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當宮婢纔是王道(1)

這間小屋位於端秀宮的最西角,犯錯的秀女會被臨時關押進這裡。不過,因爲秀女身份特殊,說關押,其實裡面被褥、茶水一應俱全,只不過是換了個地方禁足而已。

沐晨光在屋子裡睡了個午覺起來,門外響起開鎖聲。鎖開了之後,有人叩了叩門,小太監獨有的尖細聲音道:“沐姑娘,公公來看你啦。”

這聲音她記得,是祥公公身邊的小福子。打開門一看,那個眉眼精緻的小太監一臉笑眯眯地看着她,請了個安,然後讓開一旁,站在門前的果然是祥公公。他的手沒像其他太監一樣執着拂塵,反持着一柄紙扇。雖是和其他太監一般的深藍長袍,他穿在身上,卻更像是書生文士。

“消息好靈通啊,祥公公。”

“沒辦法,這燈不省油,想不讓它滅,只有人勤快點。”祥公公說着,邁進屋內,打量一下屋中擺設,一抖衣襬,在左首的椅上坐下,“沐姑娘,有什麼打算?”

“我現在是肉在砧板,只看餘姑姑想怎麼切,自己哪裡有什麼打算。”

“不。”祥公公伸出一根食指搖了搖,“你至少給自己準備了三條路。”

“哦?”

“一、和餘姑姑作對到底,藉着餘姑姑的手脫去秀女的身份。要是被逐出宮,那可就再好不過。從此天大地大,任君遨遊。二、被貶做宮婢,在宮裡謹慎小心地熬上個三五年,屆時期滿出宮,照樣是自由身。這三麼,萬一餘姑姑勢力太強,一時火起治你個死罪,你還可以要求跟散家的小丫頭對質。反正這一路上你早把她拉攏,即使是推她下水,只怕也套好了詞兒。那丫頭現在躲在屋子裡裝病,正好躲過端秀宮無聊的儀訓,再者她雖然心高氣傲,其實心地還算純良,一旦你有難,她必定會救你。她自幼在侯府長大,大長公主視她如同親生,她去大長公主跟前哭一哭,大長公主再去太皇太后跟前說句話,你的小命可就是閻王爺也取不走啦。”祥公公款款道來,眼角帶着一絲笑,看着她,“這三條路,出宮是上策,當宮婢是中策,要散綺年保命留下來,是下策。上策可達成心願,中策可伺機而動,下策也能從長計議。無論是哪條路,姑娘都走得下去。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沒有。沐姑娘一出手就留着三條退路,好一副兵家手段。”

“哦?”

說這個字時沐晨光雖然還保持着之前一樣懶洋洋的語調,臉色卻微微有不自在了。

這個死太監,怎麼就像她肚子裡的蛔蟲,什麼都知道?!

祥公公微微一笑,“那姑娘有沒有想過,你還有第四條路可走?”

“哦?”

“我助你一臂之力,扳倒餘姑姑。你先是被餘姑姑嫁禍的可憐人,之後又出力揭發奸賊,太皇太后必定欣賞得很。說不定大選之日,你可以分個嬪位噹噹。”

沐晨光再也保持不住鎮定,眼睛不由得睜大了,“你想幹什麼?!”

“你可知道餘姑姑是什麼人?”

“據說是皇上的人?”

“你的消息也不慢嘛。”祥公公搖了搖手裡的扇子,“那你可知道我是什麼人?”

“你……該不會是太皇太后的人吧?”

“聰明。”祥公公滿意地道,“太皇太后不喜歡餘姑姑,所以不讓她留在皇上身邊。若是咱們有辦法不讓她留在宮裡,想必太皇太后會更加高興。”

誰要摻和到你們的宮鬥裡去啊!我就是不想過這種日子纔不想當秀女的!沐晨光內心吼着這樣的話,然而目光落在面前這隻老狐狸身上,嘴裡只是“哦”了一聲。

“這是江硯之教你的吧?”祥公公忽然問。

“什麼?”

“在你不知道該說什麼纔好的時候,那便是說得越少越好,因爲你沒有準備好,說得越多,便錯得越多。而這個‘哦’字,可以是疑問,也可以是應承,真是妙用無窮。嗯,江硯之教得好。”

“祥公公……”沐晨光眨巴眨巴眼睛看着他,“你和江家到底什麼關係?”怎麼連這個都猜得到啊?

祥公公一展摺扇,微微露出笑容,“收賄與賄賂的關係。”

沐晨光看着他那種狐狸一樣的笑容,喃喃道:“你真應該姓江啊……”

“咱們不扯閒話了,你也不要再跟我含糊,要走哪條路,你自己選吧。”

“我……當然比較想走自己留的那三條……”

“那麼,看來我們只有走第五條路了。”

“還有第五條?!”

“嗯,這第五條路,就是我豁出去這張老臉,說你是我的故人之後,賴着太皇太后硃筆圈了你的名字,再花幾百兩銀子,給敬事房的老張買點東西,讓他多做幾個你的牌子,一起給皇上送去。皇上反正是隨手一翻,總會翻到你。”

“你……”沐晨光伸出一根手指,顫巍巍地指着他的鼻子,“好卑鄙。”

“知道便好。”祥公公淡淡地看着她,“沐姑娘,難道你還不明白,既然你進了這宮裡,就是進了我的五指山?你那些小花招最好還是收起來,因爲我看不過眼。”

他微笑起來的樣子讓人如沐春風,斂起笑意之後,眉梢眼角便帶上了淡淡的寒意,連同聲音裡,也有了一絲冰冷的味道。

沐晨光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接受了形勢比人強的現實,“依你的意思,我面前有兩條路。一、配合你把餘姑姑拉下來,你可以在把我送上龍牀之前先給我弄個名分。二、我不配合你,你就什麼也不弄便把我送上龍牀。是不是?”

祥公公點頭。

“有了名分,生孩子的機會會不會大一點?”

“那是自然的。后妃們的牌子,也是按着等級送的。”

“那……好吧。”沐晨光擡起頭,“我要怎麼配合你?”

“這才乖。”

祥公公微笑了,下巴向着小福子一點。小福子從袖子裡拿出一個小玉瓶,遞給沐晨光。

沐晨光接過來,舔了舔嘴脣,“要我下毒嗎?這屋子雖然離餘姑姑的屋子近,可門外是要上鎖的,我怎麼過去?”

“放心,小福子方纔已經給鎖動過手腳,你用釵子輕輕一捅,鎖便開了。”祥公公說着,輕輕勾了勾嘴角,“再者,這藥可不是下給餘姑姑的。她早年在先皇后身邊伺候,後來又伺候皇上,可謂心細如髮。飯菜裡多了一丁點兒灰塵都瞞不過她的眼睛,何況是加了藥的?”

“那……是給誰?”

祥公公看着她,吐出三個字,“散綺年。”

“這關散綺年什麼事?”

“因爲散綺年的來頭夠大啊。”祥公公幽幽道,“大長公主是太皇太后的親閨女,散綺年則是大長公主的親甥女……只有這樣的人受到真正的傷害,隨之而來的憤怒與罪責纔夠將餘姑姑拉下馬。”

“你要我下毒,然後說是餘姑姑下的?”

“嗯,這種玉瓶是一對的。我曾經送過一個給餘姑姑,不過裡頭裝的是香粉。以餘姑姑的謹慎,我送給她的東西,她必定保管妥當,絕不敢遺失。你下完藥後,將瓶子留在散綺年房中。餘下的事便不用你操心。你只需乖乖回到這屋子,等到天一亮,太皇太后宮裡的人會爲你打開房門。到時候,你只要將你和散綺年受罰的經過以及路上的交情原原本本道出,太皇太后會很樂意讓你與散綺年一起侍奉皇上。一個嬪位,是因爲你出身低,不然,一舉拿下個妃位,都不在話下呢。”

“你們不會真的傷到散綺年吧?”

“你在說傻話嗎?她可是太皇太后內定的孫媳,只不過爲了做做樣子,才讓她參選秀女。我就算有十個膽子,也不敢動她一根頭髮。”

“餘姑姑比你權勢大嗎?”

“嗯?”祥公公看了她一眼,“爲什麼這麼問?”

“她不單敢動散綺年的頭髮,還敢讓她當衆出醜。”

“這個嘛……”祥公公用扇子抵住眉梢,“太皇太后安排的人,皇上多半是不喜歡的。皇上不喜歡,餘姑姑自然也是不喜歡的。這就是我要你走第四條路的原因。”

“哦。”

“我希望你這個‘哦’是明白的意思。”

“當然,我明白得很。既然逃不出你的五指山,不如乖乖聽話,在宮裡的日子也好過些。”沐晨光握緊了手裡的瓶子,展開了笑顏,“公公,你許諾給我的事情,可要做到哦。”

是夜,月黑風高。

那把鎖果然已被動過手腳,沐晨光用釵尖一插進去,便聽見咔的一聲輕響,鎖開了。

春夜沁涼而芬芳的空氣涌進來。

已經子時,端秀宮中一片寂靜,大部分的屋子都熄了燈。零星幾盞亮着的燈,大約是守夜的宮婢所點。沐晨光拎起裙襬,躡手躡腳地在昏暗的夜色裡前行,忽聽得一道奇怪的聲響,彷彿是大風吹動衣袂的聲音,然後,便隱約聽到有人道:“你怎麼來了?”

聲音極低,平時一定聽不到。不過在這寂靜的夜裡,沐晨光非但聽到了她的聲音,連這聲音裡的訝然都聽得一清二楚。

跟着吱呀一聲響,餘姑姑的房門打開,餘姑姑從裡面探出頭來四下裡看了看,沒有發現躲在牆角花架下的沐晨光,又重新將門關上。

“晴姨別擔心啦,沒人看到我的。”屋子裡有人開口。

沐晨光在黑暗中瞪大了眼睛,這分明是男人的聲音!

不對,宮裡的男人都是太監。不過這太監的聲音雖然年輕,卻不像小福子那般尖細,反而低沉柔和,聽上去甚是動人。

“你……唉!這麼大了還是胡來。你不知道有多少眼睛盯着這端秀宮,就等着找我的錯處,萬一讓人看見你來找我,那可……”

那太監低低一笑,“晴姨,我這副模樣,有誰認得出來?”

“不怕一萬,就怕萬一。”

“我就奇怪了,你這樣謹慎小心,明明知道有人找你的錯處,怎麼還故意去惹那個散綺年?這不是把刀子送到她的手裡嗎?”

餘姑姑嘆了口氣,“傻孩子,我就是知道她在挑我的錯,才故意露些錯處給她。我越是謹慎小心藏得深,她便越不容許我回到清涼殿。我只有做出不甘被罰心中懷恨的樣子,她才知道我其實不過如此,不會再將我放在心上了。”

沐晨光在屋外點點頭,嗯,原來餘姑姑這盞燈,也是一點油都不省。她輕輕吸了口氣,正要走出花架,忽見前頭一個燈籠漸近,一名宮婢叩了叩餘姑姑的房門,“姑姑,散秀女不好了,才喂下去的藥,全吐出來了。”

“知道了,你先去,我就來。”屋中傳出餘姑姑淡淡的聲音。若不是親耳聽見,沐晨光很難想象,她方纔在屋子裡說話的語氣也可以那樣柔和慈愛,就像一個母親。

那宮婢領命而去,太監道:“散家的丫頭真的淹得厲害了?”

“落水不到片刻便被撈了起來,頂多嗆了兩口水罷了。她這樣做,不過是想整整我。”

太監的聲音裡有了一絲笑意,“嗯,看來不甘被罰心中懷恨的,另有其人。”

餘姑姑也笑了,“你趕緊回去吧,讓人發現了不好。”

“不,我要在這裡等你回來。”太監的聲音有絲孩子般的依戀。

餘姑姑便不再多話,推門而出,向着散綺年的屋子方向走去。

沐晨光看着她的背影在視線裡消失,才慢慢從花架的陰影裡走了出來,在夜色之中佇立半晌,然後一把推開了餘姑姑的房門。

屋內一燈如豆,淡淡光芒下,一名太監背向門口,看着牆上掛的字畫,聽到推門的動靜,回過頭來,“這麼快——”

聲音戛然而止。

沐晨光已經到了喉嚨口的話,也忽然全嚥了回去。

太醜了……

老天爺真是太不公平了,給了他一副那樣動人的好嗓音,卻不肯給他一副與之匹配的容貌。在燈下的是一張蠟黃的臉,眉眼口鼻幾乎擠作一團。沐晨光忍住了奪門而出的衝動,對着他露出一個有幾分勉強的笑容,“公公好啊,怎麼稱呼?”

太監蠟黃的臉上瞧不出情緒,只眯起眼打量着她的服色,“你是今年的秀女?”

“不錯,我叫沐晨光。”

“那麼,沐秀女,你深夜闖進教習姑姑的房中,意欲何爲啊?”

沐晨光微微一笑,“不知道公公深夜闖進餘姑姑的房中,又意欲何爲啊?”

太監微微一窒,沐晨光已道:“不會是貪慕我的美色,前來和我私會的吧?”

太監蠟黃的臉一抖,“你、你說什麼?”

“不和我私會,難道是和餘姑姑?”沐晨光在屋中坐下,好整以暇,“我是不知道你是誰,不過,你深更半夜偷偷摸摸地來這裡,顯然是不想別人發現。你說,萬一我把這件事嚷出去,可怎麼辦纔好?”

太監瞧着她,忽然笑了一下,“那我就殺了你。”

“不。”沐晨光學着祥公公的樣子搖了搖食指,“你不能殺我,殺了我,餘姑姑才真的倒黴了。祥公公可不會放過這次機會。”

“你想怎麼樣?”

“簡單,只要你乖乖從了我,我就一字也不提。”

太監聲音裡透出幾分訝異,“從了你?”

“看得出來,你和餘姑姑感情匪淺。若是你能在餘姑姑面前給我說幾句話,我就是你們一邊的,絕對不會在外邊提半個字。”

“什麼話?”

“就說……嗯,就說我們倆有私情。”

“咳咳咳……”太監顯然是被自己的口水嗆着了,“你知不知道我是什麼人?”

“別裝正經了,這歷朝歷代,太監宮婢對食的事還少嗎?你放心,我不嫌棄你,太監也是人。”

“你連我的名字都不知道,就要和我……呃……對食?”

“你說了我不就知道了?”

“用這種法子套我的名字,會不會太爛了點兒?”

“爲何你就是不信我這一番誠意?”

“哈哈!”太監絕無笑意地發出這兩個音節,“你一個秀女,深更半夜非要找一個太監對食,還是找我這種……這種誠意,我還真是不敢相信。”

沐晨光嘆了口氣,自袖中取出一個瓶子,放在桌上。

“這是什麼?”

“毒藥。”

“你打算用服毒來要挾我?”

沐晨光白了他一眼,“跟你說不通,只好等餘姑姑來了。反正這樣東西,餘姑姑一瞧就會明白的。”

太監擰開瓶塞,放在鼻前嗅了嗅,皺起了眉頭,“鶴頂紅。這是那個死太監最愛用的毒藥。”

“死太監?”喂,好像你自己也是太監吧。

“就是鍾禧宮的祥公公!你身上怎麼會有這個?難道是他讓你在承恩時用來對付皇上?”

“不,他要我把這個用在散綺年身上。”

太監一怔,旋即道:“好毒的心計,他們果然不打算放過晴姨。”

沐晨光訝異於他的反應之迅速,一眼便明白這裡面的干係。他的目光已重新回到她身上,“那麼,你帶着這東西來投誠,又是什麼意思?”

“我只有一個請求。”

“說。”

“我知道餘姑姑此時的權職有限,所求也不敢太多。只求餘姑姑找個由頭,將我貶爲宮婢,我便心滿意足了。又怕餘姑姑不肯擔干係,所以先找你,若是你跟我關係匪淺,餘姑姑說不定肯幫忙。”

“我沒聽錯吧?”太監顯出一副耳背的模樣,“你這樣投靠餘姑姑,難道不是爲了讓她在皇上面前替你引路?”

沐晨光撇撇嘴,“引路?省省吧。我要真是想爬上龍牀,與其找已經失勢的餘姑姑,不如找正當勢的祥公公,不是方便很多?”

“他已經連這樣的事都交代給你,你必定已經找過他了吧?你是他的人?”

“不,只要他一天想着讓我當皇帝的小老婆,我就永遠都不可能成爲他的人。”沐晨光微微吸了一口氣,“我的話全擺在這裡啦,信不信由你。”

實際上,這瓶毒藥一擺出來,便已經不由他不信了。

只不過他看沐晨光的眼神卻多了一絲古怪,忍不住問道:“你……見過皇上?”

“沒。我只求這輩子都不要見到他。”

“他……在民間名聲很差?”

“還好吧,他有什麼名聲啊,國家大事又不是他管。”

“那你爲什麼放着秀女不當偏要當宮婢?!”

“我爲什麼要告訴你?”

“告訴了我,我便答應幫你。”

“真的?!”

“自然,晴姨一定聽我的。”

“好吧。”沐晨光握了握拳,“我想當宮婢,自然是爲了有朝一日能出宮。”

“出宮幹什麼?”

“出了宮,自然是想幹什麼就幹什麼。就算我將來找一個殺豬的,也比給皇帝當小老婆強!”

“啪!”太監一掌拍在花梨木鑲雲母石的桌面上。

沐晨光給他嚇了一跳,愕然,“幹嗎啊你?”

“沒什麼,”太監憋出兩個字,“手癢。”

門吱呀一聲被打開,餘姑姑轉身便關上,隨口問:“你在跟誰說話——”一語未了,便看到沐晨光端坐在屋內,對着她露出燦爛的笑容。餘姑姑一驚,旋即鎮定,“沐秀女,你怎麼在這裡?”

“她已經不是秀女了。”太監道。

“不是秀女?”

“嗯,是宮婢。”

餘姑姑訝然,“誰說的?”

“我說的。”太監道。

設若不去看他那張臉,單看那修長的背影,單聽那悅耳的聲音,很容易在他身上找到一種似乎和常人遠不一樣的雍容,彷彿比世人站在更高一點的地方似的,這三個字說出來時,便是帶着這樣一種高遠的篤定,很平淡,卻不容置疑。

沐晨光立刻發現自己小瞧這太監了。他雖然年輕,而且醜,但一個人能用這種語氣說話,身份定然不低。

沐晨光暗暗激動,知道自己這一步棋走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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