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大多數時候,人們總是沒有自己想象的那般堅強,往往積攢了滿腹的慷慨激昂,數不清的對策,然而真正事到臨頭,卻往往情怯,拙於應付。就像之前折返上海,她想着怎樣來一次華麗的告別,留給他一個瀟灑漂亮的背影。可最終卻是那樣狼狽的落荒而逃。
就像現在,下了飛機,聽到熟悉的,卻和那邊完全迥異的語言,看到不一樣的建築風景,遇見不一樣的人羣,溫錦年這才恍惚發覺,她真的已經離開他。
那樣遙遠。
意識到這一點時,預計之中的解脫釋然並沒有出現,她覺得更加疲憊。
彷彿悶熱的夏日裡哪日午覺,遭了夢靨,遲遲醒轉不來,最後被外力搖醒時,滿頭大汗的坐起身,很累。
大夢初醒日,滄海已桑田。
出了機場,老遠便看見calvin獨自站在那兒,撐着把傘,靜靜等候。
錦年慢慢的走上前,越是靠近,腳步越是不受控制的加快,最後,終於來到他面前時,她只將箱子丟到一邊,撲到他懷裡,如孩子般“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許是她哭的太撕心裂肺,周圍很多人都好奇駐足圍觀,calvin也有片刻的愣神,但並不慌張,只接過她身後沉重的行李,一下一下拍着她的後背,像是在安撫受足了委屈的孩童。
他並不是個善於,或者說經常哄人的男人,無論是女人還是女兒,以致於此時此刻,心有餘而力不足,他的手勢笨拙而生疏,不知道是不是這個原因,她哭的更厲害了。
好奇的行人走了一波又一波,他始終什麼都沒有問,她始終什麼也不說。
就這樣,她哭着哭着,雨停了。
他嘆了口氣,收了傘,空出手來,半是抱半是拖的將大寶寶打包上車。
死者去了,活着的人生活總得繼續,calvin沒有理由,也不想再留在他們在愛丁堡的小家,打點好那邊兒的一切,最後看了眼亡妻亡女,帶着錦年重回倫敦。
再之後的日子,錦年兀自縮在家中,只在傭人的服侍下偶爾用點餐,或是略清理清理滿臉好像永遠擦不幹的眼淚鼻涕。calvin偶爾會去看看她,摸摸她的腦袋,但很少說什麼,生命中總有那麼些時刻,沒有他人插足的餘地,千般言語,皆是徒勞。
偶爾,他也會嘗試勸說,他說她還年輕,正值最好的時候,她應當出去走走,和朋友們瘋一瘋,泡個吧,徹夜狂歡一下。
她只是搖頭,支吾着沒心情,事實上……她是沒什麼朋友,她的自閉症一直到十多歲纔好,後來唸書也是斷斷續續的,那個人說的沒錯,她的世界真的很小。然而她不想告訴他,即使腦中再是混沌,她也清楚,眼下,這個貌似雲淡風輕的男人,其實比自己更加痛苦難過。
這樣渾渾噩噩的日子一直捱到了開學——因爲高中四處輾轉的亂七八糟,年齡也到了,calvin乾脆替她安排了一所相當有名望的院校,新的□□,重新開始,就讀於商學院。
只是……她甚至連課也不想上,有好幾個早晨,她醒來了,也不願意起牀,更多的時候,她寧願把大部分時間用來看着窗外墨綠的森林發呆,窩在房間裡獨自再等待新學期的結束。
如此,周而復始。不知道多長時間就這樣過去了。
她看着鏡子裡的自己,真的瘦了下來,雙頰漸漸凹陷下去,面帶菜色,便是平日最積極的吃飯也失了興趣,她買了一大摞的吐司放在牀頭,像是抽□□一樣天天只吃這個,因爲最簡單。
calvin發覺了,並未苛責,只是嘗試親手給她做點有意思的食物哄她開心——事實上,他的廚藝和他弟弟比起來實在是相差太多,說句烹飪白癡也不爲過。不過好在他做飯的出發點總算達到了,當錦年看到烤的像豬頭的浣熊蛋糕時,她破天荒的成功笑出了聲,戒哭一天,在長夜裡沒有失眠,也沒有再夢到他。
calvin伸手捏了一下她的臉頰,故作一副苦大仇深,“所以說,兩個苦情的人不適合湊一起療傷,真是越來越糟。好容易有點快樂也是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之上。”
記憶中,養父不是會主動對她親暱的人,也甚少說出這等戲謔之語,那一刻,她有些心酸,只搖晃着腦袋,“我不笑了,表揚您,行了吧?”
他只寬縱的笑笑,並不計較,片刻後突然一句,“太久了,你該換個夥伴。見見光。”
當時惘然,第二日卻是驚詫。那或許是回倫敦那樣久的時間裡唯一一束光亮。
樑唯以相當優秀的才華被她父親的母校破格錄取,就讀於倫敦,學習珠寶設計。黏人的小妹妹紉玉也跟着姐姐來湊熱鬧,倒是成全了父母多年來二人世界的心願。
有這倆只在,幽深的城堡裡似乎也多了很多熱乎氣。
樑唯零星帶來了些關於某人的消息,然而錦年似乎不怎麼上心,她也就閉口不言,專心而倔強的拖着錦年去這兒或是去那兒,總之不再讓她閒着,發呆。
光陰荏苒,又是兩年過去。
當樑唯憑着處/女作在業界技驚四座,受導師親睞,校友衆星捧月,成爲業界新秀時,錦年亦是踢掉帆布鞋,像模像樣的換上絲襪和高跟,一瘸一拐的跟着養父學着經營打點,運籌帷幄。除了賭場,夜店,其餘乾淨點的產業,calvin都一一放手教她去做。
紉玉大了,也開始有學業壓力,她和樑唯亦是終日忙碌,偶爾一聚,也挺好,並不生疏。只是樑唯開始交了男朋友,很帥氣的一個留學生,二人正熱戀,如膠似漆,錦年不欲湊這個熱鬧,更多的時間,只好獨自渡過。還好,這倆年,她已經學會不再那樣依賴一個人。
她學着更加努力的工作,讓自己更忙碌,更優秀,無所謂好不好,無所謂開不開心,總之……就這樣,似乎也還不錯。養父年紀大了,她也應該學着分擔。
不上課的時候,依着養父的意思,會去名下的酒店看看,走走,面無表情的聽着下屬們或激昂,或嚴肅的報告。
黑暗的會議室裡,她也開始顧盼神飛和他們討論ppt上的藍圖。瑩瑩的微光下,她笑容完美的無懈可擊,但又很空。
眼裡,心裡空蕩蕩的,從什麼時候開始,她變成了一個會笑,會走,會說話的紙紮娃娃?會議長桌邊,對於她的計劃,眼光所提出的種種質疑,讚揚撞擊着耳膜,穿透了,鑽的更深,她恨不得讓這些聲音把剩下的空殼填滿。
又是一年聖誕至,樑唯和她男友的圈子辦了個party,邀請的大多是留英的華人留學生。錦年不是留學生,卻也被那兩隻給扯了去。其實她一直都不太喜歡過分熱鬧的場合,做爲她最好朋友的樑唯知道,卻不知爲何如此堅持,無奈,她也只好告別“孤苦伶仃”的養父,把酒店的事情處理好了就奔赴會場,甚至都沒收拾一下。
樑唯看見她便是不滿蹙眉,在屋內所有人只顧着探頭探腦還沒有看清她時便把她推到隔壁的空房間,像訓閨女兒一樣訓她,“你看看你,怎麼穿着工作服就出來,真是……”
錦年呆了呆,低頭看看自己的“工作服”。
銀灰色的西裝裙,同色的上衣,玉色絲襪,中規中矩,並未發現不妥。
想要反駁幾句,然而擡頭看見樑唯的表情,好吧,她還是乖乖閉嘴。
聖誕的倫敦,倒並不像中國的春節一般街道冷清,早早的打烊,一路走去,火樹銀花。只是天空陰霾,看不見月色,更加北風肆虐,冬雨綿綿,鑽心的冷。
好在樑唯的公寓離club不遠,到了地兒,只來得及搓搓手,便被摁在座椅上,樑唯在一邊兒翻箱倒櫃,錦年在一邊兒目瞪口呆。
她第一次發現,原來並不是每一個女人的衣櫃都像自己那樣清減。
“糟糕,你太矮了,我的裙子你也穿不了。”
她只顧着急上火,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的話有多傷人,錦年正捧了杯熱巧,聞言一口差點兒沒噴出來。還在心裡默默憂傷呢,她又毫不客氣的上前,在她胸口比劃了下,秀眉皺的更緊,“胸也那麼小,完全頂不起來啊……”
“喂!”錦年終於忍無可忍,就算是設計師……也要有點人情味好嗎?
樑唯只無所謂的聳聳肩,嘟噥了句“本來就是”,然後轉身去了另一間屋子,又是一番折騰,手裡攥着件粉紅色連身裙,丟給她,“紉玉的,她這兩年減了肥,倒是和你身材很像。先穿着吧。”
錦年盯着過分那顏色,那質感,慢慢癟起嘴。
“這是小孩子穿的……”
“相信我。”
在她說完之前,樑唯輕笑着打斷她,在她頭上一扯,一直牢牢束着的髮髻鬆垮,如瀑的長卷發散落而下,她順帶在她腦袋比劃,提議,“以你現在的表情……很適合再綁個配套的蝴蝶結緞帶,嗯,這可是專業人士的看法。”
錦年不知該哭該笑,“你耍我?”
“錦年。”她突然認真的喊了遍她的名,輕聲,“你有多久沒穿過鮮亮的顏色了?我記得,你以前很喜歡紅粉橘,和紉玉的審美的也很接近。”
錦年語塞,半晌也只支吾道,“年紀大……”
“你今年不過二十歲。”樑唯靜靜道。
“二十一。”她悶悶糾正。
樑唯拍拍她的肩,“還記得就好,就怕你忘了,只當自己七老八十了。”
錦年再次語塞,不知說什麼是好,只感覺心中酸的厲害。
“快去。”她推她進房間,“我們不能遲到太久。”
事實上她們還是遲到太久……
“最好的,總是壓軸的。”
留學生圈子就那麼點大,那些人裡有幾個是上次的聚會上見過的,他們一看見她,有幾位就開始熱情的招呼,戲謔,大家一鬨而笑。他們爲人隨和,錦年卻有點拘謹,一時有些放不開,只遠遠看着一個人似乎有點眼熟,但他話不多,離得也遠,錦年慢慢也就不去在意。
樑唯拉她到一邊,“我厲害吧,知道你不喜歡鬼佬。收集這麼全的‘國貨’可不比集齊龍珠容易。錦年,你一定要找個更好的男人,我就不相信這世上只有……”看見錦年臉色刷的變了,樑唯堪堪收口,卻又狠了很心道,“你也該爲自己想想了。”
心不在焉,吃了幾塊水果後,執了杯紅酒靠在沙發的角落裡聽歌,又是重金屬的搖滾樂,聽得腦袋越來越疼。
耳邊突然安靜下來,她以爲是誰關了音樂,可感覺又不對。擡手,是一副防噪耳塞。
還沒有來得及轉身,就有人閃身上前,說了句什麼,她沒聽清,只好摘下,這才聽明白,
“是不是不舒服?”
錦年想了下,矜持的點頭,“頭有點痛。”
擡眼,是一個高挑俊朗的男人,再擡頭,看見他的表情,又驀地低下腦袋,“咳,也沒什麼,要不你先到那邊……”
“我是過來找你的。”他倒是直言不諱。
他這樣直截了當,錦年一時反倒沒什麼好法子脫身,腦袋發抽的毛病又犯了,只知道順着他的話往下問,“爲什麼?”
他一笑,上下打量了她幾番,意味深長,“你挺……格格不入的,不是麼?”
人心虛什麼就喜歡往那方面靠,錦年以爲他是在說自己的裙子,只尷尬道,“哦,這個顏色……不是我……”
“不,很棒,那是很公主的顏色不是麼。可愛的粉紅。”他的眼神平靜如水,此時此刻,卻泛起微微笑意,“只不過你每次都像個落難公主。”
錦年先是被逗笑,隨即眸光慢慢黯了下去,變得困惑,然後她擡起頭,“每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