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第25章

他簡直覺得不可思議,這女人的心到底是什麼做的?爲什麼會這麼狠?

“你果然要追求幸福了,那我呢?你再也不管了?”他站起來,滿臉的蕭索,“你一點都不留戀從前嗎?真的從來沒有愛過我嗎?我知道這次犯了大錯,觸犯了你的底線,可是我會盡量彌補的,你能不能再給我一次機會?最後一次機會……我保證……”

“你不用保證。”她把茶几上的杯子都收起來,很明顯的在下逐客令了,“我想離婚,並不單是爲了司馬及人。我已經忍耐了很久,從婚後兩個月到現在,你無時無刻不在折磨我。我同你說過很多次,我和寅初一點關係也沒有。即便我曾經對他心生好感,那也是年少時的荒唐。他是我姐夫,不管是人倫還是情理,註定不會有結果,可是你一再苦苦相逼……這樣是在損耗之前的情分,讓我們之間的隔閡越來越大。你口口聲聲說愛我,我沒有看到。”她略哽咽了下,“我只看到你的不信任和背叛,教堂裡的誓言你做不到,做不到便罷了,我也不想奢求什麼,只求你高擡貴手放我一馬,今後老死不相往來就是了。”

說什麼都沒有用了,他也在反省,的確有很多地方不盡如人意。那麼真的要簽字麼?現在能爲她做的似乎只剩這個了,愛她,讓她自由,可是他怎麼辦得到?他像站在西北風裡,從裡到外都是冷的,冷透了心腸。他說:“你喜歡這裡的生活,我不強求你立刻回陏園。離婚的事你再好好想想,我覺得我們還可以挽回。”

她端着杯子要往廚房去,他一着急伸手拉她,杯子裡的水潑了滿身也顧不上。她就在面前,但是這種冷淡的態度讓他痛心。他不能忍受距離,他想抱她,天真的以爲抱一下她就會軟化,她也會捨不得他。他把她壓在胸口,低頭吻她的發,喃喃着:“我不想離婚,不想分開……”

南欽到底還是哭了,實在是忍不住。她想拿出強硬的姿態來,可是經不住他這樣夾纏。婚是一定要離的,短暫的在他懷裡停留,她也眷戀,不想鬆開他。可惜終非良人,他們兩個人在一起就是一出冗長的悲劇。她還是咬緊牙關推開了他,“我自小在父親的庇佑下長大,後來父親亡故,我轉而投奔姐姐,南葭對我不聞不問,幸虧還有姐夫待我好。後來我被南葭送出國,又遇見了你,我做你的囡囡,和你結婚,受你的照顧……我的人生一團糟,彷彿沒有依靠就活不下去。我不喜歡這樣的自己,很無用,像個廢物。所以現在下定決心,要靠自己的能力養活我自己。你一定不肯簽字,我也沒有辦法,那就這麼僵持着,頂多限制了婚姻狀況,讓你沒法光明正大娶太太,我沒法昂首挺胸嫁進別家。我是無所謂的,只怕你要後悔。”

“你無所謂?因爲可以做別人的外室麼?”他白着臉苦笑,“這是對我的報復?”

她搖搖頭,“我不想報復任何人,我只想安安穩穩過正常人的生活。”

他很想質問她,她之所以這麼果決,是不是因爲白寅初在背後撐腰?他做了好幾次準備,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他不敢,怕觸了逆鱗,逼她破罐子破摔。她不夠愛他,至少愛得不及他多。他可以被她打倒再爬起來,她不行。她會跑,會躲避,會永遠讓他失去她。他已經不知道怎麼辦纔好了,沒有找到她,他覺得只要有下落,就一定有辦法把她帶回去。現在她就在他面前,他依然束手無策,這種絕望更勝未見時。

她繞過他去了隔壁,隔着一堵牆說:“我過會兒要出門,就不虛留你了。空軍署最近有很多事要處理吧?你忙你的,別在我這裡耽擱時間。”

他雙手捧住臉,五臟六腑無一處不疼。頑強地昂起頭,即便眼淚要流出來,也可以讓它流進心裡去。他勉力打掃了下喉嚨,“那我晚上再過來。”

南欽站在水斗前,兩眼定定看着杯子裡漂浮的茶葉。他的話叫她心裡顫抖,不是害怕,是難過。她默默地哭,眼淚打在桌面上,他聽不見。她已經無路可走了,再回頭,他過不了多久又會故態復萌。還有寘臺的人,鬧得這麼大,她還能奢望融入他們麼?回不去了,她緊緊握住拳,“你不要再來了,如果不是談離婚,就不要再來。”

他木雕一樣僵立着,很久沒有說話。然後她聽見他的腳步聲,一步一步邁向門口,走過短短的一截穿堂,揚長而去。

他走了,她繃了半天的弦鬆懈下來,只覺得痛苦難當。每一片骨骼都像被碾碎了一樣,重組不起來了。順勢癱坐在地上,她捂着臉泣不成聲。她的難處他也不能理解,始終不能一起走下去,兩個人的性格不合是最大的問題。她也想和他長長久久,他一定不知道她曾經有多仰慕他……她把臉靠在臂彎,眼淚沒完沒了,很快染溼了衣袖。他應該不會再來了,以後有無盡的孤獨等着她品嚐。所以要儘快找到工作,不管幹什麼,哪怕是給人看店,分了心,不再盯着她倒黴的婚姻,一切都會慢慢好起來。

她強打起精神,拿只鐵皮提桶到外面接水。剛纔隨口搭訕的女人們看見她卻噤住了,囁嚅一下,交換了眼色吐吐舌頭。

還是那個唐姐膽子大,南欽小小的個子提水只能提半桶,唐姐生得高壯,過去接了她的桶把水裝滿,輕輕鬆巧巧幫她拎回去,一面小心打探着,“報紙上的告示街頭巷尾都傳遍了……剛纔那位是馮少帥吧?哎呀,沒想到你居然是少帥夫人,小廟裡來了大菩薩,咱們里弄面子大來!”

她噎了一下,他是公衆人物,找過來難免被人認出來。她感到難堪,她的離婚決心表得有點大,真成了楘州無人不知的了。

唐姐見她不說話,自顧自地嘟囔着:“按理說人家的私事我不該多嘴,可是我這個人就是話癆忍不住……馮少帥和別的女人不清不楚是不應該,不過夫妻牀頭吵架牀尾和,發發嗲,嚇唬嚇唬他就可以了。搞得太絕,到最後便宜了別人怎麼辦?現在位高權重的男人不好找嘞!”

南欽不習慣和陌生人談論私事,人家好心給她提水,她也不好意思把人蹶到姥姥家去,便敷衍着,“我和他的事一時也說不清楚。噯,放在這裡就好了,真謝謝你了唐姐。”

唐姐豪爽道:“不要緊,我們粗活做慣了的,不像你,一定沒有拎過這麼多水吧?看看這個身板喲,瘦唧唧,怪難爲的。”知道她忌諱說起傷心事,便極力東拉西扯,“我們這條弄堂裡女人都不出去做工的,幫附近工廠做做零頭工,領點珠子回來穿。有時候斷檔了,下午經常摸兩圈。你會打牌伐?下次給你介紹幾個牌搭子,打的不大,幾個角子的輸贏,全當打發時間。”

南欽笑道:“我不大會打牌,好多牌連認都不認識。”

唐姐嘖嘖搖頭,“不是說富家太太閒着沒事就做做頭髮打打牌嗎?你怎麼不學呀?”

她乾巴巴地扯了扯嘴角,“所以我做不成富家太太。”

唐姐說:“我看不是,馮少帥出去的時候兩隻眼睛紅紅的,像哭過似的。他對你有感情的,只要你願意,照舊可以做你的少奶奶。”

南欽只是笑着不說話,她也無趣,往外指了指給自己找臺階下,“我家爐子上還燉着醃篤筍,不說了,我得去看看火……回頭給你送一碗過來啊!”也沒等南欽說話,悶着頭出去了。

她嘆口氣,打水洗了把臉。看看手錶十點多了,這個時候不知道小菜場還有沒有菜賣。她找了個網袋出來,從櫃子裡拿了掛鎖準備鎖門。一隻腳剛邁出去,看見前面紅磚沿上站着個人,帶着不確定的姿勢往她這裡看,看清了一揮手,難掩喜悅地叫了聲南欽。

她眯着眼看他走過來,心裡沒有什麼起伏,“姐夫怎麼知道我在這裡?”

寅初託託眼睛道:“給你做房子中間人的老徐往我的洋行跑業務,今天無意間提起你和良宴的事,說起前幾天做的一單生意,這裡承租人和馮少帥夫人同名,我就猜到是你。”看看她手裡的網袋問,“你要出去買菜?”

她嗯了聲,“不知道現在菜場落市沒有。”

他伸手把網袋接過去,三下兩下繞了起來,“不要買了,我帶你出去吃。”

她總有點顧忌,大庭廣衆讓人看見他們在一起,姐夫小姨子本來就瓜田李下,難免要惹嫌疑。

他倒不以爲然,“你發了那則聲明,以後就和馮良宴沒有什麼關係了,別怕,有什麼我擔着。”看她猶豫,扯了她的胳膊一下道,“走吧!你壓力太大,這樣不好。咱們去吃飯,下去兩點有場電影,我請你看。”

南欽搖頭不迭,這太不像話,她知道寅初的心思,莫說她沒離婚,就是離了和他也不可能。

他卻說:“做什麼這樣見外?那時南葭不管你,我覺得你是我的責任,我雖是外人,你的一切我卻都要擔負起來。現在你和馮良宴分開,你是孤零零一個人,也不許我對你好麼?你大概不曉得,我習慣性的想照顧你。你是別人的太太,我沒有權利過問。現在你從馮家脫離出來,我不能坐視不理。”他淡淡一笑,“你就把我當成哥哥,遇見坎坷投靠孃家,不是應當的麼?你前怕狼後怕虎,我倒要覺得奇怪了,你對我……”

她嚇了一跳,他拐了個彎反問她,她不至於心虛,但是難堪終歸有的。他又含笑望着她,她連搪塞都不行,只得無奈道:“我把你當孃家哥哥,可唯恐旁人不這麼想。我如今的情況是這樣,萬一帶累了你的名聲,叫我怎麼過意得去呢!”

他揚起臉,雲淡風輕的模樣,“你想得太多了,於我來說沒有沒有什麼名聲不名聲。當初南葭和金鶴鳴鬧得沸沸揚揚,我的面子早就折盡了,又怎麼樣?一輩子活在別人眼裡,太不值得了!你不是要和良宴離婚麼?他不同意吧?我覺得索性叫他誤會也好,死了心,協議自然就簽得下去了。”

那一雙人緩緩朝巷口走去,石庫門門洞裡的女人們探身一看,“冊那,男人在外面花天酒地,女人也不是什麼好東西。姘頭這麼快就找來了,難怪吵着要離婚。”

另幾個只顧搖頭,有錢人聲色犬馬,哪個說得清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