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着他,過了許久,輕聲道:“輕塵……”
一聽見我叫他,那張消瘦得已經脫了形的臉立刻浮起了近乎幸福的笑容,甚至連那雙無底的眼睛都掀起了一點春水般溫柔的漣漪,他的眼睛微微的彎起來,專注的看着我,像是要把我的身影都烙刻進他的心裡。
我慢慢的蹲下身去,伸手扶着他的輪椅,看到他骨瘦嶙峋的樣子,只覺得心裡一陣酸楚,輕聲道:“怎麼會瘦成這樣了?”
他卻微笑着看着我,像是跟他無關似得:“我沒事。”
“……”
“姐姐,我好好的,一直在等你回來。”
他一邊說着,一邊伸手輕輕的覆在了我的手背,掌心有些黏膩的冷汗,我雖然潛意識的想要抽回來,但看着他憔悴得不成形的臉龐,便也沒有避開他,任他慢慢的握緊了我的手。
他的眼角都帶了笑意,捏着我的手指道:“姐姐一路趕回來,一定很累了吧?我已經讓人把姐姐的房間打掃好了,東西也都備齊了,姐姐要不要先去休息一會兒?我帶你過去。”
說完,他便牽着我的手,慢慢的往前行去。
剛剛在外面還能看到許多僕從來回忙碌,但走過這一段長廊之後,感覺到周圍安靜極了,只剩下輪椅滾過地面的聲音和我的腳步聲,紅姨沒有退下,也是遠遠的跟着,走了沒一會兒,到了我的房間裡。
這裡,如他所說,大概是一直派人在收拾着,纖塵不染,甚至還點了薰香,也沒有那種長久沒有主人的生冷氣,我走進去的時候,好像自己纔剛剛從裡面離開似得。
我慢慢的走進去,伸手拂過了光潔的桌面。
這個顏家主宅,雖然承載着我的許多記憶,但細細想來,我人生其實只有一小段時間是在這裡度過的,只是每一次回到這裡,我的人生都是發生了重大的轉折。
第一次回來的時候,是我和裴元修成親,想要回來尋找妙言。
第二次回到這裡,我與他仳離了。
而現在——
“姐姐。”
在我的神情恍惚,幾乎要陷落進自己的情緒裡難以自拔的時候,顏輕塵溫柔的聲音又一下子將我喚醒了過來,我轉過頭去,他將輪椅行到了桌邊,已經有侍女送來了茶點。
他說道:“姐姐先吃點東西。”
“嗯。”
我乖乖的坐下,他又吩咐人下去準備浴湯,還特地囑咐,多放些藥材,我的臉色看起來太蒼白了。
雖然他這麼說,但我自己很知道,自己的身體並不差,這些日子畢竟是跟輕寒在一起,再大的事情都是他在擔着;可顏輕塵不同,這一次回來看到他,瘦掉了幾乎一個人那麼多。
在我看來,他纔是需要進補的那一個。
於是,我輕聲問道:“輕塵,你——”
他一擡手阻止了我問下去,道:“姐姐如果是擔心我的話,不必了。我沒事。”
斬釘截鐵,倒是讓我沒有了再開口的餘地。
想來,他也不願意在我的面前示弱。
於是我也沒有再多問,低頭喝了一點茶,稍微舒服了一些之後又輕聲說道:“我剛從書院回來,你應該已經知道書院那邊的事了吧。”
他的眼睛眨也不眨的看着我,道:“我都知道了。”
“那——皇帝應該會很快進入西川了。”
“劍閣那邊的消息,每天都會傳回來。”
“那,你想好了嗎?”
他漆黑的眼睛裡閃爍着一點光芒:“姐姐在擔心什麼?擔心我沒有辦法應付這件事?”
我搖了搖頭,道:“我從來沒有懷疑過你能不能應付這件事。現在,皇帝已經沒有選擇了,但眼下我們還有。只是,我們的任何一種選擇,都會影響到整個西川,所以,不能不慎之又慎。”
他平靜的微笑着:“當然。”
我也不算套他的話,但他也並沒有要馬將自己的打算和盤托出的意思,兩個人只淡淡的閒話了幾句,侍女來稟報,東西準備好了,他讓我先去清洗一番,弄舒服點了再休息。
於是,紅姨帶着我過去了。
整整一池溫熱的浴湯在等着我,沒有什麼花瓣,但是散發着濃濃的藥香,當我褪盡衣衫慢慢走進去的時候,舒服得不由喟嘆了一聲。
紅姨守在池邊收拾我的衣裳,這個時候也笑道:“大小姐這一路,怕是累壞了。”
“……”
“好不容易回來了,一定要好好的養一養。看你,瘦了好多。”
“我可沒有,”我說着,回頭問道:“紅姨,他怎麼了?”
紅姨立刻明白我是在問輕塵,她嘆了口氣,道:“家主他的確是吃了很大的苦頭,那個時候不知道他身體裡是有什麼藥性,加夫人過世,大小姐又被人擄走,那個時候,真的是去了半條命了,偏偏,還有人作亂。家主是強撐着把事情壓了下去,從甘棠村回來,人都不好了。”
“……”
“不瞞大小姐說,那個時候,東西都備下了。”
聽見紅姨這麼說,我的心也顫抖了一下。
之前衛陽到西山書院跟我說那些事的時候,着重說了五叔公他們鬧事,對輕塵的事只淡淡的提了兩句,現在我才知道,原來不是那麼輕描淡寫的。
連紅姨都要給他準備後事,可見那個時候情況的兇險。
紅姨又輕聲說道:“請了不知道多少大夫,好不容易纔撿回一條命,可他到底身子底不好,這樣一來,已經垮了大半了。”
“……”
“那個時候都覺得,只怕西川的天,要塌了。”
說到這裡,她自己也哽咽了,輕輕的擦了擦眼角。
我的心裡也難過,顏輕塵的存在對於顏家,對於西川來說,不啻皇帝之於天下,而現在原戰火連綿,西川的老百姓更加擔心,他的一舉一動,足以震驚所有的人。
我拍了拍紅姨的手,柔聲道:“別擔心,輕塵不會這樣丟下西川不管,天塌不下來的。”
紅姨輕聲道:“有大小姐回來,才能更放心。”
我又安慰了她幾句,紅姨才平靜下來,拿着毛巾小心翼翼的給我擦背,擦手臂,我問道:“這些日子,家裡只剩下輕塵了嗎?若愚呢?”
紅姨說道:“五老爺那邊出了那樣的事,當然若愚小姐要回去了。”
“難道,是她在管家?”
“也輪不到她管家,家主派了人過去。”
我輕輕的點了點頭。
姑婆說得對,不管顏若愚多能幹,多有心計,但現在,還真的不到一個女人可以做得了家主的時候。
紅姨又說道:“不過,她也該要過來了。”
“她?你是說若愚?”
“是的。”
“她過來做什麼?”
“還不止她一個,從前幾天開始,蜀地叫得的大家族的族長們全都往顏家奉了拜帖,他們都要過來。看來,應該也在這幾天,要到了。”
“……”
我沒有說話,只看着眼前的水波盪漾。
從時間看,也是西山書院的論道結束,那些學生們離開之後,顯然,這些人都已經知道了論道的內容和結果,他們自然是要做出相應的反應的。
和談的氛圍已經完全營造出來,在精神層面,南振衣已經做了他能做到的。
那麼,接下來要做的,是要統一西川的勢力。
這,纔是最關鍵,也最兇險的一步棋。
我在浴池裡泡了個通透,起身的時候其實已經非常的疲倦了,紅姨立刻要讓人整理牀褥服侍我過去睡覺,但我抓着她的手問道:“夫人的靈位呢?”
紅姨一愣:“在夫人以前的房間裡。”
“帶我過去,我要敬香。”
一聽我這麼說,紅姨的眼睛又是一紅,但她沒有說什麼,只是急急的吩咐了幾個人,然後帶着我慢慢的走了過去。
到了薛芊以前的房間,這裡也收拾得非常的乾淨,但因爲沒有人住的關係,顯得格外的清冷,推門進去的時候,風也跟着灌進房裡,吹得裡面的紗幔不斷的飄揚起來,好像無形的幽魂,在空飛舞。
她的靈位,端放在房間正央的桌案。
我走前去,畢恭畢敬的朝着她的靈位三拜九叩,然後敬香。
紅姨跟在身邊,急忙接過我手裡的香插到香爐裡,回頭看見我蒼白着臉龐,眼睛發紅,急忙過來扶着我:“大小姐不要太傷心了,夫人看着,也會難過的。”
這句話,如果是以前說,大概誰都覺得是個笑話,可經過甘棠村之後,我也明白,薛芊對我的感情,從來沒有流於表面,但她最終卻是爲我,爲了不讓我進退兩難,親自去殺裴元修而死。
想來,我欠她的,也太多了。
眼看着我越來越悲痛,紅姨擔心我會承受不住,下死勁的將我攙了起來,又讓人把門關,軟語安慰了我許久,然後說道:“大小姐,剛剛回來不要太過傷心了,西川的天若真的要塌,大家還指望着你和家主一人扛一邊呢。”
聽見她這麼說,我才硬生生的將淚水都嚥了下去。
紅姨又說道:“你還是先去休息吧,看你,眼睛都熬紅了。”
我搖了搖頭,說道:“紅姨,你讓人去幫我辦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