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衛國照樣端坐在公道堂裡,照樣捏着那把磨得油光鋥亮的紫砂壺,照樣握着一對孔雀石健身球,嘰裡咕嚕轉個不停。
不管遇到多大的事,他平時都總是一副笑呵呵的樣子,可今天眉宇間卻多了幾分凝重和複雜。
葉承歡一腳踏進大廳的時候,一聲“爺爺”到了嘴邊卻怎麼也叫不出口,畢竟兩個字陌生太久,連他自己都忘記該怎麼唸了。
“龍兒,你回來了,坐。”葉衛國照樣指了指右邊的空位。
葉承歡照樣沒有坐那把椅子,照樣坐在下首的座位上。
“龍兒,坐。”葉衛國又說了一聲。
葉承歡猶豫了下,這才起身坐在那裡。
這樣一來,祖孫倆一左一右,平起平坐。
“那把椅子我一直給你留着,留了二十年。”葉衛國微微笑道。
葉承歡一皺眉,心頭猛地一顫:“我不該坐這把椅子。”
“爲什麼?”
“葉子明更合適。”
“呵呵,我就問你一句話,就算全世界都反對,你敢不敢坐?”
葉承歡冷然哼了聲:“我想做的事就算天王老子都沒轍。”
“哈哈哈……”葉衛國仰面大笑:“好小子,好樣兒的,爺爺要的就是這話。”
“你不是在幹休所麼,怎麼回來了?”
“這還得多虧了你和瀟瀟,多虧了你們抓住了爆炸案的兇犯,還燕京一個風平浪靜,那些反對我們的聲音自然也就變小了。我們兩個老不死的難道還要在幹休所待到死嗎?”
“那幾塊料不過是小腳色,事情根本沒那麼簡單。”
“哦?你是不是給我帶來好消息了,有什麼事快說,可不許給爺爺賣關子。”
“還記得那個冒牌的北風之神嗎?”
“當然記得,你知道他在哪兒?”
“那小子躲在阿富汗和巴基斯坦邊境,要不是被我朋友發現,恐怕咱們一輩子都找不到。”
“難怪你失蹤了好幾天,原來是去找他了。”
“嗯,好在不虛此行,冒牌貨碰上了本尊。”
葉衛國不由得喜上眉梢,欠了欠身,“快說說,還有沒有得到重要消息?”
“其實那傢伙只是個傀儡,真正的幕後黑手另有其人。”
“他有沒有說是誰?”
“我說了他只是個傀儡,稍微有點兒腦子的就不會把自己的身份泄露給這種炮灰腳色。不過也不是全無收穫,那傢伙說他只知道那個老闆是神州人,我猜想那個人很有可能就在燕京,而且很有可能就在我們身邊。”
“有什麼根據嗎?”
“他以我的名義製造了一系列爆炸案,說明他至少應該對燕京很熟悉,我們可以想想,他這麼做是爲了什麼,也就是說誰有可能受到的衝擊最大?”
葉衛國眯着眼睛點了點頭:“當然是老武和我,看來那個人是衝着我們來的。”
“你們受到影響,必然牽一髮而動全身,我猜想那傢伙就是想把燕京的水攪渾,但他最終想要達到什麼目的,我們只能把他挖出來才能知道。”
“你的消息非常重要,我這就找老武去,把這些都告訴他,那個老狐狸興許能琢磨出點兒什麼。”
“打個電話不就行了嗎,有必要親自去嗎?”
“你不知道,那老小子還上次毀了我的茶葉,說好了賠我兩瓶茅臺,到現在都賴賬,我正好藉機會找補一下。”
看着興沖沖就要出去的老爺子,葉承歡只能無語。
“喂,你想要的東西我給你了,可我想要的你還沒給我。”等到老爺子到了門口,葉承歡才說了一聲。
葉衛國停下腳步。回過身來嘿嘿一笑,“就知道你小子沒這麼容易幫忙,給我擺龍門陣是吧,可惜我現在是閒人一個,要是想讓我給你辦什麼大事我可做不到。”
他一張口便將門戶封死,好讓葉承歡沒法提出無理要求。
葉承歡撇了撇嘴,“事實上,我根本就看不上你手裡的那點兒權力。我想要你幫我的只是私事。不過估計這點兒小忙你都幫不到。”
“哦?說說看,在神州還有什麼是我做不到的。”葉衛國到了這時反而不急了,氣定神閒的坐了下來。
葉承歡站起身,一步步來到老爺子跟前,眼睛盯着對方,一字字道:“我母親是怎麼死的!”
這句話雖然不多,但還是對葉衛國起了爆炸性作用,他的臉色剎那間變了,眼睛盲目的尋找着焦點,半晌都沒言語。
“我說的沒錯吧,就知道你幫不了我。”
葉衛國擡起頭來,長長一嘆,“龍兒,事情都過去那麼久了,還有必要搞清楚嗎?”
“當然!至少我不想做個糊塗蟲!”
“唉,那時我常年在外地工作回家很少,通訊手段又沒有現在這麼發達,所以我也是後來纔得到的消息。”
葉承歡在等他的答覆。
“無瑕是因爲生你時難產而死的。”
儘管之前他已經從桃姐口中得到了答案,但他還是想從葉衛國嘴裡印證一下,因爲他總覺得,這個家裡總有一些秘密在瞞着自己。
所以聽了葉衛國的回答,他並沒驚訝。
葉衛國十分痛心,“也不知道我們葉家上輩子做了什麼孽,我最喜歡的兒媳婦和我的長孫只能留一個……”
葉承歡忍住酸楚,站起身拍了拍老人的後背,“這麼大歲數了別流眼淚啊,否則就證明你不願意留我。”
葉衛國苦笑,隨即忍住悲痛:“龍兒,你相信也好,不相信也好,你母親的死讓我覺得好像失去了一個女兒。”
“我信。”
“可是葉家對不住她,關鍵時刻沒有保住她的命,後來又沒能看好她的兒子,以至於二十年後才能相見。”
“這不是你的錯,你不必內疚,我只是想問問我自己的身世,拜託別把氣氛搞這麼悲傷好不好。”
葉衛國一臉苦笑的點了點頭,“龍兒,你真的長大了,我像你這麼大的時候可沒你這麼堅強。”
葉承歡目光遊離到別處:“人,總會長大的。”
葉衛國長嘆一聲,“龍兒,你不是想見你母親麼,我帶你去。”
聽了這話,葉承歡耳朵裡嗡的一聲,眼前一片空白,冥冥中一個聲音不停響起:難道她還活着?
他的胸膛裡翻滾着一股火辣的滋味,卯着勁的往眼窩上頂,他不敢說一句話,生怕一張口會牽動那份難以遏制的洶涌,觸動眼窩裡蓄勢待發的洪潮。
二十年來,那個被打着母親標籤的陌生女人,每當他飢寒交迫,每當他獨孤無助,每當他絕望痛苦,不知道多少次在夢裡出現,她是如此親近,卻又如此陌生。
他雖然一次都沒見過那個女人,但在他的心目中,她就是天使!
他經歷的越多才發現,他越是那麼渴望那種來自母性的溫暖,他是那麼愛她,他是如此的體會到,一生中再也不可能如此抓心腦肝的愛過一個從未見過的陌生女人。
這一刻,他的腦子裡滿滿的再也容不下別的,他的手在發顫,全身都在發顫。
這個時候,就算一個小孩子都能打倒他。
也不知怎麼就跟着老爺子出了公道堂,也不知怎麼就來到葉公館門口,也不知怎麼就上了一輛汽車。
一路上,葉衛國一言不發,神色凝重的思索着什麼,葉承歡也沒問要去哪兒,事實上,他連問話的勇氣都沒有,在即將見到那個夢想的女人之前,他忽然變得無比感性,無比脆弱。
窗外的風景一片模糊,只有從後視鏡裡才能偶爾看到自己空洞的狀態,可他一點兒都不在乎。
一隻溫暖的大手搭在他滿是冷汗的手上,他一甩臉,便看到那張慈愛的面容。
葉衛國還是一句話沒說,只是在他手背上拍了拍。
葉承歡擠出一絲生硬的笑容,把手放在了隱蔽處。
在紛亂的思緒中,也不知道車行多久,直到車子停下來車門打開,他努力抽出一星半點兒的意識,下了車便看到一幢蘇式的別墅,所謂蘇式指的是上世紀五六十年代蘇聯援建的那種樣式。
見棱見角的建築樣式,門前的噴泉假山,還有青黃不接的人工草皮,還有從別墅裡飄出來的熟悉的麪包加烤醬的味道,讓他的腦子被眼前的景觀狠狠戳了一下,站在原地久久沒動。
脖子裡忽然感到一陣鑽心的冰冷,擡起頭來才發現,不知道什麼時候,天下已經撒下了滿天飛雪。
相同的時空,不同的年代,某人某月某日感同身受之下,難免會“莊生曉夢迷蝴蝶”。
“龍兒,你怎麼了?”葉衛國從未見過他會如此時常,拉了拉他的手,葉承歡像冰雕一樣,還是一動不動的站在那裡。
葉衛國皺了皺眉,用了幾分力氣拉他,他身子晃了晃還是不動。
如是者三,葉衛國沉不住了,提高嗓音道:“龍兒,你怎麼了?”
葉承歡彷彿被鞭子抽了一下,這才稍稍醒悟,嘴裡喃喃的道:“沒什麼,沒什麼……”
他嘴上這麼說着,腳步卻慢的出奇。
一腳跨進別墅的門檻時,他再一次停住了,耳邊彷彿忽然響起了“啪”的一聲。
他的全身驟然縮緊,整個人僵直得再也無法動彈,目光一片散亂。
葉衛國並沒想太多,還以爲他是“近鄉情怯”,“要是你現在實在不能接受的話,咱們就先回去,改天等你想通了我再帶你來。”
葉承歡抿了抿嘴,淡然一笑,另只腳也跨進了門口。
老爺子偉岸的背影在前,葉承歡在後,一步步上了木質樓梯,可是剛走了沒幾步,聽到那個熟悉的“咚咚咚”的聲音,看到牆上沙俄著名文學家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油畫像時,他不禁又停了下來。
站在那副油畫下百般觀摩,漸漸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