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有,你少讓綿綿經常和他走在一起。尤其是女兒的問題上,丈夫更加寸步不讓,“都給嬌慣壞了。”
“對綿綿好又有什麼錯了?”她無法理解,“他喜歡小孩子喜歡綿綿,就像是對自己女兒一樣……”
“那他就該自己生一個。”阮銘說,“他不是能麼,那麼厲害,年紀也不小了吧?怎麼就沒女人幫他生個孩子。他到底知不知道綿綿是誰的女兒?”
有時候,莫名其妙的敵意,並不只是存在於女人之間,男人也是一樣。
再找到安瑞時,他倚在樹旁,略低着頭,點菸。
他正用手攏着打火機裡冒出來的火苗,手心裡橙色的光球,彷彿藏着一個溫暖的世界,在那個瞬間,他的側臉分外明朗,微垂的睫,還有微皺着的俊挺的眉,一切都清晰起來。
他靠坐在那裡,剪影鋒利而孤單。
周可小步走過去,站在他身後,輕輕喊了聲“哥”。
他轉臉看她,表情有一瞬的茫然,不知之前在思索些什麼。但很快反應過來,擰滅一口沒抽的煙,拍了拍草地,“坐吧。”
周可順勢坐下,一擡眼,卻驚了下,目光轉也不轉的,凝在了眼前的……“葉堆”上。
“很難看吧?”安瑞自嘲的一笑,“我好像一直都弄不好這些稀奇古怪的東西。她一定不喜歡。”
“這是……什麼?”周可斟酌了下字句,儘量委婉的問道。
“雪人。”他說,摘掉眼鏡,揉了下眼角,笑意漸濃,“也是纔想起來,我好像一直欠一個人一隻大雪人。只是,再也找不到雪了。”
明明是很平常很溫和的語氣,可是落在耳裡,不知怎得就覺得有點蒼涼。
周可努力使自己的聲音變得輕快,“怎麼會呢?等冬天到了,到處不都是麼。”
“冬天?”安瑞舉目望天,明晃晃的青天白日,灼的他雙目泛紅,眼角險些沁出淚來,“冬天……”慢慢的,又重複了一遍,最終化作意味不明的一聲嘆息,很沉很沉,“算了,終究是來不及了。”
來不及?什麼來不及?
然而,還不待她詢問,他已再度開口,恢復了一貫情緒難窺的平靜,“怎麼突然過來了?你先生那裡……”
“我已經說服他了。是先來和你說一聲,然後我去幫綿綿辦理下手續吧。”周可細聲道,苦笑,“他答應一個月。”
“一個月?”安瑞愣了下,旋即低下頭,看神情似乎是在用心計算,又或者別的什麼,最終,還是點頭,“也差不多。”
話音剛落,依舊不給她開口的機會,從身後拿出一個包裝精緻的蛋糕盒子,放在她手上,“對了,下午綿綿那裡,我可能就去不了了,你幫我把這個交給她,就說舅舅答應她的,可能暫時辦不到了,只能幫她一次,至於以後,或許只能靠她自己。”
她覺得,他似乎有點怪,具體哪裡,卻又說不上來,於是只好盯着他,上上下下,仔細打量,只是許久卻只得來他的一聲苦笑,“怎麼了?”
“沒有。”周可搖頭,“我在想……你答應她什麼了?”
安瑞搖頭,“這是秘密,不能告訴你,你交給她,她會知道的。”
周可無奈,也不問,只好應了聲,收起。再擡眼看他。
層雲褪去,陽光,透過濃密的樹蔭盡數潑灑在他的輪廓上,眉眼間。霎時間明朗的模樣居然叫她愣住了。
同母親相似的,水墨丹青般暈染眉眼的依舊驚豔美麗,但是眼角,已橫生清淡的細紋,眉間的褶痕好像也深了些。她忍不住伸手,去碰他鬢角一絲暗銀。他回頭看她。
“好像有一根白髮,”周可輕鬆的笑,“哥,我幫你拔了它好不好?”
“好。”他淡淡一笑,溫順的垂下腦袋,鳳眸中一閃而過的,苦澀的溫柔叫她再不忍看。
不知不覺,歲月已蹉跎。
“可可。”她的名,在他脣間輕輕滑過,無比溫柔,有點心酸,“我老了,是不是?”
周可哽住,一時間竟不知如何是好,只知道不住的搖頭,“沒有,並沒有。”
她的慌亂,他只一笑置之,擡手撫過眼前空氣,似乎正對着某張精緻的讓人嘆息的輪廓臨摹,“我老了,但是她永遠都是那麼年輕,那麼美好。”
他兀自沉浸於某種回憶無可自拔,她已非年少,自不會唐突的出聲相擾,儘管她真的很想問問那是誰。半晌,終於聽他一聲嗟嘆,
“錦繡年華,這名起的真好,配的起她。像她。”
錦繡年華,錦繡年華。
突然間,一個念頭從腦海深處冒了出來……
“終有一天,不,這一天很快就會到了,我就會變得和它一樣。”說着,他拍了拍面前,那個由樹葉堆成的雪人旁邊,一個不起眼的,已經青草依依的小土堆,笑容愈發苦澀,“但她……一定還是那樣鮮活,美麗,燦爛。她會很快忘了我,不再記得我這個人,就像,就像‘她’一樣,對不對?”
他身邊只有周可一個人,但是周可覺得,這些話依舊不是對着她說的。所以只好沉默,一直沉默,直到終於小心翼翼找到了一個話茬,也拍了拍身前的那個土堆,“這個……又是什麼?”
“哈哈。”他回答的很快。
“什麼?”她沒懂。
“哈哈。”他面無表情的又重複了一遍,“一條狗,我養了十年,後來死了。”
哦……
她覺得很難過,糟糕極了,想要說點什麼安慰的,可是一切又那麼蒼白。猶疑之間,她忽然發現
他的手,他的那雙手,一直在顫抖。
“哥?”不太確定的喊了一聲,猶疑着,她囁嚅道,“你,在害怕麼?”
“嗯。”他坦然承認。
“……”
“以前好像什麼都不怕,但是現在開始怕了,很怕很怕。”他撫摸着小“雪”人的腦袋,很溫柔很小心,“不知不覺中,很多陪伴我太久東西已經開始消失了,就像這隻再也無法送出去的雪人,還有那隻老狗,或者,或者更早一些時候,我曾經很愛很愛的一個死去的女人,那些東西,一個接一個,都走了,抓不住,留不下……我最害怕,終有一天,我生命中出現過的所有痕跡,會全部淡去,最後,什麼也沒了。”
“哥……”她啓齒,心中酸脹,“是出了什麼事麼?”
他搖頭,“還沒有。”
“那……是要出什麼事了麼?”她艱難追問。
他沒有再否定,半晌過後,輕緩開口,言辭晦澀難懂:
“事從根起,藕葉蓮生,春種秋收,舊債終償。”他說,“是爲因果。”
“什麼因?什麼果?”周可握緊他,哽咽,“我能幫忙麼?”
“我欠的債,你如何還呢?”他嘆息,看着她,像是看着一個不懂事的幼童。
“債?”周可眨眨眼,還有點懵懂,想到了什麼,焦急的扯住他的袖子,問,“多少錢?”
她的表情,執着,認真,單純,眼中微光閃爍,叫人屏息。安瑞忽然笑了,笑着笑着,眼眶泛出點血色。
他摸摸幼妹的腦袋,溫和而寵溺,“你知道麼,小時候我哥保護教育我的時候,我常常會想要是也有一個弟弟或者妹妹就好了,那樣,我可能就能和他一樣厲害,威風。”頓了頓,看着她霧氣漸生的眼,補充道,“最好是妹妹,就像你一樣。”
不知不覺,滿眼是淚,握着他的手,那種血脈相連,心意相通的感覺愈發濃烈,好難受,他明明是笑着的,真的好難受,只是,爲什麼,爲什麼?
“這樣……也好。”他環住她的肩,下頜抵在她的頂心,“比我預料的要好。”他說,“我還以爲,最後能陪着我的,只有這隻蠢狗,還是死的。”
“不要說話,不要問了。你肯帶着綿綿,乖乖待在那裡,等着我……或者別人去接你們,就是對哥哥最大的幫助。”他嘆息着,擁緊她,“現在,讓我抱一會兒。”
人之八苦:生,老,病,死,愛別離,怨長久,求不得,放不下。
然,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冷暖幾度,紛繁幾何?
上天之於他,未免太過不公,短短三十餘載,幾乎讓他盡數閱盡,只是,這些都不是最殘忍的,最殘忍的是……當他想死的時候,老天讓他活着,當我他活了,老天卻讓他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