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多難分難捨,要走的終歸留不住。
南欽站在衣櫃前,打開門呆呆看着裡面,沒有良宴的衣服,她連收拾行李都不能爲他做。
他倒不介意,從身後攬她,把兩張紙遞給她,“這是共霞路和零和路的房契,還有銀行裡的存票,你離開陏園一樣都沒帶走,現在全部物歸原主。我不在的日子裡好好照顧自己,寘臺那邊不愛走動就不走動,自己的身體要當心。陏園的勤務我都調過來了,一來時局不穩,二來……你不想見的人也能給你擋駕。”
雖然她***,他暗裡卻都知道。她努力讓他放心,他努力裝作不知情,都是善意的,然而都是欺騙。
他穿着空軍制服,草黃色的輕便布料,肩頭金繡肩章上綴着一顆耀眼的將星。臨要出門戴上軍帽,不一會兒就汗水氤氳了。南欽送他到門口,擡手給他掖掖汗,輕聲囑咐:“到了前線千萬要注意安全,如果有條件,想辦法給我報個平安,我在家裡盼着的。”
“我知道。”他捏捏她的手,衝她微笑,“用不了多久我就會回來的,我保證。”又對廊下傭人道,“好好照顧少夫人,照顧得好,自然給你們加工錢。要是有誰偷奸耍滑,讓我知道了,活剝了她的皮!”
衆人皆一凜,弓腰道是。
南欽笑道:“好了,我會當心自己的,你也別大呼小叫的嚇唬人。”看車來了,故作大方地推他,“走吧,早去早回。”
彼此都沉默下來,良宴退後一步,手上並沒有鬆開。他這樣子,實在叫人難過。氣氛那麼壓抑,這種痛苦更勝她當初離開陏園時。她也拋開矜持了,上前緊緊抱他,“良宴,你一定要平平安安的。”
他親她的耳朵,親她的額頭,“我答應你,我一定平安回來。”
他們難捨難分,俞繞良站在車旁也不忍心打攪。可是眼看時間要到了,再耽擱下去怕會亂了大局,便猶豫着提醒,“二少,再有半小時就該登機了。”
良宴沒辦法,只得鬆開她。捋捋她的頭髮道:“外面熱,你進去。”說完狠起心腸坐進車裡,沒有再回頭看她。
車子開出花園甬道絕塵而去,很快變成一個模糊的點,消失不見了。南欽站在臺階下,突然感覺心都空了。吵着鬧着要和他離婚,但是似乎知道他不會從她生活裡消失,她還是有底氣的。現在他出徵了,離開了楘州不知歸期,他前腳走,她後腳就開始驚惶,像是被抽走了主心骨,她支撐不起這個身體來。
孫媽趕緊上來攙她,“少夫人大肚皮了,一個人擔兩個人的份量,不好在外面曬的,曬出痧來要難受死了。先生是少將,不會親自上陣,你放心好了。”
南欽木蹬蹬回到客廳裡,愣着眼坐在沙發上看座鐘。秒針滴滴答答地轉,她曉得他十二點準時起飛,子母針重合時忙去窗口張望。空軍基地離這裡略有些路程,但是編了隊的機羣聲勢大,總能夠看得清的。可是等了好久,渺茫天際只有滑翔而過的候鳥,沒有看到一架戰鬥機升空。
丫頭端了阿膠雞蛋湯來,探頭瞧了瞧,“少夫人別看了,零和路離空軍署有程子路,這裡看不見的。廚房裡熬了阿膠給您安胎,您坐下休息一會兒。”
南欽無奈退回來,吃了兩口不愛那個味道,還是推開了。歪在沙發扶手上,看着屋頂上的黃銅吊扇發呆,迷迷糊糊睡了一會兒,醒來的時候天黑了,思忖着良宴應該已經到周口了吧!她也靜下心來了,餘下的日子就只剩等待了。
以前讀報紙不甚關心戰局,現在盡挑這些新聞來看。形勢不容樂觀,這裡一個團遭到圍困,那裡一個旅全軍覆沒了,她覺得心頭髮涼,半天緩不過勁來。記者還附上了戰區的照片,真正烽火連天,滿地殘垣。她有時候舉着報紙下死勁地瞪着,彷彿透過那些狼煙能看見良宴的臉。
楘州倒還算安全,無線電裡說馮克寬大帥也已經整裝待發,誓死保衛黨國安危。寘臺現在應該也忙作一團,沒有人注意她,讓她靜靜地在這裡過日子也很好。就是良宴去了幾天一點消息也沒有,報紙上提到空軍,不過是殲滅了多少架敵機,自身損傷了多少,具體不到個人。
外面兵荒馬亂,楘州城裡也試了好幾回防空警報。尖銳悠長的鳴笛在青天白日裡迴盪,像個巨大的盅罩,罩住城裡所有人。南欽有時候也會心慌,生怕兩地都開戰,她萬一要逃難,良宴回來了會找不見她。華北戰火是否有可能蔓延到華東,連最權威的軍事專家都沒辦法肯定,於是大家終日惶惶不安着。雅言打電話過來,說起她向馮夫人懇求讓她回寘臺,馮夫人一口就回絕了。雅言在話筒裡齉着鼻子,南欽卻無所謂。馮家早就不拿她當自己人了,真讓她回去她也不願意。
某天接了個電話,一聽聲音居然是南葭。她大爲吃驚,“姐姐?你在哪裡?回楘州了麼?”
南葭說:“我昨天到的,現在住在和平飯店。外面好亂啊,我擔心你,打了好幾個電話才找到你,你現在好嗎?”
南欽孤獨了那麼久,忽然接到親人的電話,簡直高興得手足無措。她用力捏住話筒,顫着嗓子道:“我很好,你好不好?怎麼住飯店呢,爲什麼不來找我?”
那頭不說話了,隔了會兒才道:“我沒臉見你。”
南欽一窒,她知道南葭還在爲不告而別自責。也許已經花光了離婚所得,也許和金鶴鳴鬧翻了,所以無法面對她了。這樣的年月,還計較那些做什麼!她好言安撫她,“你不要在飯店住了,外面終不及家裡好。你還不知道吧,我懷孕了。你來同我做伴,我也好有個依靠。”
南葭沉默了一下,然後說好。
南欽很久沒那麼高興了,在電話前想了好久,說起來自己也沒有人情味,寅初上次受傷到現在,差不多有半個月了,她連一句問候都沒有。他大約也灰了心,再沒找過她。原本覺得就這麼斷了聯繫也蠻好,可是南葭回來了,就算他們夫妻緣盡,嘉樹也有權利見見母親。
她撥通了白公館的電話,阿媽請她稍待,嗑託一聲擱下,遠遠大喊起來,“先生,二小姐找你呀!”
窸窸窣窣一陣,傳來他低低的嗓音,“眉嫵……”
他這樣稱呼她,總能勾起她很多回憶。他的感情她終究無法迴應,只有對不起他了。她嘆息,“姐夫,你好些了麼?”
寅初嗯了聲,“沒什麼大礙,養幾天就好了。”
“我對不起你,一直想問你……姐夫……”她訕訕道,“你會原諒我吧?”
那邊有輕微的抽泣,隔了一會兒才聽見他說:“我不怪你,永遠不會怪你。錯的時間沒有遇到對的人,是命。”
那一槍爲他不堪的心思畫上了句點,沒有再經歷如何的撕心裂肺,他知道她心裡只有良宴。他們和好了,他們依依不捨,他們有共同的孩子,他再出現也是妄作小人。
他說得很平靜,反叫南欽心裡更難過。難過後又前所未有的輕鬆起來,賒欠了六年的情債一筆勾銷,她如今沒有任何負累了。
“南葭回來了,你知道嗎?”
寅初仍舊沒有起伏,“是嗎?她一個人麼?”
南欽說:“她一個人住在飯店裡,我看不安全,還是請她住到零和路來。姐夫,你來嗎?來見見她吧!”
“不了。”他說,“我想她也未必願意見到我。”
他們的離婚是一本正經的,不像她和良宴,簡直如同兒戲。南欽有些失望,也不能勉強他,只得道:“那以後再說吧,什麼時候等你方便了,讓嘉樹和她碰個頭也好。”
放下電話她就去門前等着,風吹過來,吹起她鬢角的頭髮,紛紛亂亂落在嘴脣上,癢梭梭的。
南葭的黃包車到了,她從車上下來,行李不多,只有一個鉚釘皮箱。她穿着套裝,帶了頂披網紗的草帽,隔着網子看不清臉,單看見露在外面的兩片塗得亮閃閃的紅脣。
南欽撐着陽傘接應她,她把面紗撩了起來,精緻的五官精緻的妝容,她任何時候都是光彩照人的。
“姐姐。”她分外欣喜,親熱地上前摟她的胳膊。
她慢慢笑了,看見她穿着沒有腰身的筒裙打趣她,“直上直下像只餅乾桶。”
姊妹兩個相攜進了大廳裡,傭人阿媽切冰湃過的西瓜來,整整齊齊的三角形碼在盤子裡,上面戳着一支支牙籤。南欽往前推推,“路上很熱吧?”
“還好。”南葭把帽子摘下來放在一邊,無可奈何道:“我現在來投奔你了,我和姓金的完了,這個王八蛋,花着我的錢,還在外面軋姘頭。”
南欽記得良宴說過,南葭不花完那些錢不會回來,果然是的。也罷,吃一塹長一智,人能全須全尾就已經很好了。
“算了,過去的事不要再想了。你在外面飄着我也每天牽掛,眼下回來了再好也沒有。”她笑道,“良宴不在,我一個人怪冷清的。你來了就不要再走了,等我生孩子的時候幫把手,我心裡也踏實點。”
南葭問:“你婆家的人呢?你和良宴的事我也聽說了,馮家不肯再接受你麼?”
南欽笑了笑,“他們不接受我沒關係,我有良宴就夠了。”
南葭憐憫地望着她,“南家祖墳上一定是風水不好,我們倆的婚姻都那麼不順遂。”
南欽說:“等仗打完了回老家看看吧!父親葬在北京,我們都在楘州,逢年過節連香火都受不着,想想我們真是不孝。”又問,“你有沒有想過和姐夫聯繫?嘉樹接上來了,也在楘州呢!其實你和姐夫要是能複合,嘉樹一定會很高興。”
南葭臉上籠上了陰霾,“我不是沒想過,可是我做了太多錯事,只怕寅初不能再原諒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