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滑翔機大賽

看,有點古怪了,是不是?

站在那滑翔機模型前的那個青年人,身型很高,稱得上氣宇軒昂,他留着連腮的長鬍子。

手中拿着一隻菸斗,正有幾絲煙從菸斗中冒出來,他的衣着十分隨便,但是看起來很令人感到舒服,他有相當濃的眉,眼中有一種近乎固執的眼光。

如果是一個對探險,考古有興趣的人,一看到這個大鬍子青年人,就可以知道他是甚麼人。

這青年雖然只有二十七歲,可是已經是一個出色的探險家,美國國家地理雜誌,曾經一連三期,爲他出過專集,褒揚他在中美洲洪都拉斯叢林中探險工作的成就。

而他在南美北部,圭亞那地區的探險工作的成就也極其嬌人。

這個年輕人的名字是樂天。在樂天旁邊不遠處,一張沙發上,坐着一箇中年人。

男人的年紀有時比女人更加難估計,一眼之下,只好靠統稱之爲“中年人”。

這個中年人的年紀,可以說四十歲到六十歲之間。他穿着一件白紡綢的中國短裝,看來神采飄逸,有一股青春氣息直透出來,這個中年人,其實已經接近六十歲了,他的外型,正好說明了他的職業,他是大學教授。樂清和教授在各國古文學上的造詣是舉世欽佩的,有許多文字,世界上根本已不再適用,只有幾個人可以認得,在認得那些文字的,屈指可數的幾個人之中,樂清和教授必然是其中之一。

舉一個例子說,公元920年,有一種文字,曾在中國出現,使用,歷一百餘年,那是契丹文字。

這種結雜的方塊文字,曇花一現,很快就在人類的文化舞臺上被人忘記。

如今世上能懂契丹文字的人,不超過四個,樂清和教授,當然是其中之一,而且除了他之外的三個人,都是他的學生。

樂教授和他的兒子樂天並排站在一起的話,甚至會比樂天更加年輕,那自然是因爲樂天留有鬍子的原因。

而樂教授在學術上有這樣高的成就,別錯以爲他是一個文質彬彬,體弱多病的人。

相反,他身型高大,而且一直維持着體育家的體型。

高級知識份子特有的氣質,和運動家的體型,調和地揉在一起,使他比實際年齡看來少了十多歲,足可以成爲年輕女孩子心儀的對象有餘。這時,樂清和只有悠閒地坐在沙發上,視線投向另一角,神情滿足而閒適,看來是人生最美滿的境界。

在那一角,有兩張紫檀木的明式坐椅。

在兩張坐椅之間的,是一張棋幾,那是一整塊紫檀木製成的,方方整整的一塊,看來重厚凝實,棋几上的格子,是用一種淺紫色的羅甸鑲嵌出來的。

這兩張椅子和一張棋幾,日本曾有一個九段棋手來看過,喜愛得在一旁流連不去兩小時之久。

當時樂清和教授的反應是:“真對不起,這套棋具的珍貴,並不在於它的金錢值。它可以說是世界獨一無二的了,那是我太太家裡祖傳的物件,不能送人,不然的話倒可以送給閣下。”

九段棋手嘆了口氣,回答道:“明年的棋聖大賽,是不是可以借這副棋具一用?”

樂清和當時,望向他的妻子,徵求她的同意,樂夫人道:“當然可以。”

於是,那一年的日本最受矚目的棋聖大賽,這套椅子和棋幾,成了賽外最熱門的話題,自然,那是好多年之前的事了。

這時,樂清和望着那一角,椅上坐着兩人,正在對弈。一個是中年婦人,梳着髻,容顏清雅宜人,看了令人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安詳之感,她穿着紫色的綢子便服,皮膚白晰,繡花鞋,一手搭在棋盒的邊上,一手執着一柄象牙柄,上面用極精細的工筆繪出“戲嬰圖”的團扇,露出愛的目光,望着坐在她對面,和他對弈的一個少女。

這個中年婦人,全身散發的那種典雅的氣息,彷彿她完全不是這個世界上的人,或者說,彷彿她完全不是這個時代的人。

她應該屬於中國的古代,那種高人雅士,詩酒唱和,天地悠悠,抒情懷爲文字,流傳千古的那種時代。這個使人一看到就悠然神往的女人,就是樂清和教授的夫人,方婉儀。

當方婉儀這樣風範,她當然是在一個世家大族中長大的。

方家的聲勢,極其顯赫,歷代都是大官,方婉儀在大學時代,是當時走在時代最尖端的年輕人,她留學歐洲,在音樂,繪畫上都有極高的造詣,而且精通各國文字語言,更難得的是,在她的身上,誰也看不出,她是那麼富有。

從她父親那一代開始營商,一帆風順,財富日俱增,而她的父親又只有她一個女兒,所以在她二十五歲那年,她父親逝世之後,她就承受了父親的全部財產,在當時,已經名列世界十大女富翁之列了。

財富一點沒有影響她的藝術質,她自己並不直接參加企業的經營。

只是把企業委託給可靠的,有才幹的人去經營,事業一直在發展,到如今,已是世界性的大企業。

可是方婉儀卻甚麼都懶得管,她有自己的世界,藝術的世界。

她對面是個年輕女郎,和她完全是另一種類型,兩個人的不同,簡直使人疑她們是來自兩個不同的星球,可是她們卻偏偏是母女。

那年輕女郎的名字是樂音。

樂音膚色似古銅,身材健美得任何衣服穿在她的身上,都裹不住她美玲瓏的曲線。

她是一個運動員,是女子現代五項運動的先驅,她在女子現代五項運動上所創下的高分數,是世界記錄,這個記錄自她在三年前創下以來,每年都被打破,可是打破者都是她自己,她尤其精嫺於劍擊,騎術和游泳,她的閏房之中,各項獎牌,獎盃之多,數也數不清,而樂音並不是把那些獎品整齊地排列起來,而只是把它們胡亂放在一隻巨大的圓形玻璃缸之中。

這正是她的性格,她熱愛運動,熱衷競賽,爽朗,開放,似乎世界上沒有任何一樣東西,沒有任何一件事,可以繫住她活躍的心。

她全身的每一個細胞,似乎無時無刻不在飛躍。

這時她穿着一條洗得發了白的黃短褂,一件運動背心,她這樣的裝束,和她面前的那些棋子,完全是格格不入,而這棋局,她顯然已經一敗塗地了,所以她皺着濃眉,一副不耐煩的樣子。

好了,花了那麼多文字,來成這個畫面,讀者看了之後,有甚麼印象?

那應該是一個無懈可擊的家庭了吧,他們那麼富有,每一個成員,又那樣各自有成就,而且他們又那麼喜歡自己在做的事。

這樣的一個家庭,這樣出色的人物,會有甚麼不幸的事發生在他們身上呢?

看來是不可能的,真的不可能的。

但,如果真的不可能的話,故事也就說不下去,是不是?

好了,靜止的畫面,讓它動起來,讓它發出聲響。

首先動起來的,是一隻十六世紀法國精緻的鐘,它先發出了“嗒”地一聲響,然後,鐘面上,精緻的琺琅鐘面上的鞦韆架上的一個西洋少女,就開始掙動,每動一下,就發出一下清脆的“嗒”的一聲,一共動了五下,響了五下,才靜了下來。

樂音在這時,雙手在棋盤上一陣亂搞,道:“不玩了,再學,也下不過你。”

樂夫人微笑着,樂清和卻笑出聲來,道:“下棋,也是一種運動!”樂音用力搖了一下頭,她的頭髮十分短,短得比許多男孩子還要短:“我喜歡真正動的運動。”

樂清和直了直身子:“下棋,更是需要腦子的運動!”

樂音有點放肆地笑了起來,她對待父親的態度不像是女兒對父親,就像是朋友對朋友,她甚至伸手直指着父親:“爸,你以爲別的運動不必用腦?試舉出一種不必用腦的運動來!”

樂清和張大了口,一時之間,被女兒問得說不出話來。

樂天在一旁沉聲道:“短跑——”樂天的話才一出口,樂音就“哈”地一聲,笑了出來,由於樂音的笑聲,這樣地充滿了自信,樂天不禁猶豫起來,忙加上一句:“——也許!”

樂音在走路的時候,看起來也像是在跳躍一樣,她來到樂天的面前,道:“不必爭論了吧,連你自己對自己的說法也表示不相信了!”

樂天並不是一個擅於言詞的人,只好無可奈何地點着頭,爲了避免他妹妹繼續說話讓他發,他轉移了話題,指着那具滑翔機的模型,道:“爸,我真不明白,這個模型,爲甚麼一直放在這裡,多麼不調和?”樂音也道:“是呀,我一生之中,唯一的一次捱罵,也是爲了那滑翔機模型。”樂音對那次捱罵的印象,其實已經很模糊,她依稀記得,她很小很小的時候,在起居室奔跑,撞倒了枝架,令得模型跌倒在地,折斷了一隻翼。

當時的情形是,她母親一言不發地拾起斷翼和模型來,拿着離去,她父親卻罵了她一頓。

由於那是她第一次捱罵,所以她當時的反應,也異於一般的孩子,她沒有哭,也不害怕,只是睜大眼睛望着父親,心中不明白何以平時那麼疼愛自己的父親,突然之間看起來,變成這樣一副兇得滑稽的樣子。折斷的翼,後來經過精心的修補,模型又恢了原狀,仍然放在原來的地方,誰也沒有再提起這件事,只有範叔曾偷偷買了一大堆樂音最喜歡吃的白糖酸梅子——那是一種十分不潔的食物,大人都不許小孩吃的,在樂音吃得心滿意足之後,範叔才告訴她:“小音,乖乖,聽範叔的話,你以後喜歡吃甚麼範叔就替你去買,喜歡做甚麼,範叔就替你做,只要你答應範叔一件事,而且不准問爲甚麼。”

樂音滿心歡喜,一口答應。

範叔道:“以後,碰也別去碰那隻飛模型。”

範叔沒有受過教育,分不清滑翔機和飛有甚麼不同,所以他稱那模型爲“飛”。

樂音的大眼珠轉動着,一句“爲甚麼”幾乎已經問出來,但是想起剛纔自己一口答應了範叔的條件,所以,就忍住了沒有問出來。

樂音倒真能遵守諾言,自然,一半也爲了那滑翔機模型,實在也沒有甚麼吸引力,所以,她以後碰都不碰它。

而由於她遵守着諾言,她得到的好處倒不少,像她那種高尚家庭的女孩子所享受不到的一切,在範叔的包庇下,她都可以享受的到。

例如在小溪摸蝦子,在泥漿中打滾,吃街頭食物堆上的小食,和裝病不去上學等等。

範叔是方家的管家,現在,當然是樂家的管家。

範叔的三個兒子,全有着博士的頭銜,是方婉儀的企業之中地位極高的人物,是國際商業界著名的人物,可是範叔卻仍然喜歡留在樂家。

其實他甚麼也不用做,可是他還是喜歡做,看到那一件傢俬上,稍微有一點灰塵,就會把傭人叫來,大聲申訴一番。

樂音和樂天都很喜歡範叔,只有樂清和,對範叔稱呼樂夫人爲“小姐”略有不滿之外,對他也十分客。

這時,當樂音這樣說了之後,等着她父母的放應。

她看到她母親低下頭去,而且顯然不必要,只是爲了掩飾甚麼似地,摸着手中的團扇。

而她的父親,則皺着眉,顯然不願意在這個話題上再談下去。

樂天笑了一下,道:“小音,看來你如果不想第二次捱罵的話,還是別惹這個模型的好!”

樂音苦笑道:“是你先提起來的。”

就在這時候,範叔推門走了進來,手中拿着一疊信,口中咕噥着,道:“那些人,越來越懶了,信早就送來了,他們都不拿進來。”

範叔一進來,大家好像都忘了那模型的事,樂音奔過去,從範叔的手中搶過信來,迅速揀着,抽出了其中一封一溜煙的奔出去。

樂清和搖着頭,望向他的妻子,道:“你看看!”

樂夫人報以微笑,範叔將信放在樂清和旁邊的几上,又走過去,把一些小擺設擺得好一些,突然又轉過身來,瞪着樂天。

樂天忙道:“範叔,不準說我的鬍子!”

範叔道:“不說就不說,難怪連個女朋友也沒有,哼!”

樂天笑了起來,摸向範叔的背上,叫道:“範叔,揹我!”

那時他小時候常做的動作,範叔被他逗得笑了起來,樂天也高興的笑着。

他們兩人的笑聲,徒然停止了。

他們突然笑不出的原因,是由於看到了樂清和的神態十分怪異之故。當那一疊信放在樂清和的身邊之後,他順手拿起一封信,拆開看看。

這時,樂天和範叔向他望去,看到他的雙眼盯着信,臉色煞白,雙手甚至把不住的在發抖。

在樂天的印象中,他父親一直是一個極度雍容的學者,根本世上不會有甚麼事情令得他慌的。

可是這時,他的情形卻這樣倉皇。

連樂夫人也發覺了,她叫着樂清和的名字道:“甚麼人的信?”

樂清和徒地震動了一下,神情也鎮定了下來,道:“一個運動俱樂部的信,沒有甚麼。”

他說着,就將信紙捏成了一團,可是又不拋去,緊捏在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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