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姑姑房中,她推門而入,看見戴着假面的太辛;浣衣司的夜晚,太辛拿着魚腸劍擱在她頸邊;太皇太后壽宴,他點她侍酒;養心居里,他坐在窗邊;京城的夜市,他身陷刀光;披香殿的夏夜,他在她的披帛上寫下聖旨;清涼殿中,他把湯送到她的脣邊;乾正殿上,她爲他加冠;宮牆之下,他送她出宮……
一幕一幕,在天空的背景下,清晰極了。
每次爬到屋頂喝酒,江家人就笑眯眯地說沐姑娘想大掌櫃了。大掌櫃她也會想的,可想得更多的卻是太辛。
怎麼會這樣想念一個人呢?好像他的影子已經進入骨血,無處不在。
她常常會在想起他時出神,連手被燙了也不知道。
是的,她漸漸明白了,她總以爲是自己受過傷的手沒有復原,其實是冤枉了劉太醫的醫術,出問題的是她的腦子。
她總是無緣無故地,忽然之間就想起太辛的臉。眼眸含光,容顏勝雪。
而想起他,就會忘記身邊的一切。
只有在白天忙碌的時候,纔有片刻安寧。不過,白天這安寧歸安寧,卻也一樣有煩惱。京城的分號連開了兩家,生意雖好,匆忙間卻沒有物色到更好的掌櫃,其中一家掌櫃好賭成性,捲了鋪子裡所有的香料輸了個精光。幾家大戶訂的香料都斷了貨,這邊的掌櫃也走不開,沐晨光只有親自帶着貨物走一趟。
她所帶的貨物已是目前臨江總鋪能蒐羅的所有庫存,卻仍然無法填滿京城的大窟窿。到達京城之後,她一面向大主顧們賠罪,一面命人去查那名混賬掌櫃的下落,原來所有的香料都是輸給了一個人,即是那間賭場的老闆康公子。
在京城能開得起賭坊的,一定要在黑白兩道吃得開,而這名康公子不但開着賭場,還開着妓院,儼然是手眼通天的地頭蛇。沐晨光不敢怠慢,備了厚禮投了拜貼,奈何康公子人多事忙,要到明天晚上纔回京城。沐晨光雖然心急,也無可奈何,打道回客棧歇了一晚,第二天清早便去長風庵送信。
傅貴妃爲國祈福帶髮修行,這事在臨江縣無人不知。曾經預言女兒能得妃位的傅子銘儼然成了臨江城裡的鐵口神斷,除了國丈大人的俸祿,光靠打卦就已經富得流油,早辭了師爺的差事,在家享太平清福。這次聽說沐晨光要進京,特意託沐晨光帶一封家書給傅碧容。
長風庵在皇陵西側,背靠青山,門接秀水,正值春暖花開,草木碧綠,景緻十分動人。更兼花香陣陣,鳥鳴幽幽,山路寂靜,走在林蔭下,即使是一肚子煩惱的沐晨光,也覺得俗念頓消。心想不就是一筆子香料嗎?真找不回來,那也沒什麼,多出的窟窿,從大掌櫃的私房錢裡挖一點好了,反正他的錢多得堆成山,用也用不完,她一點兒也不介意幫他花點兒……
這麼打着主意的時候,遠在南海之濱垂釣的江硯之忽然打了個噴嚏。正提了食盒過來的程女潤順手把外袍給他披上,“早說了今天風大,還不信。只給我三年,病病歪歪的我可不要啊。”
江硯之笑了,“放心,我拿你完好無損的滕蛇膽,自然也會給你完好無損的江硯之。”
“那還差不多。”程女潤也笑了,她不笑的時候,神情有些冷冽,笑起來卻十分嫣然,眉眼彎彎,像極了沐晨光。江硯之的視線不由得凝在她臉上,心中一陣柔軟。
不提千里之外,且說沐晨光開始哼着小曲,一級一級臺階往上走,忽聽到身後傳來一陣笑聲,這石階繞山而建,只見下面山腳落下兩頂轎子,跟着大隊僕從,似乎是官宦人家的女眷出遊。沐晨光正打算讓開,就聽到下面有人誇張地嘆了口氣,“哎!這裡什麼都好,就是這石階太長了!”
沐晨光怔住,這聲音像極了散綺年。不過散綺年位居深宮,怎麼也不可能用這種官宦執事。
就在她覺得是自己聽錯了的時候,後面有人笑着接道:“散姐姐從前來倒不這麼說,想是小荷包覺得累了。”
這聲音輕輕巧巧的,又讓沐晨光覺得耳熟無比,分明是小頻呀。
她在疑心是否自己幻聽時,後面的人漸漸走近,花木掩映間,只見兩男兩女慢慢走來,說話聲從未斷絕,什麼“小荷包兒”、“小笛”之類的說個不停。沐晨光已經好奇得要命,她已經遠遠看到左邊高個子男人是周昭,忍不住大力揮手,“周昭,周昭!”
周昭一愣,擡頭看見她,眼睛睜得老大,“沐晨光!”
“誰?!你叫誰?”他一聲喚出,底下連着兩聲驚呼,然後兩名女子提起了裙襬跑過來,兩名男子連連叫着“慢些慢些”,她們已經轉過了彎,出現在沐晨光面前。
真的是散綺年和小頻!
她們穿着輕薄寬大的春衫,卻仍然掩不住身形,尤其是散綺年大腹便便,十分明顯。跟在她身後的許慎方見她跑起來,臉都嚇白了。小頻的身形也不如當初纖細,微微發了些福,腹部也微微隆起,臉蛋光潔,眸子明亮,顯然過得十分滋潤。
這邊沐晨光穿了男裝,只帶着一名僕從,倒還是往日模樣。三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是一臉驚奇,不敢相信,異口同聲地脫口而出:“你怎麼會在這裡?”
“我送信。”沐晨光說着,視線從她們身後兩名男子身上掠過,再回到她們的肚子上,“倒是你們……這是怎麼回事?!”
散綺年和小頻相視一笑,散綺年先道:“我沒什麼好瞞你的,你知道我就是喜歡那個人,於是乾脆跟陛下自請守靈,結果陛下卻把我降爲女官,賜給了他。”她看了許慎方一眼,眼波盈盈,“喏,已經七個月了。”
許慎方早聽說過沐晨光的大名,施了一禮,“聽說當日陛下和姑娘一起來過寒舍,在下失禮,當時昏睡未知,還望姑娘恕罪。”
“是啊,你昏睡未知,手裡還緊緊抓着那個荷包不放。陛下看到你們倆各執一個荷包,自然知道你們有姦情,難得他脾氣這樣好,戴了綠帽子都不生氣,竟然還成全你們。”太辛某些時候的小家子氣,沐晨光是領教過的,散綺年與許慎方有此結果,真讓她意外,然後才明白,“你們說什麼‘小荷包’?‘小荷包’就是指肚子裡的孩子吧?”
散綺年哈哈一笑,“不錯,這正是寶寶的小名。”
沐晨光笑了,“那小頻你們的‘小笛’,自然是指枯井底下用樹葉吹笛啦?嗯,小笛小笛,總比叫小樹葉好聽。”
散綺年搶着道:“是我取的。這是我家小荷包的媳婦,名字總不能太難聽。”
周昭大聲道:“你家小荷包又好聽到哪裡去?”
散綺年看着他笑,“我知道你氣我說小笛是媳婦。可小頻肚子圓圓的,又不愛吃酸的,定是小媳婦無疑啦。你放心,就算這一胎不是男孩子,你們還可以生它個七個八個,總有一個是男孩子,你母親總該沒話說。再說了,就算有話說,也只敢憋在肚子裡。誰讓我們家小頻,是帶着聖旨嫁進你們家的呢?是不是,小頻?哦,不,周夫人?”
“哎,你小聲些兒。”小頻臉紅紅地白了散綺年一眼。許慎方與周昭都有官職在身,按律應該爲太皇太后守孝一年,雖說是皇帝做主,但國孝中娶親,到底不是什麼光明正大的事,小頻膽子小,怕提這一茬。
沐晨光問道:“怎麼?你們也是賜婚的嗎?”
“是啊,陛下乾脆得很,我和小頻是同一天領到的聖旨。”散綺年笑道,“我當時還嚇了一跳,還問陛下爲什麼不等國孝過了再賜婚,結果陛下道:‘人生苦短,難得彼此喜歡,不要虛度辰光。’”她學着太辛的語氣,倒學得有七八成像,那種懶懶的涼涼的語調,聽得沐晨光心裡怦的一跳,那種酸酸涼涼又甜甜的感覺又來了。
“我只想悄悄求陛下許婚,不想下來的卻是賜婚的聖旨。”不論女官還是宮婢,雖然不是皇帝的女人,卻是皇帝的人,只有皇帝準了,她們才能嫁人。周昭一面說,一面嘿嘿笑,顯然當時的驚喜到現在還沒有褪色,說着攬了攬小頻的肩,“這正好,省得我母親嫌頻兒出身低,頻兒帶着聖旨嫁進來,再也不用受半分委屈。咱們的陛下真是聖明啊。”
小頻大約還是不習慣他在人前這樣親密,有幾分嬌羞,問道:“沐姑娘,你這些日子可好?貴妃娘娘說你回江南了,怎麼會在這裡?”
沐晨光便把自己的來意簡單說了。一行人一面說話,一面步行,不知不覺便到了山門前。傅碧容身穿淡青蓮花長袍,憑風而立,衣袂飄飄,竟有幾分神仙氣,笑道:“我早聽到笑語,你們卻此時纔上來。”
她雖是修行,到底位尊人貴,衆人先施禮,然後散綺年笑道:“我們爲你帶來了稀客,還不快謝我們?”
“是,是,昨天祥公公命人送了一籃子荔枝,我一粒也沒動,全留着等今日。還準備了你最愛吃的素齋,只可惜沒放醋。”
散綺年自懷孕以後,無醋不歡,當即道:“好啊,枉費了身子這樣沉,還總是上來看你。等過了這次,你看這裡還有沒有人來。”
小頻問:“這時節就有荔枝了?”
散綺年道:“是祥公公在暖窖裡自己種的。說起來,祥公公倒真是有心,太皇太后在時,最喜歡的水果便是荔枝了。”說着便去捏傅碧容的手,“倒是你有福氣,和祥公公做了鄰居,隔三差五,總有東西吃。”
“那你也來吧,拜在我的門下,和我一起修行,隔三差五的吃食,絕少不了你的。”
如果不是親眼所見,沐晨光真是沒法想象,散綺年和傅碧容會有這樣說笑的一天。其實離開不過幾個月而已,這裡的人和事卻已經如同隔世。傅碧容看到沐晨光的表情,解釋道:“你說的很對,她當時那樣討厭我,討厭的其實不是我,而是另一個人。後來她和許大人成了親,得償所願,終於良心發現昔日對我有多過分,隔三差五便上來找我說話聊天。我見她心誠,於是替她向菩薩求了一名貴子,你看,她來得更勤了,只怕還不滿足,想再求別的。”
她一面說,散綺年已經一面笑罵着:“叫你亂嚼舌根!”沐晨光也忍不住笑了,“碧容,一別不見,你這副神棍腔真是像足你爹了。”說着將書信交過去,傅碧容當着衆人打開,掃過一眼,笑了,“哦,看來我爹有煩心事了。”
沐晨光道:“這倒奇了,你爹就差沒有返老還童了,還煩什麼心?”
“喏,我爹是煩,要縣令的女兒做媳婦好呢,還是要蔣家的女兒好。縣令的女兒生得標緻,可是脾氣挺大,蔣家的女兒容貌平平,卻蠻能持家,而且蔣家又是僅次於江家的大富,還有一名舉人的女兒文采不錯,也可以考慮……”
周昭笑道:“有這麼多姑娘家爭着想嫁進傅家,難怪當公公的操心了。”
“可是我弟弟才過週歲不久呀。”
“哈哈哈……”衆人一起爆笑了出來。這些日子以來,沐晨光還沒有這麼痛快地笑過。大家說說笑笑,一起在庵內用了素齋。周昭說晚上有公務在身,需得早些下山,沐晨光晚上還要去找康公子,也一併告辭。散綺年每每上山,總要住幾天再走,於是和傅碧容一起將衆人送到山門,沐晨光轉身要走的時候,傅碧容忽然想起什麼,“晨光,你等一下,我有東西要給你。”
散綺年推了沐晨光一把,“快去,貴妃娘娘的東西,可都是寶貝,千萬不要客氣。”
沐晨光一笑,跟着傅碧容進入內室。傅碧容打開箱子,取出一樣東西,卻是一幅卷軸,“這個送給你吧。”
“字畫?我可不懂行啊。”
“打開看看。”
沐晨光依言打開,然後就愣住了。
這是她曾經在披香殿看過的畫。當時只有身形,如今已經添上了五官。
五官秀麗清冽,目光冷如冰雪。
這是太辛的畫像。
“很多東西,離得太近的時候,看不真切,隔得遠一點,反而能看明白。”傅碧容站在窗前,窗外的春光映在她臉上,整個人都散發着淡淡的光芒,看來披香殿那個顧影自憐的傅才人已經脫胎換骨,變了個人,她看着沐晨光微微一笑,“我想,比起放在我這裡,這幅畫更願意在你身邊。”
她說的似乎只是一幅畫,又似乎不單單是畫,沐晨光聽得並不是很明白。可是,她畫得這樣好,這樣逼真,活脫脫就像是真人立在眼前,彷彿下一瞬他便會出現,眸子閃爍着溫柔的光芒。
沐晨光看得眼眶微微發澀,悵然地想,嗯,有這樣一幅畫,以後想起他的時候,可以不必爬到屋頂去想了吧?
“我拿走了,你捨得嗎?”
“原本就不是我的,有什麼捨得捨不得?”
“你當了幾天假尼姑,說話倒跟個出家人似的。”沐晨光與她別過,和周昭、小頻一起下山,入城之後,在城門口分手。周昭帶着小頻回家,沐晨光則直接去找康公子。
康公子仍然不在家,不過這一次卻給她留了個口訊,讓她去溫柔鄉找他。
問了好幾個人,才知道溫柔鄉是家妓院,與別的妓院不同的是,它不是開在繁華處,而是在一條偏僻的巷子裡,門前只掛着一盞小小的燈籠,若不是熟客,絕找不到這裡來。
沐晨光報上康公子的名字,立刻被引到了後院,雅間內,一名男子負手背門而立,看着牆上的花鳥圖。沐晨光施了一禮,笑道:“康公子叫人好找,原來是在這裡享福。在下臨江沐七,見過公子。”
“沐七爺。”康公子回過身,卻是位相貌平凡的年輕人,“請入座。”
沐晨光也不跟他繞彎子,坐下之後,道:“聽說公子最近收了一大筆香料,不知道願不願意轉賣給在下呢?在下開的價,絕不會比市價低。”
“沐七爺,這次失貨,對天上香來說,可是了不得的大事吧?兩家分號開得如火如荼,一個不慎,很可能就要倒地關門呢。”
這事件雖然沒有關門那麼誇張,不過一個處理不當,還真是要元氣大傷。傷的不是別的,是那白花花的銀子啊。沐晨光在肚子裡深深地翻了個白眼,然後堆上笑容,“是,是,您說的是。這不,我一上京,立馬就找公子您了,眼下也只有公子能救天上香……”
“呵呵……你既然到這裡來了,那批香料對我來說,就沒有任何用途了。”
康公子說着低笑了起來,臉上的神情卻仍是淡淡的,眉眼都沒有動一下。這話裡大有名堂,笑容十分怪異,讓沐晨光心裡咯噔一下,不由得想起了太辛從前戴着人皮面具的樣子。她只當什麼都沒聽出來,端起杯子站起來,“公子肯賜還貨物,在下感激不盡。”說着長鞠到底,手中的杯子一滑,裡面的茶向康公子身上潑去。這樣近的距離,這樣燙的溫度,康公子根本沒法避開,衣襟上溼了一片,眼中明顯有一絲意外和不滿,臉上卻連眉毛都沒有動一下!
人皮面具!
沐晨光猛地一拍腦門,“看我這記性,鋪子裡還有點事,康公子,我先走一步,改日再來拜訪,改日再來……”她邊說連退,到了門邊撒腿就跑,然後再一步一步倒退回來。
兩名黑衣大漢守在了門外。
康公子撣了撣被潑溼的衣襟,站了起來,“我費了多少心血,才引得沐姑娘來京城,沐姑娘怎麼能說走就走呢?”
沐晨光笑得勉強,“康公子,你到底是什麼人?不要捉弄我,我膽子小,經不起捉弄。”
“沐姑娘是天子心中的貴人,我怎麼敢捉弄沐姑娘呢?”康公子戴了面具的臉仍舊是木木的,聲音裡卻有明顯的笑意,那笑意篤定而滿足,“我請姑娘來,是爲了請姑娘看一出好戲。”
他的口氣越輕鬆,沐晨光心裡就越發毛,顫聲道:“什、什麼好戲?”
康公子聲音裡的笑意更深了,“姑娘想看?”
沐晨光心中掛着淚,“要是我不想看,能不看嗎?”
康公子搖頭,“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