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長弓和羅獵是在夜晚被人俘虜的,兩人中了江湖中下三濫手法的迷魂香,又被人在飲食中下了酥骨散,當他們醒來的時候,已經被五花大綁扔在船上,周圍有四個虎視眈眈的漢子目不轉睛地盯着他們。
這個時間,同時行駛在新安江的船共有三艘,他們處於正中的一艘,邵威站在船頭,和他並肩說話的人是二當家徐克定。聽到船艙內傳來的動靜,兩人同時回頭看了一眼。
羅獵彷彿才意識到自己的處境一樣,掙扎了一下身體,馬上就有四把手槍頂到了他的頭上,海盜發出惡狠狠的威脅聲。
邵威沒說話,徐克定得意笑道:“不得無禮,這兩位可是咱們海龍幫的貴客。”
張長弓也在此時醒來,怒視船頭兩人道:“卑鄙,竟然用這種下三濫的手段。”
徐克定道:“成者爲王敗者爲寇,對我們這些早已落草爲寇的人而言,根本不會在乎什麼手段。”
羅獵不否認徐克定的話有些道理,這次的被俘是他聯手海連天演出的一齣戲,爲了不至於露出破綻,甚至連張長弓都被他矇在鼓裡,其實以他和張長弓兩人的警覺程度,不至於那麼容易中了圈套。
羅獵並不清楚周圍人的立場,可是他認爲周圍人之中應當有知道內情的人在。他微笑道:“抓我們兩個是爲了換銀子?”
邵威道:“我早就跟你說過,沒有人對着十萬大洋會無動於衷。”
張長弓看不到外面的情景,只是知道他們兩人目前在船上,他對水仍然存在心理上的畏懼,反正羅獵就在身邊,任何事交給他處理就是,索性什麼都不去想,乾脆閉上了眼睛。
羅獵道:“十萬大洋真是不少,早知如此,我應該自己主動找上門去,用我的一條命換十萬大洋也省得便宜了別人。”
旁邊的一名海盜禁不住笑了起來,在他看來羅獵是不是有些傻,如果羅獵主動送上門去,肯定沒人願意給這十萬大洋。
徐克定道:“十萬大洋是人頭錢,如果送去的是活人,於家人可以親手殺掉你,那麼這價格還會翻上一倍。”
羅獵內心不由得一動,徐克定這番話不知有心還是無意,從他的話中能夠聽出自己的性命無憂愁,其實羅獵早在和海連天達成協議之後就能夠確定這一點,可透過徐克定的嘴說出來,難道徐克定知道內情?
羅獵不動聲色,故意向邵威道:“邵兄咱們好像剛剛喝過酒呢。”
邵威笑道:“羅老弟放心,我不會委屈你的,這一路之上必然好酒好菜伺候着。”
羅獵也笑着說道:“沒枉費咱們相識一場,邵兄,我還有一事求教。”
邵威道:“不急,我讓人送酒菜過來,咱們邊飲邊談。”
羅獵道:“俎上之肉哪有心情飲酒吃飯。”
邵威哈哈笑道:“羅老弟真是幽默,可這話兒言過其詞了,讓別人聽去還以爲邵某如何無情呢。”
羅獵道:“不知這是要將我們送到什麼地方?”
邵威並沒有回答他的問題:“等到了你就清楚了。”
其實羅獵並不需要答案,他們要去的地方應當是婺源老營,他在這個世界上不乏仇人的存在,任天駿就是其中之一,至於黃浦於家,羅獵從不把自己當成他們的仇人,於衛國的死也不是自己造成的,只是任天駿將這件事栽贓給自己。
在這件事上,羅獵無疑是解釋不清的,殺人者老安不知所蹤,其實就算他在,也無法證明於衛國之死是他做的。羅獵這次也是無奈之下選擇以身犯險,當務之急是救出洪家爺孫。如果他們爺孫兩人因爲自己而遭遇不測,只怕自己這輩子都會良心不安。
羅獵陷入了長久的沉思,像自己這樣的人是不是註定要選擇孤獨,也唯有如此才能避免影響到自己周圍的親人和朋友。
“爺爺!”英子含淚叫道。
白髮蒼蒼的老洪頭躺在牀上,形容枯槁,氣息奄奄,不過老爺子的神智還算清醒,一雙佈滿老繭的手緊緊抓着身上的薄被,他在通過這種方式竭力和病痛抗爭着。
英子轉身去拍打被反鎖的房門,聲嘶力竭地呼喊着:“救命,救命!”
呼喊良久,方纔聽到外面一個粗魯的聲音迴應道:“閉嘴,打擾了老子的酒興,信不信一槍崩了你們。”
英子哀求道:“大爺,求求你們,求求你們去請個郎中,我爺爺病了,病得很重!”
“人吃五穀雜糧哪能不得病,老頭兒那麼老,死了也是喜喪!”
“求求您!”
任憑英子如何哀求,外面的人都無動於衷,英子因絕望而憤怒,她不顧一切敲打着房門,可是始終無人理會,直到老洪頭虛弱的聲音響起,英子方纔中斷了這瘋狂的動作,她的雙手已經拍腫。
回到牀邊,英子握住爺爺的手。
老洪頭虛弱道:“算了,英子……算了……他說得不錯,人到了爺爺這年齡……就算死了……也……也是喜喪……”
“不……爺爺,您別這麼說,您老一定長命百歲!”
老洪頭搖了搖頭道:“傻孩子……這世上哪有那麼多的長命百歲,說實話,爺爺已經知足了……英子……”
“爺爺!”英子已經泣不成聲。
“我有兩件事交代你……”
英子用力點頭。
老洪頭道:“你將來若是能夠僥倖脫困,再……再遇到治軍……你們別再鬧了……好生過日子……”
英子捂着嘴脣淚水簌簌落下,也是這次的劫難讓她有了好好回顧過去的機會,她開始意識到自己此前對董治軍有些過於苛刻了。如果能夠脫困……英子環顧了一下週圍的牆壁和鐵窗,會有那樣的機會嗎?
老洪頭道:“如果能見到羅獵……你千萬不要提起……我……我的死因……就當……就當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英子一邊哭一邊點頭,她知道爺爺這樣說的用意,絕不是因爲老人家糊塗了,而是爺爺擔心羅獵會爲他復仇,擔心羅獵因此而揹負沉重的內疚感,這種內疚或許會伴隨羅獵一生。
老洪頭握着孫女的手:“英子……沈老師……救過咱們的命……就算……就算咱們爺倆兒把命給人家,也……也是該的……”
“爺爺!我明白,我什麼都明白!”
老洪頭欣慰地點了點頭,他的手緩緩鬆開,白髮蒼蒼的頭顱慢慢歪到了一旁。
生死有命,富貴在天。任天駿聽聞老洪頭死訊之後產生的第一個想法居然是這個,他的狀況很不好,在他好不容易穩定了贛北地盤之後,又認爲抓住了羅獵的命脈,這次可以將羅獵引入局中,將之一網打盡。然而在任天駿躊躇滿志之時他卻突然得了重病。
任天駿開始的時候不以爲然,因爲他從小到大身體健壯,根本沒有得過重病,本以爲幾天就會自愈,卻想不到病情非但不見好轉反而越來越重。以任天駿今時今日的地位和能力,他可以請到國內最好的大夫,然而他已經病了一個多月,遍請名醫,病情卻沒有絲毫的好轉。
任天駿的情緒開始出現了波動,隨着病情的加重,他甚至產生了出師未捷身先死的念頭。他這場病非常奇怪,突然就來了,而且一日重似一日,他甚至專門從黃浦請來了一位美國醫生,然而對方對他的病仍然束手無策。
任天駿坐在椅子上,雙腿軟軟的就像外面的春風,感覺不到任何的力氣,右手中握着一柄手槍,雙目呆呆望着從窗外射入的陽光,任天駿忽然生出去外面陽光下走走的念頭。
看到任天駿想要起身,一旁的衛兵慌忙伸手過來攙扶,任天駿道:“滾開!”
任天駿將手槍放在一旁的茶几上,雙手撐住椅背,第一次嘗試站起卻以失敗告終,任天駿大口大口喘息着,休息了一會兒,他再次嘗試,這次仍然沒有成功,一旁的衛兵走過來想要扶他。
任天駿的臉漲紅了,他彷彿受到了奇恥大辱,抓起几上的手槍瞄準那名滿臉惶恐的士兵就是一槍。
衛兵死時仍然帶着驚詫莫名的表情,他死不瞑目,明明是想好心幫助任天駿,卻沒料到激怒了他,竟然招來了滅頂之災。
任天駿望着死去的衛兵,心中生出些許的歉疚之情,也只是稍閃即逝,衛兵的性命對他本就算不上什麼,相比衛兵之死,任天駿更擔心自己的病情,他過去並不是這樣,雖然不講情面,可並不是動輒殺人,任天駿認爲自己的暴躁易怒完全是因爲這場突如其來的怪病造成的。
任天駿開槍之後重新坐回到椅子上,盯着腳下的死屍看了好一會兒方纔道:“好好葬了他,捨身護主,追封烈士,他的家人我來供養。”
周圍的幾名部下齊齊點了點頭,卻無人敢應聲,走過來將那衛兵的屍體擡了出去。
房間內很快就打掃乾淨,可經過洗刷的地面仍然可以看到淡淡的血跡。望着血跡,任天駿卻想到了自己,如果病情繼續惡化下去,不知還有幾日好活,興許他等不到羅獵前來,興許他有生之年無法爲父報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