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朕能依靠的,大概還真的只有你。”
聽到這句話,我下意識的蹙了一下眉頭,立刻想要推開他,但這個時候實在一點力氣都沒有了,只能任由他壓在我的背上,劇烈起伏的胸膛隨着呼吸一次一次的熨帖上來,彷彿無聲的撞擊。
他,應該是很虛弱,額頭上滿是細密的汗珠,說了那句話之後,呼吸也變得急促了起來。
我皺起了眉頭:“你,怎麼了?”
話音剛落,我就看到他的另一隻手,無力的趴在牀上,手掌下的牀褥被血染紅了一大片,有些觸目驚心!
是南宮離珠的血?
看着我眼中透出的驚愕詫異的神情,他也看了一眼自己的手,然後慢慢的將手指收攏,虛捏成拳頭,再看向我。
“別怕。”
“……”
“沒事。”
“……”
我沒說話,只是靜靜的停了一會兒,終於等到自己有了一點力氣了,便咬了咬牙將他的手從我的身上拿下去,又掙扎着坐起身來,然後去扶他。他看了我一眼,也沒說話,就握緊了拳頭被我攙着慢慢的騰挪起來,靠坐到牀榻上。
我拿了旁邊的枕頭墊在他的身後,讓他稍微舒服一點。
折騰了這一番,兩個人都有些氣喘吁吁的。
我坐在榻沿,看了他一會兒,他也看着我,明明都還是好好的,卻分明在彼此的眼中都看出了一點自己的狼狽來。
然後兩個人同時開口。
“你——”
“你——”
兩個人都是一愣,他定了一下,然後看着我,無聲的道:“你說。”
我也看了他一眼,然後說道:“你,什麼時候醒的?”
這樣近在咫尺的距離,他微微的勾了一下脣角,幾乎沒有出聲,只用口型就讓我看清了——剛剛。
剛剛纔醒?
我有些詫異的看着他——剛剛纔醒,怎麼就跑過來阻止我帶聞絲絲他們進來?
看着我疑惑的眼神,他似乎也立刻明白了過來,卻只是輕笑了一下,然後說道:“在朕知道別人的動靜之前,不想讓別人,知道朕的動靜。”
“……”
我倒忘了,他是帝王。
只有他掌控別人的,不能讓別人來掌控他。
想到這裡,不知爲什麼又有點無力,而他靠坐在牀頭,已經很虛軟了,卻還是一副硬撐着自己的樣子,看了看周圍。我想他剛剛醒來之後,一定已經把周圍都看了一邊,知道這裡是集賢殿,不過外面發生了什麼,他就未必知道了。
於是,我簡單地說道:“有人造反,從玄武門攻打了進來,現在,我們都到了集賢殿。”
他微微的擰了一下眉毛。
就算剛剛,他知道自己身處集賢殿,也就意識到一定出了什麼事,不然不會不在宜華宮,不在寢宮,甚至不在景仁宮,而偏偏被挪到集賢殿來,外面的氣氛還那麼怪異——不過,即使他能意識到出了事,大概也意識不到,是這麼大的事。
造反,甚至直接攻進皇城,這不是每個皇帝都會遇到的危機。
不過,他也並沒有慌亂,在一時間的緊繃之後,他長長的出了一口氣,然後說道:“什麼人造反?”
“晉侯之子公孫啓,汝南袁明德,還有云中林氏……”
“他們。果然……”
有一種不出所料的淡然,他的臉上透出了一絲冷意來,又像是有些過於的虛弱,承受不了太沉重的消息,他又喘了兩聲,然後說道:“隔了這麼久才又動手,他們還真是憋得住。”
我立刻說道:“那之前,在揚州那次——”
他看了我一眼,淡淡的點了一下頭。
果然。
我也沒有猜錯。
而這時,他又問道:“就只有這些人了嗎?”
“……”
我一怔,擡起頭來看着他。
他的目光,一如既往的深邃,裡面有太多我看不懂的東西,但對於這些日子發生的一切,卻似乎能被他很輕易的一眼看透——作爲皇帝,他太明白這些人的行爲和心性,也一定明白,這幾個人,不可能真的能把我們逼到這個份上。
我想了想,然後說道:“你昏倒之後,朝廷亂了一陣子,有些人想要利用陛下昏迷不醒這個機會大做文章,獲取輔政的權力。”
他目光炯炯的看着我:“你是怎麼應對的?”
我看了他一眼,又垂下眼瞼,說道:“皇后娘娘和民女商量的意思,暫時由太子殿下監國,可以免除朝廷的震盪,也能暫時安撫羣臣。”
他微微蹙了一下眉心,說道:“可念深,未必壓得住他們。”
“……”
“不是嗎?”
“……”我沉默了一下,點頭:“是。”
“所以——”
“所以,”我不知爲什麼,明明知道這些日子發生的事應該全部和盤托出的告訴他,可說到這裡的時候,卻總是有些猶豫;但我也知道,怎麼猶豫,都必須告訴他——“所以,有一個人來輔佐太子殿下。”
他的呼吸慢慢的停緩了下來,看着我:“誰?”
“……太上皇。”
“……!”
這一刻,我聽不到他的呼吸聲,只看到他那隻手用力的握緊,掌心下的那片牀褥又洇開了一片紅。
那是——
我看着那一片刺目的紅,甚至已經開始從他的指縫中侵染出來,不由的心裡一陣發沉,而他沉默了很短的一段時間,就慢慢的擡起頭來看向我,眼神比剛剛更加深黑了一些:“太上皇,他,醒了?”
“是的。”
“何時醒的?”
“陛下昏迷後。”
“他,說了什麼?”
當他問到這裡的時候,眼神中和口氣中的戒備之意,已經非常的鮮明瞭。
我當然也明白,雖然外面有那些造反叛亂的叛臣賊子,對他威脅更大的,其實是這位太上皇,且不說當年太上皇是因病遜位,他的皇位是搶來的;哪怕就只看現在,太上皇一旦出現,也是明明白白的壓在皇帝的頭上。
對於他來說,這樣的事,顯然是在意料之外的。
甚至,是他最不願意面對的意外了。
想到這裡,我遲疑了一下,然後說道:“太上皇沒說什麼,只是,跟民女說了一些往事。”
“……往事?”
“是的。”
“還有呢?”
“沒有了。”
“沒有了……”他喃喃的說着,突然,嘴角又勾起了一抹淡淡的笑,但他的眼中,卻沒有絲毫笑意,卻反而浮起了一點蒼涼來:“那,也不錯了。至少,他就從來不肯跟朕,說他的往事。”
我又沉默了一下,然後說道:“大概,是因爲太上皇還記得,我是當初,皇上還是皇子的時候,就跟在你身邊的侍女吧。”
他看了我一眼,半晌,淡淡笑道:“也許吧。”
說完這句話的時候,我感覺到他的聲音已經有些顫抖,整個人像是都要扛不住了似得,冷汗如雨,我下意識的問道:“陛下,你怎麼了?”
他終於支撐不住了,整個人慢慢的軟倒下來,我急忙伸手扶着他,他順勢倒在了我的肘彎裡,喘着粗氣說道:“朕,朕整個人空得很。”
“……”
我纔回過神來,他昏迷了這麼多天,雖然一直有太醫在爲他的身體保駕護航,但到底沒吃沒喝,哪怕一動不動,現在體力也該消耗殆盡了,我急忙說道:“陛下等等,我馬上給你找一點吃的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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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好集賢殿之前一直是學子們聚集編纂史書的地方,自然也會有給他們提供飲食,只是這個時候當然找不到什麼好的,只找到了一碗冷透了的粥。因爲他不想讓人知道他已經清醒了,所以我也不敢聲張,拿着回來送到他面前。
他看了一眼,只輕輕的點了一下頭,便要伸手來拿。
只是,手才擡起一點,就無力的跌了回去。
然後,他看着我。
……
我看了他一眼,也沒說話,便沉默的坐到牀榻邊,舀了一勺粥,小心的送到他的嘴邊,他看了我一眼,然後喝了下去。
對於皇帝來說,這樣的殘羹冷炙是不可想象的,但他並沒有說什麼,吃了一口粥進去,先含在嘴裡,過了一會兒沒那麼涼了,才嚥下去。
我知道,他這一生肯定經歷過一些其他的,我不知道的苦楚,他雖然生而富貴,但也不是萬事都有人放在他的掌心裡,更多的,是他自己一手一腳拼來的。
我慢慢的喂,他慢慢的吃,過了一會兒,一小碗粥吃完了。
我沒有問他還要不要,他也沒有問我還有沒有,我收起碗勺,看到他的嘴角還有些湯水,便拿出手帕替他擦了一下嘴角。
他擡眼看着我,突然伸出手來,又一次握住了我的手腕。
我頓時一顫,下意識的就要把手抽回來。
但,不知是他吃了點東西,有力氣了,還是他真的要跟我說什麼,這一次他沒有放手,而是用了一點力氣。
我立刻就感覺到,他的掌心,一陣溫熱的溼意冒了出來,很快便沾溼了我的手腕。
我的眉頭一皺,像是感覺到了什麼,低頭一看他的手。
他的手心上,有一道橫貫掌心的傷口,觸目驚心的出現在我的眼前。
我頓時呼吸一窒。
這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