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言柏!
從剛剛他開口說話我聽出了他的聲音,但這一刻看到他人站在那裡,我還是有些不敢相信,這位前任的太師,竟然會出現在這個地方?!
而且,看他一身短打扮,褲腳也挽到膝蓋處,露出結實的,沾了不少泥污的小腿,手裡還拿着草帽不斷的給自己扇風,怎麼看那樣子都是個普通的農人,難怪我剛剛第一眼的時候沒有認出他。
常言柏,他不是辭官回鄉了嗎,怎麼到西川來呢?
身邊的輕寒一看到他,也吃了一驚,而這時,常言柏慢慢的轉過頭來看到了我們,但他卻並沒有和我們一樣驚得目瞪口呆的樣子,只是微微挑了一下花白的眉毛,然後仍舊拿着草帽扇風,微笑着看着我們。
這一下,我有些明白之前發生的事了。
衛陽一看那老人看着我們,再看我和輕寒的神情,他也是個目光如炬的人,立刻看出了什麼來,傾身向我低聲問道:“表姐,你們認識他?”
我點了點頭,然後說:“那些黑衣人,是他派來的,他是那個山莊的主人。”
“啊?那他是——”
“常言柏,皇后的父親。”
衛陽微微睜大了眼睛,大概也是第一次接觸到這樣的大官,他急忙回過頭去看向常言柏,而常言柏仍舊一動不動,站在水央,微笑着看着我們。
已經到這個時候了,當然不必再遮遮掩掩的,而且,如果對方是他,我的確是要鬆一大口氣,畢竟,他是常言柏,是常晴的父親。
想到這裡,我便準備策馬過去。
不過,剛走出一步,卻感覺到身邊的輕寒一動不動,回過頭去看向他,只見他的目光還看看着已經分道揚鑣的那兩個人,若有所思,我輕聲道:“輕寒,你怎麼了?”
他遲疑了一下,然後說道:“既然是常太師,那我——我還是不過去了。”
“……”
對了,他跟常家,算是有嫌隙的。
我問道:“那你去哪兒?”
“我在這附近,我有點事情要想。”
“那我把人留下來給你。他已經看見我們了,再帶那麼多人過去,怕是不太好。”
他想了想,也點點頭,又看着衛陽:“那,衛公子你跟着輕盈過去吧。”
衛陽立刻點頭道:“放心,我不會離開表姐身邊的。”
商議一定,輕寒留在了這裡,我便和衛陽翻身下來,牽着馬走了過去,常言柏也從善如流的走到我們面前,微笑着說道:“顏小姐,別來無恙?”
“太師……”
“哎,”他微笑着一揮手:“老夫,早已經辭官,眼下不是什麼太師,只不過是個穿着粗衣布褲的糟老頭子而已了。”
我立刻改口笑道:“世伯說笑了,世伯滿腹經綸,乃國之肱骨,算辭官歸隱,穿着粗衣布褲,也是披褐懷玉啊。”
常言柏哈哈的笑了起來。
笑過之後,他的目光又看向了我身邊的衛陽,我急忙介紹道:“這是我的表弟,衛陽。”
衛陽急忙向他拱手行禮,常言柏下打量了他一番,眼神透着欣賞的嘆道:“西川果然是地靈人傑,顏小姐不遜鬚眉,你的表弟也是人龍鳳。”
“世伯這樣誇讚,愧不敢當。”
我原本還想再打兩句哈哈,畢竟是久未謀面,一時間還沒辦法摸清對方的底,但下一刻,常言柏笑呵呵的說道:“那,跟着老夫的人追查到老夫居所的,應該也是這位衛公子了吧?”
我和衛陽的笑容微微的一頓,沒想到,還是被他察覺了。
不過,這件事也不能算意外,這個地方一看是一個普通的村落,所有的人都是世世代代居住於此,來一個陌生人當然是非常扎眼的,尤其是衛陽這種面相的人。倒是常言柏,看他的樣子,他在這裡,已經呆了不短的時間了。
於是,我微笑着說道:“這都是個誤會,不過我也有些怪,世伯辭官歸隱,不是應該回鄉的嗎?怎麼會,到這個地方來了呢?”
我們兩個人微笑着看着對方,但在這笑容當,卻隱藏了太多的深意,連這一片山青水綠的田園畫卷都變得陰鬱了起來,不過在這時,旁邊突然響起了一陣歡快的笑容,轉頭一看,是剛剛那些孩子,他們又在小河裡找到了一羣小魚,不斷的追逐嬉戲着,濺起了巨大的水花,那笑聲倒是將剛剛一瞬間的陰鬱一掃而空。
我和常言柏都忍不住轉頭過去看了一眼,然後,兩個人似乎也都有些恍惚。
半晌,他說道:“既然,顏小姐和老夫都有那麼多問題,不如,移步到老夫的居所,那裡有茶有水,可以坐下來慢慢談。”
我笑道:“好,那叨擾世伯了。”
說完,我便和衛陽牽着馬跟着他走去,常言柏轉身的時候看了一眼不遠處的輕寒,也沒有說什麼,便領着我們走了。
過了河,沿着田間小路拐了兩道彎,果然看見了山腳下的一座莊園,佔地不算太大,但在這樣的地方,太大的房子反倒顯得彆扭,而是,他的門廊乾乾淨淨的,進門之前,守門人還特地打來一桶水給他衝腳,洗乾淨了之後再趿着一雙布鞋朝裡走去。
如果不是當初我已經見識過常言柏在朝堂的能量,眼下看到這個老人,我真的只會以爲他是一個普通的富家翁罷了。
這個山莊裡面也不算華麗,但顯得非常的清朗。
常言柏一直將我們領到了一個敞軒,走進去剛坐下,僕人送了熱茶,常言柏端着茶杯笑着說:“窮鄉僻壤的,沒有什麼好茶,兩位將着喝吧。”
我問了一下,的確是普通的花茶,算不精品,但那種淡淡的幽香似乎正好貼合着這一片田園風景,我喝了一口,然後笑着說道:“好香。”
衛陽也喝了一口,笑了笑。
等到大家喝了茶,放下茶杯,敞軒裡出現了一點短暫的安靜來。
到了這個時候了,當然要談正事了。
可是,常言柏到底是什麼態度,我還沒有摸清,我也不想對着常晴的父親做出一副質問的樣子,所以有一點猶豫,倒是常言柏自己微笑着說道:“顏小姐是不是還在怪,爲什麼老夫辭官還鄉,會到西川來。”
我說道:“是啊,世伯的老家,好像不是在西川。”
他笑道:“所以,老夫還鄉,還的不是家鄉,而是鄉野。顏小姐大概也知道,天下大亂,現在外面是戰火連綿,這個天下還能有一處安穩日子過的,也只有你們西川了。”
“可是,”我笑了一下:“可是世伯辭官離京的時候,天下還沒有大亂,戰火還沒有被點燃啊。”
“……”
常言柏自己也頓了一下,不過他臉並沒有被我戳破的尷尬,而是淡淡的一笑,說道:“天下事,總有智者先慮。”
“也是說,世伯在那個時候,已經是知道將要天下大亂,會戰火連綿的了?”
“……”他微笑着默認了。
“那,智者是誰?先慮到了這樣的事?”
“……”
他沒有說話,只是平靜的看着我,我沉默了一會兒,慢慢的說道:“皇帝陛下……?”
常言柏不置可否,只端起茶杯來吹了吹,又喝了一口。
而我長舒了一口氣。
裴元灝,在當初常言柏辭官的時候,已經提醒了他讓他不要回家鄉,而是到西川來,也是說,在那個時候,他已經意識到天下會大亂,戰火會四起。
他連這些都預料到了,在裴元修打進京城的時候他沒有一點防備,而是提前退了出來往西南方向撤離,他早知道這一切會發生,所以早在做這些準備。
我一時間不知道說什麼,只沉默着坐在那裡。
不過,等常言柏喝完一口茶將茶杯放回到桌後,又擡頭看着我,然後說道:“說起來,老夫其實還有一件事,正想要請顏小姐幫忙。”
我急忙說道:“世伯請說。”
“老夫的那幾個人——他們不過是奉老夫的命令,去探聽一下太子的消息,並沒有惡意,聽說,顏小姐在西山書院極有聲望,希望你能跟他們的山長說一聲,既然已經放了一個,又何妨都放了呢?”
“……”
說到這裡我都有些尷尬,他顯然已經看出來,我們是故意放走一個人來探知他的底細。
我輕咳了一聲,道:“世伯也知道,太子殿下在西山書院?”
常言柏淡淡一笑:“老夫住在這裡,再說,西山書院聲名遠播,那裡發生的事,老夫想不聽到也不行啊。”
這樣說來,他進入西川,哪裡都不去,偏偏到西山書院這附近來做一個富家翁,看來也是早有安排的。
他,或者說裴元灝,早在盯着西山書院了。
常言柏又微笑着說道:“老夫知道,這件事怕是有些爲難,不過顏小姐也當想一下,當初太子殿下對顏小姐那麼親近,視你爲姨母,如今太子殿下落難,顏小姐實在不應當袖手旁觀啊。”
“……”
我被他說得微微蹙了一下眉。
不過,不等我說什麼,身邊的衛陽已經說到:“常世伯,我表姐對大事,從來沒有‘袖手旁觀’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