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的彼端,梧桐樹下,有個嬌小的身影靜靜地棲息隱匿。
錦年凝望着對面的那座屋子,鮮麗紅豔的丹寇嵌入手心,漸漸便沁出了血。她渾然不覺。
目之所及,一派的燈火通明。落地窗邊清晰地映出一個男人的剪影,以手撐額,久坐不起。似乎很累很累。
她轉身上車,疾馳而去。
如夢似幻的香檳玫瑰,頰邊芬芳猶存,她還可以嗅到江憫溫熱的鼻息。可轉瞬間,她卻又奔他而來,鬼使神差般的,她都忘記了是怎樣驅車,如何把控方向盤,就停在了這裡——天長地久的習慣使然。
悲悲慼慼,搖尾乞憐,像個喪家之犬,被主人攆走無數次的棄犬。
她看見車鏡中自己的臉,嗤笑着下了當下定位。又想,溫錦年,你究竟打算做什麼呢?
優柔寡斷,癡心妄想,這麼多年了,還不夠麼?
今夜種種,在眼前肆意更迭,光怪陸離的堆在一起,夾雜着前途暴雪撲朔。白濛濛一片,似煙非霧,她幾乎要看不清前路幾何。
脣邊,緩緩綻放出一個笑容,茫然而哀傷。
喪家之犬,喪家,也是曾經有過家的。而她呢?這個曾經滿心信賴,依戀的港灣,其實不過是一場堆砌了十幾年的泡沫,都不需要一陣風來吹,只單單見了點光,暴露出本來模樣,自己就破了。哪裡是她的家?她回來做什麼來的?
荒誕可笑,真是暈了頭了。
是了,一定她是今晚受到的衝擊太大,太多,還沒回過神呢。這纔會做出如此蠢事,再不會,再不能了。
加大油門,引擎沉痛的哀鳴,一路風雪。
自那個人心浮動的長夜,已經過去了三天的時間。他們沒有再聯繫過。
偶爾,安瑞也會猜想,那夜,她的不約而至,她的不告而別……或許,甚至於那一整個夜晚都是他的臆想,一個荒誕的夢境。這並不奇怪,在過去的兩千多個日日夜夜裡,他經常會做出類似,甚至更加匪夷所思的夢。
然而,這次……
端詳着掌心的水晶鞋,安瑞試着去揣摩當時,她落荒而逃時可能有過的千百種心思,煩擾。可……眼前剔透晶瑩,思緒卻一片茫然。他想不出哪怕一個原因去解釋那晚她的任何一個行爲。
他有點不安的發現,他居然有點猜不透她,這個他看着長大的小女孩兒。
晚上,墨玉送綿綿回家。安瑞做了頓便飯答謝她這些天對於綿綿的照顧,也順道想再和她商量件事兒。
彼時,他正點火熱鍋,紅酒澆底,打算做一道煎蛋培根。
墨玉自身後來,抱臂,“唉,我以前一直覺得男人做飯會很娘,但你卻很……”她停了下,似是在斟酌詞句,最終卻迸出了一個讓人幾乎噴血的詞,“性感?”
手裡的平鍋抖了一下,蛋液流溢的失了形狀。安瑞僵住,從腦袋到身子。脣齒僵硬,一時也不知怎麼回答,可又心裡想着,總不能晾着人家吧。於是還是張了張嘴,勉強迸出個,“哦。”
墨玉看見他有點發紅的耳朵,抿脣一笑,“紅酒和雞蛋一起煎?還挺香的,你做飯很有一套嘛。”
“還行吧。”他回神,臉上恢復了一貫謙遜矜持的笑容。
叔叔再來一碗!
“什麼?”他突然轉過頭,眉頭輕蹙,神色倉惶。
“什麼……什麼?”墨玉有些疑惑,“我什麼也沒說啊?”
安瑞的表情又是一僵,盯着油鍋,怔怔的出神。
墨玉是沒說話,他聽到的,又是記憶深處那個嬌憨的聲音,甜甜的撒着嬌,叔叔,叔叔再盛一碗,吃飽了纔有力氣減肥嘛。
“喂,喂,糊了,安瑞!”墨玉出聲提醒。
安瑞用力搖頭,強迫自己收斂思緒,深深吸氣。
他這是怎麼了?
“去外面吃吧。”他剷掉焦糊的雞蛋,熄火關燈,語氣平淡。
二人之間,飄散着未散的炊煙,墨玉看着他因此有些模糊的背影,覺得自己心裡也升起一股煙霧,濛濛嫋嫋。
“舅舅,舅舅,要吃肉肉!”
三人驅車,方在淮海路邊停下,綿綿就已經磨刀霍霍,眼冒紅心。
安瑞輕蔑的目光在她身上一圈圓滾滾的小肥肉上轉了一道,只是笑笑不說話。
墨玉登時領會,將她從車裡抱出來,揉着她的腦袋,溫聲勸哄,“你媽媽說過要多給你吃小青菜呢,別總這麼挑食。”
綿綿一撇嘴,不依不饒,“媽媽自己都不吃小青菜,嗚……”
安瑞停好車,一拍她腦袋,“你跟你媽是一型號的嗎?不準再廢話。讓你吃青菜是爲你好。”
綿綿不吭聲了,卻悄悄的衝他齜牙咧嘴的做鬼臉,安瑞沒看見,仍自顧自的和墨玉低聲確認着方纔事宜,“那就這樣,我後天去接你?”
墨玉頷首,“好。”
安瑞有些歉意地微笑,“最近總是麻煩你,有時間……”
“得了。”墨玉打斷他,嘲諷地瞅了他一眼,“這麼些年了,你也沒少麻煩。再說這回也算是可可的事兒麼,也不全是爲了你,少瞎矯情了。”
安瑞脣瓣動了動,似乎是想說些什麼,但最終只淡淡笑笑,“謝謝。”
墨玉搖頭,似憂似嘆,“能不能成還不知道呢。”
安瑞卻似乎並不上心,“盡力爲之吧。”
墨玉還想說話,綿綿的大腦袋卻突然伸到了二人中間,很是興奮的擺動着,嘴裡咿呀亂叫,“姐姐,姐姐,公主姐姐啊!”
安瑞一愣,順勢朝着她所指的方向望去,卻忽感鼻樑一痛,卻是小綿綿揮斥方遒,豪邁的將他的眼鏡一下子打到一邊。視野間一片模糊,似乎隱約閃過了什麼,可仔細再看,卻什麼也分辨不清。
墨玉彎身替他把眼鏡撿起來,也往那個方向看去,卻只見人海茫茫,衆生百態,竟弄不清綿綿究竟所說何人,於是忍不住問道,“什麼呢?哪個公主姐姐?”
“啊呀。”綿綿一拍腦袋,大夢初醒,“姨姨,姨姨,你不知道的,那天晚上你不在,是那個,那個……嫁給國王的公主姐姐來着,舅舅在的呀!舅舅你快看是不是嘛?”
這話說的顛三倒四,墨玉一頭霧水,倒是安瑞,剎那間,卻如醍醐灌頂,猛地意識到什麼,劈手奪過墨玉手中眼睛,再往綿綿所指的方向尋覓。
淡淡的薄荷綠裹挾着嬌小的身形,人潮人海中,並不怎麼惹眼,且已經走的很遠了。但他卻一眼便找出了她。
隔着人羣,安瑞盯着她,目光深沉晦暗,宛若實質,那女孩兒似乎是感受到了背心的灼熱,於是頓下凌亂的步伐,婉然回首。
錦年靜默望着他,忽然間,偏過頭,朝他們微微一笑。淺淡的笑意裡,窺不出任何情緒,淡定如浮雲遠山,清遠溫雅。似乎頃刻前倉惶逃竄的那個女孩兒,與她毫不相干。
街上熙熙攘攘,人羣川流不息,此時,此刻,皆凝固成不動的佈景,交談,笑語,街邊歌手的口琴聲,商店裡的音樂聲……忽然沉默。
錦年手裡舉着倆只冰淇淋,正衝他們揮着手,巧笑倩兮,脣瓣微動,他什麼也沒聽清,看口型也明白不過是一句再平常不過的問候。彷佛是平日裡邂逅友人,溫和致意。
之後她轉身,背脊很直,步履優雅從容。
安瑞心裡忽然竄過一絲恐懼,以極快的速度,沒有抓住,直覺有一點尖銳的痛,那是一種被忽視的茫然涌動,不知所措。
墨玉看看他,又望向人羣,只是,一無所獲。
“怎麼了?”她問。
“不知道。”他搖頭。
不知道爲什麼會在這種情形下忽然又遇見她。可是想一想,也沒什麼好驚訝的,人生無處不相逢,其實再想想……這幾回,他們的相逢似乎總是十分戲劇。狗血的很。這也不算什麼。
但是,怎麼了呢?時而會想,她的眼神……似乎他做錯了什麼。是什麼?時而又有點牽掛,她的另一隻冰淇淋是準備給誰的?
冷風撲面,他忽然覺得可笑,這一切都那麼可笑。她的一喜一嗔,他的所思所想。
於是他就真的笑出來了。
“喂……”墨玉有點擔憂的看着他,想要說些什麼。
他卻搖頭制止,淡笑着接過她懷中的綿綿,“來,舅舅抱。”
街角處,錦年靜靜望着遠處那舉止親暱和諧一家三口,注視着他們消失在視野裡,拐進了一間泰國菜館。
她這才轉過身去,眸光黯淡,似憂似痛。
“怎麼弄了那麼久?”
終於尋見錦年的影子,樑唯上前拉住她,疊聲問道。
“冰淇淋機出了點問題,我等了會兒。”錦年遞了一隻給她,自己也埋頭咬了一大口。
樑唯卻沒急着吃,而是仔細瞅着她,忽然冒了句,“你眼睛怎麼了?”
錦年愣了下,擡頭,“什麼怎麼了?”
樑唯眨巴着眼,又細細端詳了會兒,只見她神色如常,一派的茫然不知,心下猜疑也就淡了,卻還是提了句,“剛剛看你眼睛好像有點紅。”
錦年低頭,輕輕“哦”了聲,語氣漫不經心地,“隱形眼鏡帶久了,有點磨。”
樑唯頷首,沒再問,而是將手包遞給她,說道,“喏,江憫讓轉交給你的。他這幾天找不着你人。”
錦年接過,打開,是自己當日慌亂中遺落會場的鑰匙,手機,錢包,護照等等。心下一滯,面上卻未動聲色,只避重就輕道,“謝謝啊,沒這些個東西還真是挺麻煩的。”
“我說,錦年……”樑唯欲言又止,最終還是忍不住道,“那天,你和江憫究竟……”
錦年卻沒什麼反應,兀自咀嚼食物,腳步卻有意無意的加快。樑唯終究還是沒有問下去,閉嘴跟上。
二人啃着冰淇淋,各懷心思,良久,錦年舔了圈脣角的奶漬,復又輕快微笑,“那我今晚就不騷擾你了,搬回去住啦。”
“你還搬個什麼啊。”樑唯不太贊同,“那展出……該辦的都差不多結束了吧,後天的航班飛倫敦,你搬來搬去不嫌麻煩?”
由於紉玉在英國申請的幾所大學結果都不甚理想,樑唯尋思着還是把她送回父母身邊打算比較妥當,所以這次回上海,樑唯一是爲了送妹妹回家,二也是陪陪經久不見的父母。
而錦年則是陪着江憫打點攝影展一應事宜,也計劃着去拜訪江憫母親。如今二人該辦的事情都辦的七七八八,十五天的假期也休滿。按照原先的打算確實是後天就該啓程回英國了。
只是……
“後天,這麼快?”錦年驀然擡頭。
“唉,我說你最近怎麼顛三倒四的?”樑唯不解,“上禮拜你還跟我抱怨說天天好無聊想早點回去呢。”
錦年語塞,半晌才含糊答道,“有點事兒沒做完呢。我……你先回去吧,我改簽。”
樑唯不動聲色地注視對面有些心不在焉的好友,猶豫半晌,還是道,“江憫昨天都提前回國了,你真不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