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眼前的情景,所有人的呼吸都好像停住了。
站在這裡的人,裴元修、聞鳳析,有的過去是天之驕子,有的是世家公子,甚至連劉輕寒都官居高位,早就見識過皇城的瑰麗巍峨。實際上,蜀地在千年間也建立過不少政權,留下了千年風雨之後的沉澱,也足以驚豔世人。
顏家所居之處,正是這樣的風景。
劉輕寒和聞鳳析看得目瞪口呆,半晌都說不出話來,而這樣的風景映在我的眼裡,自然和他們的體味不同。
這時,一個身穿青色長袍的人從上面走了下來,定睛一看,正是李過。
俗話說,外甥不出舅家門,他的身形樣貌都有些像艾叔叔,但神態拘謹,行事謙恭,卻和當初那個倨傲自大的顏家總管有着天壤之別,要說他也是艾叔叔帶大的,卻不知這樣和艾叔叔截然不同的心性是從何而來。
此刻,他畢恭畢敬的走下來,對着我們一行人行了個禮,然後朝我俯首道:“大小姐,家主已經設宴爲大小姐洗塵,現在,請大小姐先去稍事休息一番。”
“嗯。”
他又擡起頭來,對着其他人道:“各位貴客也請隨我來。”
三個男人對視了一眼,沒說什麼,便和我一起,跟着李過往上走去。
劉輕寒和聞鳳析都沒說話,我也知道他們沉默的原因,倒是裴元修——轉頭看向他的時候,他帶着似笑非笑的表情看着我,又擡頭看看上面那座“雲中聖殿”。
我問他:“你笑什麼?”
他嘴角勾起一點,湊到我耳邊,低聲道:“我知道爲什麼你這麼美了。”
“……”
“地靈人傑,這話果然沒錯。”
忍不住白了他一眼。
“不過……”他輕輕的說道:“自進入成都以來,這裡的地勢都是一馬平川的,爲什麼獨獨這個地方有一座山?”
他還真是目光如炬,這座宮殿羣並不是建立在平底之上,也不是本來就築得高大巍峨,而是另有玄機,不過這個時候我沒來得及回答他,就低頭看到一直跟在我身邊的離兒,雖然乖乖的跟着我們走,但那張小嘴已經張得可以塞進一個雞蛋了,我微笑着道:“離兒怎麼了,看呆了啊。”
半晌,她纔回過神來一般,轉頭望着我:“娘。”
“嗯?”
“這裡好漂亮啊!”
“離兒喜歡這裡嗎?”
她擡頭看看上面,又回頭看看那十八匹雪白的駿馬,和風中飄飛的花朵,那完全和她的生活迥然相異的瑰麗景緻,點點頭:“喜歡!”
我揉了揉她的發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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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了大門之後,又沿着右邊的大道走了一陣,又過了一道偏門,看到一條長廊,但兩邊樹立的不是柱子,而是種滿了桂樹,又被刻意的壓制樹冠讓其朝中央聚攏生長,所以形成了一條甬道,頭頂一片枝葉繁茂,即使在盛夏的中午,也沒有一絲陽光刻意透入,走在其中,自然是涼風陣陣。
如果到了秋天,這裡的桂花飄香,足讓人流連忘返。
過了這個甬道,我們便和劉、聞二人分路了,畢竟他們要住的是客房,而我們——當我們停下腳步,看着眼前的那一帶玲瓏山石,藤蘿蔓繞之後,那一幢精緻的敞軒,裴元修呆了一會兒,然後轉頭看向我。
我輕輕道:“這裡就是我小時候住過的地方。”
“……”
這個時候李過朝着我們一揖:“家主交代,裡面的一切照大小姐舊時安排,請大小姐先行休息。小人告退。”
說完,他便退了幾步,然後便要轉身離開了。
我突然上前叫住了他:“李總管。”
他一聽,急忙又回過身來,稍稍的佝僂着背,畢恭畢敬的問道:“大小姐還有什麼吩咐?”
我走到他面前,出口的話卻頓了一下。
“你——艾叔叔的事,你都知道了吧?”
“已經知道了。”
“那你,你怎麼想?”
“叔父求仁得仁。”
我微微蹙了一下眉頭。
求仁得仁,這的確是對艾叔叔這一生,和最後的收場最好的概括了,可不知道爲什麼,從李過的嘴裡說出來,讓我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只看着他恭順的朝我問道:“大小姐還有什麼吩咐?”
“……沒有了,你下去吧。”
“是。小人告退。”
我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很快消失在花徑的另一頭,微微的出神,就感覺到袖子一沉,低頭一看,原來是離兒正仰頭望着我。我笑了一下,也沒有多說什麼,便和他們一起走了過去。
這座敞軒的確是我從小——至少在離開這裡去西山腳下之前一直住着的地方,不算閨房,因爲那個時候實在太小了,不過記憶倒是最深刻,因爲曾經有無數最美好的回憶都發生在這裡,甚至當我走進大門的時候,會恍惚的聽到一家三口愉悅的笑聲。
雖然,那真的已經是塵封的回憶了。
不過,離兒一進門,倒是看到了那邊櫃子上放着的幾個玩具,她哇了一聲跑過去,拿起一隻精緻的小竹馬:“好漂亮!娘,這是你以前玩過的嗎?”
我點點頭。
“離兒可以玩嗎?”
“當然。娘所有的東西,都是離兒的。”
她歡歡喜喜的舉着小竹馬跑了出去,我和裴元修站在門口,他轉身看了看這個精緻的房間,即使當初只是給一個小姑娘住的,卻也富麗堂皇,屋子中央是雞翅木雕花圓桌,上面擺着四個漢白玉圓杯,四周是楠木交椅;窗邊放着一張大紫檀雕花案,文房四寶齊備,還有一個青綠古銅鼎,裡面升起的嫋嫋青煙,將整個屋子染出陣陣雅緻的清香。
他吸了吸鼻子,有些詫異的看向我:“梨蘂散?”
“嗯。”
“這種香料,宮裡只保有少量,幾乎固存不用。這裡居然用作日常薰香?”
“如果知道配方,要多少有多少,不是麼?”
說着,我走到那邊去,俯下身嗅了嗅,和小時候一樣,那手指在空中的煙柱上一繞,再湊到鼻尖聞的時候,指尖也滿是那淡淡的香味。
再回頭的時候,看到裴元修神色凝重的望着我。
我問到:“怎麼了?”
他想了想,道:“你……”
“嗯?”
“你是怎麼能做到的?”
“什麼?”
“這樣富貴以極的生活,”他看了看周圍,然後慢慢的走到我身邊,低頭看着我的眼睛:“你在這樣的地方長大,是怎麼能夠接受後來的一切?”
我愣了一下,然後淡淡一笑。
他還看着我:“嗯?”
我笑道:“大概是因爲,我心有大歡喜吧。”
“嗯?”
這一回是他一愣,而我已經笑着理了一下他褶皺的衣袖,說道:“你先去沐浴吧,按照這邊的禮數,過一會兒就會請我們去赴宴了。”
他看了我一眼,微笑着點點頭:“好。”
等到我和他分別沐浴更衣之後,已經到了交酉時分,離兒也清洗了一番,正好李過帶着人過來請,我們便一同往後走去。
當我們走出這一片園林,再看到前方的高樓時,裴元修已經呆住了。
在這座宮殿羣之後,是一個巨大的湖泊,清澈的湖水透着碧瑩瑩的光,彷彿一顆青翠而透徹的寶石,倒映着這一片山色盛景,美不勝收。湖堤邊種滿了柳樹,隨着清風自湖心而來,吹拂着柳葉輕擺,也帶來了陣陣涼意。
裴元修愕然道:“這是——”
我笑道:“你剛剛不是奇怪,爲什麼周圍一馬平川,偏偏這個地方有一座山嗎?”
他驚訝的道:“是因爲挖了這個湖?”
“嗯。古書記載,從城外護城河引進來的水填了湖,而挖出的土石就堆起了這座山。”
他嘆道:“鬼斧神工。”
我笑了笑,又看向另一邊走過來的劉輕寒和聞鳳析,他們倆顯然也被眼前這景緻所震撼,半晌,劉輕寒才輕輕的嘆道:“蜀地,歷千年之劫,果然不同凡響。”
這時,李過恭恭敬敬的道:“家主已恭候多時,大小姐,幾位貴客,請。”
我們沒有再說話,而是走過一條建在山巔的長長的大道,前方就是映在湖中央那片最巍峨瑰麗的高樓,也是整個顏家最重要的大堂。大道周圍和堂前都站着侍衛,而我們剛一走近,就聽見一陣木輪滾過地板的聲音。
顏輕塵坐着輪椅,從裡面出來了。
他一看到我,臉上露出了一絲欣然的笑意,溫柔的道:“姐姐。”
“……”
“姐姐離家這麼多年,今天終於回來了。還記着這裡嗎?”
我的臉色有些木然,沉默了一會兒,淡淡的道:“要看是什麼了。”
他仍舊微笑着:“那這些人,姐姐還記得嗎?”
說完,他的指尖在輪椅的扶手上一劃,輪椅自動的朝一旁退去,我也看到了他身後,那一羣已然陌生的人物。
大堂的兩側擺着桌案,旁邊都坐着不少人,一見到我,這些人全都站了起身,紛紛朝着我們側身行禮。
“大小姐。”
我的眉心微微一蹙。
再往裡看的時候,能看到紅姨帶着一羣侍女站在主座的旁邊,她見了我,臉上微微震了一下,又朝着我輕輕的搖了搖頭。
我立刻明白她的意思了。
之前在姊歸塔,她就告訴過我,有一羣老傢伙想要見我。既然回了西川,自然免不了,而我原本也要見一些人,卻沒想到,讓顏輕塵安排了。
他在想什麼?
我又看了他一眼,他的指尖在扶手上一劃,輪椅慢慢的行到我的身邊,擡起頭來微笑着對我道:“姐姐還記得他們嗎?如果不記得,我會爲姐姐引見。”
我擡起頭來看向了那些人。
我離開西川,已經十幾年了。
過去的很多人,我都已經忘記了,加上新舊交替,物是人非,這座大堂裡的人我幾乎已經都不認得了,可剛剛進入成都之後的所見所聞,多少能猜測到,這是些什麼人。
安陽十八騎既然出現了,那麼坐在左邊第二位,那位身着雪白騎馬裝的玉面公子,自然是安陽公子無誤。
他比他的父親,秀氣了一些,可容貌大致相似。
唐家的機甲做得那麼好,那麼安陽公子對面那個尖尖的瓜子臉,皮膚白皙,眉眼微微上挑帶着一股傲氣,卻有着一隻機甲左臂的女子,必然是唐家的小姐,比起小時候的囂張跋扈,她現在安靜多了,也漂亮多了。
還有蜀地的幾位智叟,比我離開時候的精神矍鑠,現在已經帶着枯木之相。
……
我一步一步的走進大堂,一個一個的辨認着,直到走到第二張桌案前,看到那個身材壯碩,頭髮花白,但精光內斂的眼睛越發顯得老而彌堅的老人,他朝着我附身一揖:“大小姐。”
我看了他一會兒:“鐵伯伯?”
他微笑着看着我:“一別數十年,沒想到還有機會再見到大小姐。”
我一時喉嚨有些發哽,過了好一會兒,才勉強笑道:“我也沒想到,能一回成都,就見到鐵伯伯。”
鐵玉山,鐵家錢莊的執事者。
也就是,我母親留給我的那把鑰匙的製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