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公公說,是早上的時候發現的。
章老太君進京之後精神就一直是時好時壞,最近這一陣子也一直是懨懨的,找大夫來看不出什麼病症,只能一直喝藥調養。
說是昨晚,老人家突然來了精神,叫了宋依依還有宋宣他們幾個孫兒輩的孩子到跟前,和他們說說笑笑了很久,大家都認爲老人家的精神好起來了,還都放下心來了。
結果今天早上,她很晚都沒起,大家原想着她昨夜睡得太晚,也沒有去催,但眼看着時間越來越晚,最後一個大丫鬟壯着膽子推門進去,才發現章老太君不知什麼時候起了身,將衣衫都穿好,頭髮也梳得整整齊齊的,靠坐在牀頭,已經沒了氣,人也涼了。
就這樣走了。
我知道,這一場倒春寒來得太急,有些老人家是很難熬過去的。
但我沒想到的是,章老太君竟然也……
我無法掩飾,也壓抑不住的痛哭了一場,裴元修雖然極力的勸慰我,老人家已經到了這個年紀,有這樣離開的一天是早晚的事;況且她走得那麼安詳,兒孫環繞,也是一件讓人欣慰的事了。我心裡其實也明白,甚至能體會到,她在離開的前一晚,看着宋依依快活的樣子,看着自己的孫兒們英武挺拔的模樣,也一定是非常欣慰的,可我還是忍不住痛哭流涕,甚至好幾度哭得差點昏過去。
也許是因爲這些日子發生了太多的事,我卻要極力的壓抑着自己,不能表現出任何的情緒,終於在這個時候可以發泄一場,就有些控制不住了。
裴元修一直陪着我,到了深夜,我的眼睛幾乎都哭腫了,淚也幾乎流乾了,他坐在我身邊,用柔軟的手帕輕輕的擦拭着我的眼角,然後嘆了口氣說道:“你不要再哭,再這樣下去,你的眼睛就要哭壞了。”
淚水雖然止住了,可心裡的悲傷,還是如潮水一般不斷的涌來。
我哽咽着說道:“我,我想去送她。”
裴元修一聽,立刻說道:“不行。”
“爲什麼?”我擡起頭來看着他,有些急了:“她走了,我爲什麼不能去?”
裴元修低頭看着我的肚子,說道:“你現在不能去那樣的地方!”
“……”
“況且,你現在的情緒都這麼難過,若到了靈堂上,你一定會更痛苦,你現在不能再由着自己的性子了。”
“可是——”
“輕盈,你要聽話!”他低沉着嗓子,慢慢的說道:“我知道你跟章老太君投緣,但不論怎麼投緣,尊卑有序,你將會是我的皇后,她的喪禮,我派人去參加去表態就可以了,可你不能親自過去。”
我想要跟他爭辯,但看着他擔憂的樣子,尤其目光一直落在我的肚子上,頓時就有些氣短,原本就要衝口而出的那些說辭一個字都吐不出來了。
但我還是不忍心就此放棄,章老太君對我而言絕對不止是一個投緣的長輩那麼簡單,在這種情況下,她過世,宋家會有什麼表現,宋宣他們會有什麼反應,甚至,裴元修的態度,都對將來有着至關重要的影響!
我猶豫了一會兒,放緩氣息,柔聲說道:“可是,你還沒有登基,不是嗎?”
他擡頭看着我。
我望着他,幾乎是一副可憐巴巴的模樣,眼中還含着淚:“我也還沒有正式的被冊封,算起來,我們——我也還算是她的晚輩,不是嗎?”
“……”
“我之前也跟你說過,我跟宋家走得近,是因爲跟他們投緣,將來也希望跟他們多有來往,不管是——做你的皇后也好,作爲我自己個人也罷,我都希望能跟宋家的人搞好關係。”
他聽到這裡,似有些微微的動容。
我見他的目光閃爍,眉宇間的神情有點鬆動了,便繼續說道:“現在,老人家走,算是宋家的頭等大事,你派人過去,當然是給足了面子,可面子過了,還是要一點裡子的。”
“……”
我低下頭,輕輕的說道:“人和人之間,也不僅是禮尚往來,利益交易……多少,也要有點人情的,不是嗎?”
“……”
他沉默了下來。
過了很久,他看着我,輕聲道:“你真的那麼想去?”
我說道:“我想,至少要送老人家最後一程。”
見他還猶豫着,我又說道:“我只去看看就好,不會影響到……影響到我的身體的。”
他看了一眼我的肚子,又沉默了一會兒,終於輕嘆了口氣,像是無力爭執一般,說道:“這樣吧,他們會設靈三天,到第三天晚上,我讓人送你去。”
我驚喜的擡頭看着他:“那太好了!”
“不過你要答應我,”他鄭重的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字的說道:“不可以任性,不可以太過悲傷,你的身體要緊。而且,那天之後,再過一天,就是我的登基大典,我不想看到一個悲傷過度,身體受損的皇后跟我站在一起。你明白嗎?”
這句話,他說得很溫柔,一隻手輕輕覆在我的手上,甚至帶着一點撫慰的意味,可他的每一句話,都沉甸甸的壓在了我的心上。
我知道,如果我不聽話,那麼事情就不會如他的口氣那麼溫和了。
我點頭道:“好,我答應你。”
他這才放下心似得,伸手慢慢的將我攬進他的懷裡,輕輕的嘆了口氣:“你別再讓我爲你擔心了。”
“……”
我靠在他懷裡,沒有掙扎,沒有迴應,只是看着桌上那忽閃的燭火,慢慢的閉上了眼睛。
接下來的兩天時間,我過得雖然不算度日如年,但每個時辰都掰着指頭過的感覺也實在煎熬着不好受,而且在裴元修面前,我還必須保持着平常的情緒和態度,不能太過悲傷,太過哀愁,兩天下來,雖然別人感覺不到,可我自己還是覺出了一點虛弱來。
幸好這天傍晚,到了可以出宮去參加喪禮的時候。
天空也終於在這個時候放了晴。
在京城上空堆積了數日的烏雲散去,天邊透出了一點明亮的紅光來,但看在眼中,卻顯得有些悽豔。
我早早就準備了一身素白的衣裙,這個時候換上準備出門,剛剛走到車道前要上車的時候,旁邊就傳來了裴元修的聲音:“等我。”
轉頭一看,他也穿着一身素白的長衣,手臂上掛着一件白色的狐皮大氅走過來,我有些愕然:“你——”
“我跟你一起去。”
“啊?”
我有些愕然,那天他自己不是說了,尊卑有序,章老太君畢竟只是臣子家的一位老人,她故去了,我去靈堂行禮就已經是一件很隆重的事了,怎麼他也要去?
看着我驚愕的神情,似乎也猜到了我心裡所想,他淡淡的說道:“你說得也對。”
“……”
“反正,我也要到後天才登基。今日,我的確還是她的晚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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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見他這麼說,我也低下頭去,他展開手上拿着那件大氅給我披上,帶着一點責備的口氣說道:“若我不跟你一起,你是不是就真的這麼不會照顧自己?晚上有風,你穿得這麼薄,是想着涼生病嗎?”
提起我的身體,我就不敢說什麼了,伸手將那件大氅拉了拉緊。
他這才擺擺手,讓馬車過來,扶着我一起上了馬車,很快便駛出了宮門。
來到宋府的時候,天色已經完全黑了下來。
纔剛一靠近,就能聽到裡面傳出了和尚們唸經誦佛的聲音,門口屋檐下兩個巨大的白燈籠發出沉沉的白光。因爲已經派人過來通知過了,這個時候大門口已經站滿了等待的人。
馬車剛一停下,簾子也晃,我就看到了宋懷義和他的兄弟穿着麻衣站在門口,恭恭敬敬的等候着。
裴元修先下了馬車,然後將我也扶了下去。
立刻,宋懷義就帶着他的家人們迎上來,齊聲道:“恭迎公子,恭迎顏小姐。”
裴元修對着他說道:“宋公,節哀。”
宋懷義本是個精力充沛,正當壯年的中年人,但這個時候大概是因爲悲痛過度,眼睛紅紅的佈滿了血絲,鬢角不知是被那白燈籠的光照着,還是別的什麼原因,竟然也透着一點霜色,整個人一夜間好像就老了十歲。
聽見裴元修說的“節哀”二字,他更是咬着牙忍着滿眼的淚,整個人都微微的抽搐着,才勉強回禮道:“多謝公子前來。”
我看了看他周圍的人,宋家跟我見到的其他士族門閥表面上光彩,內裡明爭暗鬥不同,他們一家人也是相當有親情的,所以大家都是非常的悲痛,甚至有一些情感柔弱的,已經躲在牆角又開始擦眼淚了。
這時,我就看到了宋宣。
他穿着一身齊衰麻衣,腰間束了一條白色的麻帶,平常器宇軒昂,英挺不凡的年輕人,這個時候像個木偶一樣站在那裡,眼角發紅,目光楞楞的盯着面前的地上,雖然剛剛跟着他的父親也一樣對我們行禮,可我感覺到,他好像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我慢慢的走過去,輕聲道:“二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