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婢和醫女一起爲沐晨光擦淨了血跡,因爲背上敷着暖血祛寒的藥物,沐晨光俯身而睡,背上蓋着薄綾被,兩隻藕節一樣的胳膊枕着臉,裸露出來的左肩還包紮着白布,那是在浣衣司那夜所受的傷。皇上的目光落在那上面良久,然後放下紗帳,走到屏風外。
屏風外有兩個人在等候,一個是羽林衛副統領周昭,另一個是年近六旬的老太監段公公。段公公一見皇上出來,便回稟道:“薛超、杜固是三年前入宮的,薛超在正月,杜固在八月。兩人出身平平,老家務農,有把子力氣,曾被選編入陳留侯麾下的徵東軍。那一年陛下下旨羽林衛擴招,不再單選世家子弟,這兩人得以入選。此後在宮裡小心謹慎,從沒出過差池。”
周昭也道:“那兩人出身雖低,武功卻還不錯。陛下,上次在您肩上留下傷口的人便是他——”
皇上擡手阻止他說下去,“陳留侯麾下,是嗎?”
陳留侯的人,即是太皇太后的人。事實已經很明顯,周昭吞了口口水,“那皇上還將這事交給鍾禧宮處置……”
“交給她處置,是因爲此時只有她處置我,我還處置不了她。”燈光下皇帝的面容如雪一樣白皙,冷冽,染血的龍袍還沒有換下,甚至連頰邊的鮮血也沒來得及擦去,俊秀容顏帶着血光,有一種魔神般的肅殺之氣,“看來,她已經按捺不住了啊。”
“那眼下怎麼辦?”
“隨她怎麼辦。”
“啊?”
“時機未到。”皇上淡淡地吐出這幾個字,“先由她猖狂。”
“陛下,”門外小太監回稟,“康王爺來了。”
“請康王稍候。”皇帝說着,更了衣,方出了寢殿。康王已在偏閣等着,那隻白鷹停在另一張椅子上,見主人站了起來,也跟着飛起。
“真是一隻好鷹。”皇上道。
“唉,陛下還有心思賞鷹。”康王皺起了眉頭,“今夜的事,陛下太心急了!”
“七爺爺也覺得是我做的?”
“唉,我就是料不到是你做的,才招來極光,找出那兩個太監的來處。你啊,雖然聰明,終究年輕。你可知道那祥公公是什麼來歷?有他在,就算是十個殿前侍衛也傷不了鍾禧宮那人一根頭髮!陛下韜光養晦這麼多年,怎麼今日忽然就忍不住了呢?”
皇上看着他,問道:“七爺爺,你說說看,她今天要是死了,我有什麼好處?你我雖然在暗中經營,但朝堂上多是她一手提拔上來的大臣,在宮中,只有清涼殿能有我方寸立足地……她要是死了,一夜之間,我能將她的勢力全盤接收?我雖然年輕,卻不傻!”
康王愣了愣,“如此說來,不是陛下?”
“如果是我,我會弄得自己滿身鮮血嗎?方纔的情形,顯然是我這邊更危急吧?”
康王喃喃道:“我還以爲,那是陛下故布的疑陣……那名秀女難道不是皇上安下的棋子?”
想到那個將他推開的人影,皇上的表情起了一層細微的波動,他搖了搖頭,聲音卻放淡了:“如果是我,一定先殺祥公公,再除鍾禧宮那人。”
“不錯,祥公公一日在她身邊,咱們便一日莫奈她何。”康王深深吸了口氣,“如此看來,她是要先動手了。這也難怪,陛下冠禮將近,她自然不願還權。陛下,這段日子,你更要小心提防啊。”
“我知道了,七爺爺也早些回府吧,莫讓人看見。”
“唉。”康王應着,忍不住輕輕拍了拍皇帝的肩,“陛下,鳳氏正嫡一脈的榮辱尊嚴全在你身上,你可千萬要沉住氣啊。”
皇上點了點頭,“她今夜沒有得手,在下次動手之前,定然有所收斂,七爺爺不用太過擔心。”
康王嘆了口氣,“都怪我那皇兄輕信了那賤人,由她輔政的下場,就是先帝早逝,而你小小年紀就在虎狼身邊長大,真是苦了你了。”
“七爺爺莫要這樣說。”皇帝胸中也微有激盪,不過剋制住了,“七爺爺,晏朝的君王只會姓鳳,不會姓杜,絕不會。”
第二天鍾禧宮便傳出懿旨,撤了御膳房掌印太監的職,說他監察不力,致使有羊癇風的太監在御前失儀,用盤子擲傷了待選的秀女。又責備羽林衛護衛不力,全體罰了三個月月俸,就這樣將昨夜的事遮掩過去。
懿旨傳到清涼殿的時候,沐晨光剛剛醒來,伴隨着意識醒轉的是一股說不出來的寒意,直冷得她牙齒打戰,下意識裹緊了被子。有人再往她身上蓋了一層被子,可是毫無作用。很快她便發現寒冷來自她的身體深處,一陣陣的,像是有人把冰塊塞進了她的肺腑,呼吸都是冷的。
一隻手撫摸着她的額頭,帶着微熱的體溫,沐晨光就像快溺水的人抓住最後一根浮木,立刻抓住了那隻手。
“可憐……”有人道,“就算有裂雲錦護體,也只擋得了刀劍,擋不住內勁。小丫頭,那點陰寒內力,可夠你消受的了。”
聽到這聲音,沐晨光徹底醒了,睜開眼睛,便看見祥公公坐在牀邊的椅子上,而自己還抱着他的一隻手不放。沐晨光忙不迭扔了那隻手,用被子將自己裹得更嚴實一些,“你、你什麼意思?你怎麼在這裡?這是哪裡?”
“你一下子問這麼多,叫我怎麼答?”祥公公閒閒地打着扇,“這裡是清涼殿,我來這兒是給羽林衛宣旨的,順道過來看看你。至於我的意思嘛,你應該明白得很,要是沒有裂雲錦護體,你怎麼會衝上去給皇上擋劍呢?我只是有點好奇,裂雲錦江家只有那麼一幅,江硯之怎麼捨得給你?”
“你怎麼什麼都知道?”裂雲錦刀槍不入,只有用醋浸溼後才能縫紉成衣,這是江硯之手邊的珍品之一,除了沐晨光,沒有告訴過第二個人。沐晨光不甘心地咕噥,“大掌櫃說那塊衣料太少了,給他做衣裳不夠穿,就給我了。”即使是給她,也只不過做了件小衣。
“可惜了,他一定埋怨那位死去的族叔給他留得太少了。”
“你連這個都知道?”
祥公公微微一笑,“這世上,我不知道的事,還真不多。沐丫頭,來說說吧,你現在打算怎麼辦?”
沐晨光閉上了嘴巴。
“我知道你這回是下了狠注了。皇上的救命恩人,跟皇上提個小小的要求,皇上怎麼會不答應?你是這麼想的吧?”
沐晨光不說話。她已經發現了,在這隻老狐狸面前,最好的辦法就是閉上嘴。
因爲他說的一點沒錯。
撲上去的那一刻,沐晨光在肚子裡一咬牙,迴盪在靈魂深處的臺詞是:“媽的,要做就做大點!”
確實是狠注。
孤注一擲。
壽禮也送了,侍酒也侍了,明天就要宣冊留選了,再往後就是翻牌子承恩了,再不來點狠的,她就永遠出不了宮了!
“你以爲你成功了嗎?”祥公公閒閒地問。
沐晨光仍然閉着嘴,眼中卻忍不住露出了得意的神色。
命都豁出去了,還有什麼事是辦不成的嗎?!
“要是平常人,救命恩人只求個自由,早就點頭答應,說不定還給你把盤纏都打點好。可是,你別忘了,帝王從來就不是平常人,或者說,從來就不是人。”祥公公看着她,眼神中有一絲無法說清的意味,似不屑,似隱忍,又似怨恨,“世界在他們眼中,只分爲兩種。一種是想要的,一種是不想要的。一個爲了救他而不顧性命的女人,你說他想不想要呢?”
沐晨光愣住了。
“好好養着吧。”祥公公起身,走到門邊時,忽然一笑,回過頭來,道,“也許你還不知道……你看看你躺的是什麼地方。”
這是一間頗大的寢殿,一張巨大的雕花牀上掛着明黃帳幔,牀額垂下來的排穗上掛着一顆顆細小珍珠,明藍色束帶將帳幔束起來,上面的五爪金龍繡得精緻極了,雖然不過一指長,卻是栩栩如生。
金龍……
沐晨光嗓子忽然有點乾澀,說不出話來。
“恭喜你,沐秀女。還沒費我吹灰之力,自己就爬上了龍牀。這真是可喜可賀,可喜可賀!”祥公公大笑而去,沐晨光抓起牀上的枕頭向他的背影扔過去,可惜手軟無力,枕頭還沒扔出半丈就落在了地上,宮人大約都給支了出去,殿內空曠,她只聽見自己的喘息。
不會的,不會的!
那個死太監所說的,只不過是最壞的一種可能。就衝昨晚皇上幫她倒忙的情形看來,並不是人性全無。而且,她還有一張王牌沒有動用……
“這是怎麼了?”一雙薄底宮靴停在了那個枕頭邊上,來人彎下腰,撿起枕頭,“難道這間屋子沐秀女也住得不開心嗎?”
沐晨光聽到這聲音就兩眼一亮,只見一名太監站在寢殿內,還是一身藍袍,也還是一張醜臉,只是對此時的沐晨光來說,世上再也沒有哪張臉會比面前這張更受歡迎啦!
“太辛公公!”沐晨光裹緊被子就想跳下牀,他快步上前按住她,“你的傷還沒好,快躺下。”
“沒什麼,不怎麼痛,還不如肩上痛呢,只是有點冷罷了。”
她是真的冷,即使裹了兩牀厚厚的被子,一張臉還是發白,脣色也發青,太辛皺了皺眉,道:“趴下。”
“幹嗎?”沐晨光不解,“我不困,我跟你說,我有正事跟你說……”然而她的話還沒說完,太辛已經一揚手,把裹成雪人兒一樣的沐晨光往牀上一帶,然後隔着衣服將手按在了她背上,很快,一股熱氣就從他掌心傳來。沐晨光舒服得簡直想呻吟一聲,臉埋在枕頭裡,閉上眼睛趴好。
她怡然閉目的模樣,活脫脫就是一隻享受着主人撫摸的貓,只着淡紫色單衣,柔軟衣料貼伏在身上,女子婉約柔美的身體線條就如同遠方靜伏的青山。太辛的掌心頓在半空,忽然落不下去。
“怎麼了?”沐晨光訝然睜開眼,便看見太辛冷着一張臉,眼中卻有隱約一絲炙熱光芒。不過沒等她細辨,太辛已經別過了臉,掌心蓄着內勁,貼上沐晨光背部敷藥的地方。悠長內勁催動藥效,一股熱力緩緩沿着她體內的經脈流轉,就像暖陽一樣驅散寒意。沐晨光舒服得嘆了口氣,“多謝你,太辛公公。”
“知道要受這份罪,還敢撲上去嗎?”
“嗯,會。”沐晨光閉着眼睛,“一時的不適,總勝過一世的不自由。”
“不自由?”太辛看着殿門,十二扇雕龍窗櫺上晴光透亮,他的眼睛有一絲淡漠的笑意,“不錯,這宮裡什麼都有,就是沒有自由。”
“公公,你會幫我的吧?”
“幫你什麼?”
“你知道,我畢竟救了皇上,我擔心皇上一時想不開,要以身相許報答什麼的……”
太辛笑了,“確實說不定。不如這樣,我勸勸皇上,讓他冊你爲妃,也許他會答應。”
他的話還沒說完,沐晨光就連連搖頭。
“怎麼?以你的出身能博個妃位,還不滿意?”
“求你了,公公,我肩上的傷還疼呢,你的傷口想必也沒好全,怎麼答應我的事就忘了?”沐晨光一臉苦兮兮地抓住他的衣角,“除了出宮,我什麼也不要。”
太辛不再開玩笑了,他看着她的臉,道:“我記得。”
這聲音頗爲鄭重,沐晨光鬆了一口氣,這時才發現手裡的衣角香氣撲鼻,竟然也是濃郁的龍涎香,不由得一呆,“喂,公公,我知道你是紅人,但你已經紅到連御用香料都敢薰的地步了嗎?”
太辛的手頓了一下,將衣角從她手裡抽回來,“我在皇上身邊伺候,多少會染上一點味道。”
沐晨光點頭道:“嗯,這香氣用來遮蓋傷口上的藥味,倒是再好不過。”
太辛沒有應聲,只默默用掌力爲她祛除寒氣。他身上有淡淡的龍涎香氣,殿角的香爐裡也燃着龍涎香,整個屋子暗香浮動,水磨青石的地面光潔如鏡,倒映出人影。室內寂靜。這間屋子總是這樣安靜,即使有宮人隨侍,也是靜得令人心裡發冷,然而此時卻是暖的。她的臉埋在枕上,柔軟的長方枕陷下去一點,祥雲紋的明黃色枕頭貼着她的肌膚,體內有了暖意,她的臉終於不像方纔那樣蒼白,面頰染上了淡淡的粉色,也許新生的嬰兒肌膚,便是這樣白而微粉……
他手上漸慢,看得微怔。
沐晨光舒服得快要睡着,蒙朧中還記掛着一件事,迷迷糊糊想了半天,啊了一聲,太辛問:“怎麼?”
“這是皇上的寢殿吧?”
“嗯。”
“公公,能再託你一件事嗎?送我回端秀宮行不行?”
“這裡不好?”
“那倒不是。”這裡要算不好,世上還有什麼好地方嗎?只是一個秀女住進了皇帝的寢殿,這可不是鬧着玩的。
太辛看着她一臉糾結的表情,忽然明白了,“反正你是一點兒也不想沾着皇上的邊,是吧?”
沐晨光連忙點頭。
太辛的表情很奇特。他那張蠟黃的臉總是冷冰冰沒有任何表情,也許正是因此,一雙眼睛才彷彿格外敏銳,無數情緒都從那裡泄露。此時此刻,他的眸子裡便有些微的怒意和不滿。微微吸了口氣,他有點生硬地道:“知道了。”
太辛顯然很紅,辦事效率高到不行,下午沐晨光便坐着一頂軟轎離開了清涼殿,小半個時辰後,軟轎在湖畔停下,陪她同行的老太監段公公扶着她上了一隻小船。廣漠湖湖面在晴朗春日下安靜如一塊藍玉,微波盪漾,湖上有島,島上亭臺樓閣,花木繁盛。
段公公道:“這是先皇昔年消暑的宮殿,養心居,最是清靜,絕不會有人打擾,給姑娘養病,再適合不過。”
宮殿修建得頗爲簡單,一掃大晏宮殿雕龍砌鳳塗金漆銀的奢華之氣,一色青石水磨地磚,白牆灰脊,烏木爲柱,綠竹爲窗。因爲這裡是用來納涼的,每間宮室的窗都開得很大,且低,大有異國之風。
這裡確實清靜,宮婢也只得兩個,名喚安孃的負責三人的飲食,名喚小頻的照料沐晨光起居。沐晨光每天要做的事情就是在薰得暖暖的屋子裡睡飽了覺,再將安娘做的一手好菜吃光,完了接着睡——本來還想在這島上轉轉,然而風太大,她在門口站了一會兒,還是覺得被窩比較適合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