果。
她終究……還是認了。
安瑞又想起昨日夢靨,他痛苦的揮動手臂,她抱着自己的手,看着他手腕的傷,看着他掌心的硃砂痣,長久淚流滿面的模樣。再沒忍住眼中溫熱,奪眶而出。
錦年只乖巧的偎着他,抱着他,久久不言。氣氛溫馨而苦澀。
整整一段歸程,皆是在靜默中渡過,她不言,他亦是不語,車子駛進上海市內,衝進了這一片水泥森林,西塘夜雪,小橋流水,終究……是放下了。
這份平靜,一直維持到踏入自家庭院的前一秒,在那一秒之前,錦年腦海中還盤算着今天的午飯以及下午怎麼哄他開心,可是,一切在庭院門推開的剎那被改變了。
有一個人已經在等着他們。
二人的腳步,霎時僵凝。
一個單薄的身影,安靜的蜷縮在門前的臺階上,臉蛋藏在膝蓋中央,看不真切。
錦年愈發覺得口乾舌燥,壓不住心底驚愕,她斟酌着是否該說些什麼,那人卻像是受了驚一般忽然擡首……
有幾瓣枯葉隨風零落,睡在她的肩頭,髮梢,她不管不顧,只是微微偏過腦袋,溫文淡漠的看着他們,一時間讓人有些晃神。
二月的天氣,恰逢雪後,地面白茫茫一層,空氣中的涼意入骨,她卻只着了件月白色的綢裙,鬆鬆垮垮的迤邐及地,肩胛上那方深紫色的大披巾亦是寬寬鬆的,甚至遮蔽不住她裸露的左肩和半個突出的鎖骨。赤着足,鞋子隨意丟在一邊。
她的眼睛不是很大,卻柔媚的入了骨髓,眼角略帶慵意的上翹,脣形極美,不點而朱,嵌在臉上,亦是嬌豔不可方物。
錦年和安瑞,在原地站了足足有幾分鐘,都無一人動彈,只怔怔望着她,連話也忘了說。
最終倒是那人輕笑着站起身,施施然拂去身上塵,幾步踏上前,立在二人面前。
“小錦年,新年快樂。”她溫柔的摸摸錦年的腦袋,從手袋中拿出一個包裝好的禮物,遞給她,在後者還沒有反應過來只傻傻接着的時候,一側身,已穩穩立在安瑞面前。
風吹起她的裙裾,她的烏髮。
白與黑,絲絲入扣的纏綿,獵獵作響。
她擡起精緻的下巴,微笑,輕聲而不可忤逆,“我有事情要同你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