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裡,有些暗。
我坐在桌邊,愣愣的看着唯一一縷陽光從虛掩的窗戶外照進來,但已經照不亮這間晦暗的房間,只能從光線裡看到許多灰塵在飛,越亂,越靜。
外面又吹起了風,半掩的窗櫺撞上窗框發出哐啷的聲音,隱隱能聽到外面空蕩蕩的院子裡,秋風掃着落葉滾落道牆角發出的沙沙的聲音,卻越發顯得寂靜,靜得讓人有一種想要發瘋的感覺。
跟着那些聲音傳進來的,還有一個女孩子的哭聲。
這個聲音,倒是有些陌生,像是新來的。
一個年老的嬤嬤站在外面,大聲的問道:“這又是怎麼了?她是誰?”
另一個稍微年輕一點的嬤嬤說道:“這個死丫頭,昨天在重華殿服侍貴妃娘娘的時候,居然失手打碎了貴妃娘娘的送子觀音,娘娘沒扒了她的皮,算她祖上積德了!”
“哎喲,誰不知道貴妃娘娘最看重的就是那個送子觀音,居然被她打碎了,哼,也難怪現在要發配到這裡來了。”
“來了這兒,可就別想出去了。”
他們兩還說着,那個女孩子已經哭得泣不成聲,哀哀的求饒道:“嬤嬤,你們行行好,幫幫我吧,幫我求情吧,嬤嬤。”
“求情?哼,你還在做夢吧,都已經到了這兒來,哪怕天王老子給你求情,你也別想再出去了。”
聽到這裡,我垂下了眼。
外面的兩個嬤嬤還冷言冷語的說着話,那個女孩子哭了很久,哭聲終於慢慢的平息了,她聽了嬤嬤們的那些話,也像是認命了一般,過了很久才說道:“那,嬤嬤,把我打發來這裡,到底是要做什麼啊?”
“嗯,這才乖麼,來了這裡就該認命。其實,這兒也沒什麼事好做的,你就每天去給那屋子裡的瘋婆子送三餐飯就好了。”
“瘋婆子?!”
那女孩子的聲音一下子低了下去,像是被嚇着了:“什麼瘋婆子?”
那年長一點的嬤嬤說道:“這個瘋婆子是兩年多以前被關進來的,剛開始還天天發病,成天都在裡面哭喊,喊什麼女兒,又喊什麼三兒的,沒日沒夜的吵,吵得我們都睡不着,後來打了她幾次,才乖一點。”
“那,她是哪來的瘋婆子?爲什麼不趕出去呢?”
“趕出去?哎,若真能趕出去就好了,可這個瘋婆子犯的可是死罪,哪有趕出去那麼便宜她的。”
“死罪?她做了什麼?”
“聽說,她居然敢在德州府,當着衆人的面刺殺皇上啊!”
“啊?!真的嗎?”
“我也聽說了,”那個年輕一點的嬤嬤接口道:“我的侄兒當初就在德州當差,他告訴我,說這個瘋婆子不知道做了什麼,惹惱了皇上,皇上不讓她走,她居然硬要走,皇上抓住她的時候,這個瘋婆子不知道哪裡拔出一把刀就朝皇上刺過去,要不是太子妃——”
“胡說什麼!”她的話沒說完,另一個嬤嬤馬上打斷了她,雖然看不到她,可聽聲音也能感覺到她現在聲色俱厲的樣子:“你想找死嗎?你忘了皇上的忌諱了!”
那個嬤嬤急忙改口道:“哦,對對對,我該死,是麗妃娘娘。要不是當時麗妃娘娘上去幫皇上擋了那一刀,只怕現在——”
“啊?她居然這麼大的膽子,那皇上怎麼不殺她的頭呢?”
“哎,說來也是,要說皇上那麼寵愛麗妃娘娘,別人彈一指甲都不敢,這個瘋婆子敢行刺皇上,又傷了麗妃娘娘還傷得那麼重,只怕千刀萬剮都是死有餘辜的,只奇怪皇上卻沒有砍她的頭,只是關在這裡,真是宅心仁厚啊。”
“是啊……”
“行了行了,別說這些閒話了,這是她今天中午的午飯,你趕緊端過去給她,放在門口就行了。”
“……是。”
我靜靜的坐在窗邊,聽着外面那個女孩子膽怯喘氣的聲音,似乎猶豫了很久才端起了托盤,小心翼翼的走了進來,我聽着她輕手輕腳的上了臺階,似乎連呼吸都屏住了。
托盤放到了地上,那姑娘也不敢往裡面看,轉身就要走。
就在她正準備收回手去的時候,突然,一隻蒼白消瘦,骨節凸出的手從柵欄裡伸出去抓住了她的手腕,她猝不及防嚇得低呼了一聲,回頭一眼就看到了柵欄裡的我,我正用力的抓着她的手腕,一邊扒在柵欄上,看着她說道:“你幫我一個忙好嗎?”
那姑娘一下子看清了我的臉,頓時嚇得尖叫起來:“啊!鬼啊,有鬼!”
我儘量讓自己看起來和善一些,柔聲道:“你,幫幫我,好嗎?”
她拼命的掙扎想要甩開我,可我還是用力的抓着她的手腕沒有放開,只是儘量放柔和自己的聲音,說到:“你幫幫我,幫幫我好嗎?”
“你放開我,放開!”她一邊嚇得大叫,一邊用另一隻手打我的手,蒼白的手上被打得一片紅腫,可我好像一點感覺都沒有,還是抓着她認真的說道:“你幫我,幫我問問,有沒有找到我的女兒,她叫離兒……我的女兒,有沒有找到……”
就在這時,那兩個嬤嬤已經聞聲趕來,一看見這情景立刻罵道:“她又發瘋了!”
說完,那個年輕的嬤嬤走上來,順手操起門口的一條木杖便朝我手背用力的打下來,頓時一陣劇痛傳來,我終於鬆開了手,手背上腫起了一大片,那個姑娘嚇得跌倒在地,哇的哭了起來。
那嬤嬤猶趕着我的手還沒來得及縮回去,又打了幾下,罵道:“幾天不打你又鬧事,信不信我打得你三天上不了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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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縮回手,已經痛得好像要斷了。
那姑娘被我嚇的站都站不起來,被那兩個嬤嬤拉了出去,也罵她:“真是沒用,被她嚇成這樣,看你將來的日子可怎麼過!”
那姑娘幾乎崩潰的說到:“嬤嬤,我受不了了,太嚇人了!”
嬤嬤冷道:“你以爲這是什麼地方,容得你挑的?還有,將來管好你的嘴,別到處亂說這裡關着一個瘋婆子,宮裡可沒幾個人知道的。你知道爲什麼你能來這兒嗎,就是在之前的那個丫頭多嘴跟別人說了一句,就被皇上割了舌頭,你若不想死,就乖乖的!”
那姑娘被嚇的臉都白了,唯唯諾諾的答應着,幾個人走了。
我還趴在木柵欄上,但已經什麼都做不了,只能眼睜睜的看着他們三個罵罵咧咧的關上了小院的院門走了,而這個空曠的院子裡,只剩下風捲着枯黃的落葉發出的沙沙聲,一切又恢復瞭如死水一般的死寂。
不知過了多久,我才慢慢的站起來,又坐回到了桌旁。
一擡頭,就看到那蒙了一層灰塵的銅鏡裡,映照出的我的樣子。
臉頰已經消瘦得凹了進去,眼睛也是,顴骨微微的聳起,看着來有一種皮包骨頭的尖刻,眼睛卻還是很亮的,即使在這樣光線有些黯然的屋子裡,只是,那種亮像是冬天的陽光照在冰面上,雖然燦爛,雖然輝煌,卻依舊無法融化那千年的寒冰。
長長的頭髮垂落下來,多少掩蓋了臉頰消瘦的難堪之處,但,曾經黑亮如綢緞的頭髮這個時候也失去了光澤,帶着一絲枯槁的氣息。
也難怪,那個姑娘被我嚇哭了,我這副樣子,可不就跟個鬼一樣麼?
我拿起梳子,慢慢的梳下來,梳齒上又纏了不少落髮。
是秋天了,就連外面的樹葉都在紛紛飄落,跟更何況人的頭髮呢?
我慢慢的轉過頭,看向了大門,雖然大門是敞開的,但光線卻不能照進來,因爲在大門外,還有一排後來加上的木柵欄,被鐵鎖鏈緊緊的鎖住,只有在很少的時候纔會打開,讓我出去透透氣,而更多的時候,我只能看着木柵欄中間瀉下的光,就這樣度過一天。
不知坐了多久,那光線在我前慢慢的變暗。
又是一天了。
。
我是被一陣異樣的響聲驚醒的。
睜開眼睛,才發現自己又伏在桌上睡了一夜,手臂枕得隱隱作痛,但我已經來不及去想,就聽見外面院子的小門被推開了。
一陣很輕的腳步聲,慢慢的走了進來。
不是那幾個嬤嬤和侍女,他們每次來都會是罵罵咧咧的,而別的人來這裡,也不會是這樣的腳步聲,那個腳步聲,我太熟悉了。
這個腳步聲,顯得很輕,小心翼翼的,好像在探索什麼未知的東西,每一步都邁得那麼小心,一步一步的從院門口走了過來,踩過了院中的枯葉,走上了臺階,最後停在了屋子的門前。
“咦?”
來人發出了一聲疑惑的聲音,這個聲音柔柔嫩嫩的,也是陌生的,帶着詫異的情緒,好像從來不知道皇宮裡會有這樣一處所在。
安靜了好一會兒,一隻小手穿過柵欄的間隙,輕輕的推開了虛掩的門。
我坐在桌邊,慢慢的看着那扇門被人推開,清晨的陽光照進了這間陰暗的屋子,我微微的眯了下眼睛,視線裡出現了一個陌生的人影,站在門外,一雙清亮的眼睛睜得大大的,正看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