擠着腦袋蹲在窗外, 好歹等到裡頭鶴仲堂的掌櫃完事走人,我拐到雅間門口,壯壯膽子, 準備敲門進去。
“哎呀呀, 原來兩位爺在這裡呀, 可叫我一通好找。”一個尖亮聲音忽得從後面炸出來, 激起我一脖子雞皮疙瘩。
“公子, 老鴇子來了,怎麼辦?”
“怕個球,方纔吃飯又不是沒給錢, 給老子硬氣些!”
我轉過身,腳後跟還是不自覺抖了一抖。芳姑搖着帕子扭着胯, 一搖一擺湊過來:“難怪方纔的姑娘都看不上眼, 原來, 公子爺要找的是咱們樓裡頭牌娘子菀袖呀!”
我揩揩額角,鼓足底氣:“就, 就找她,不行嗎?”
“哈哈哈哈,行,怎麼不行?不過呀,規矩還是要守的。”說完拿帕子拂了拂我的肩膀:“公子爺還真是第一次來我們舞翠閣呢!我們菀袖呀, 可不是隨便誰都能見得着的!”說完攤開手伸到面前。
“什麼意思?有話直說, 別賣關子。”
“公子爺痛快, 想見菀袖, 得先給五十兩點香錢, 若要陪酒聽曲,還得另算。”
孃的!呸!黑店!
我丟了個眼色, 石頭乖乖摸出銀子,放到芳姑手板心上。孃的,爲了賬本,這個血本,老子出了!
“公子爺有眼光,我們菀袖的姿色,那是全綏州也找不出第二個。只不過呀,菀袖這個月的春錢都被另一位爺全包下了,待會兒公子爺進去,只能玩些素的,不可硬來哦!”
“說什麼渾話!”
“是是是,要想芳姑不說渾話,下個月公子爺就得來早些,可別被人捷足先登了。”芳姑一張臉笑得開了花,推門先進去了。見菀袖還在牀上趴着,便趕緊過來將我和石頭引到外間坐下,自己又折回去幫着梳洗打扮。
我和石頭面面相覷,都不自覺攥緊了袖子。左右看看,房間佈置得還算雅緻,只不過,“阿嚏”,一進來鼻子就癢得難受,控制不住死命打噴嚏。再一看,原來是窗臺上放着一大盆迎春花,開得正歡呢。
摸摸身上也沒個手帕,老子只得勉強拿袖子捂着嘴,但還是忍不住噴嚏。
“公子,沒事吧?要不喝些水緩緩?”石頭遞了杯茶過來。
我指指窗口,石頭這才明白過來,起身走到窗邊,推開窗戶通風,再抱起花盆往門外走。陽光灑進來,晃眼間,似乎看見有個藍色斑影在盆底閃過,我索性站起來過去瞧瞧。
那好像是張藍色的紙,上面的字反着光有些看不清,再走近些,上面的字驚得我瞪大了眼:《進出藥材明細錄》,乖乖!這他娘是賬本啊!這都能讓老子找到!
緩緩氣壓壓心口,拿起來一看,卻是兩本,下面還放了本《綏州府志》。不管了,趕緊一齊卷好,統統塞進褲腰!
芳姑聽到動靜,在裡頭招呼:“公子爺慢等,菀袖這就梳妝妥當,馬上出來。”
等你個大頭鬼!我和石頭對對眼,趕緊躡手躡腳退出門,又在走廊上兜兜轉轉了好幾圈,好歹出來了。出了舞翠閣,我們一刻都不敢耽擱,趕緊腳底抹油往回跑。
回到順發客棧,我直接往盧勁舟的房間衝。猛地推開門,見他們三人正端端坐在桌邊,我心內不免振奮:“盧大哥,我找到好東西了!”
“公子來得正好!”盧勁舟一把將我提過來坐下,“我們方纔又扮作藥商,會了會鶴仲堂的掌櫃。”
“盧大哥,我這裡……”
“欸,公子先喝口茶,先聽大人把話說完嘛。”孫遲遞了杯茶水過來打斷我。
“掌櫃很精明,言語中找不出絲毫破綻,不過也不算白跑一趟,好歹打聽到鶴仲堂之前的賬房先生告假回鄉了,所以,我打算下午起身去訪訪這個賬房先生。”
“盧大哥,我剛纔……”
“公子,這趟下鄉不宜張揚,由我和劉乾前往,最遲明早回來,孫遲留下照顧公子。事不宜遲,我們即刻動身。”
“盧大哥,其實……”
此刻盧勁舟的急性子上頭,完全沒顧上我的話,起身就要往門外走。老子也來了脾氣,掏出腰間的兩本簿子往桌上狠狠一砸:“都給老子慢着!看清楚這是什麼!”
“這是?”
“賬本!”
門邊的盧勁舟生生撲了過來,抓起來就是一陣猛翻。
“這,這,鐵證,鐵證如山!”盧勁舟翻開一頁,指着賬上的一欄道:“時疫期間,他們採購了大量的廉價甘草。甘草雖能替代沉香的部分藥性,卻不能在藥方中完全取而代之。你們看,賬面上沉香的存量,只有區區二十斤,而庫房的麻袋裡少說也有五百斤!這下證據確鑿,由不得鶴仲堂抵賴!”
我坐在凳子上慢慢翹起二郎腿,享受他們的歡喜雀躍,反正這些都是老子的功勞。
“可是,大人,小的還是不敢相信,一個小小的醫館,竟然膽大包天,敢私吞朝廷下撥的藥材。”劉乾撓撓下巴。
“大人!您看!”這邊劉乾話音剛落,那邊孫遲翻開《綏州府志》一聲驚呼。
“目無法紀,豈有此理!”盧勁舟狠狠拍向桌子,嚇得我放下腿哆哆嗦嗦站起來。
“盧大哥,此話怎講啊?”
“公子請過目。”盧勁舟指着《綏州府志》扉頁上密密麻麻的紅色小字:“這便是鶴仲堂能在綏州城內一家獨大的緣由。”
我拿到面前瞧瞧,只見綏州知州的名字赫然在列,上面清清楚楚寫着鶴仲堂每年分給他的銀錢,光是去年,就要兩萬兩銀子落進了知州的腰包。
原來這本府志,竟是他們的分紅賬本!
“大人、公子,小的先前查訪得知,綏州城的百姓若是病了,要是不想被鶴仲堂宰一頓,就必須出城走十里,才能找到別的醫館。綏州城中以及城外方圓十里之內,都不許再設別的醫館。”劉乾如是說。
“孃的,一個明面上高價售藥惡意斂財,一個暗地裡打壓正經醫館,官商勾結,好不要臉!”越聽越心內忿忿,我也忍不住罵出了聲。
盧勁舟這才緩了口氣,對我拱手道:“此案能夠告破,全仰仗公子的聰明才智,請公子受在下一拜。”
“不敢當不敢當,盧大哥不必多禮。”
“公子如此客氣,盧某還有一事,不知當不當問。”
“盧大哥隨便問,我一定知無不言。”
“我和劉乾孫遲查訪多時,都難以接近真相,甚至連賬房先生都未曾見到,不知公子是從何處,得來如此重要的賬本?”
“這,這個嘛……”我摳摳腦袋,轉過頭示意石頭不要說,再打個哈哈:“都是機緣巧合,巧合,完全不值一提,不提……”
接下來的兩天,完完全全是盧勁舟的主場。送加急密奏、控城防守軍、審鶴仲堂掌櫃,革職知州押解回京。
真相水落石出,該封的封,該抓的抓,只是苦了綏州百姓。
時疫之初,鶴仲堂有對症的藥方卻不按方抓藥,想着疫情擴大猛賺一筆。時疫驚動朝廷後,鶴仲堂一怕醫官來後疫情太快被控制引人懷疑,二來覬覦沉香價貴,便繼續偷換藥材。一直等到京城周邊時疫被控制時,鶴仲堂不便再拖延,這才往每日煎制的藥中,放上了足量的沉香。
視人命如草芥,這樣的奸商和狗官,勞資抓得着實痛快!
皇上責令七日內查明案情,現下只花了不到五日,便水落石出、風光回京,我騎在馬背上,摟着劉乾的腰,感到十足愜意。
行到京城城門下,王府的轎子已經提前收到消息,在此等候多時。我爬下馬背,跟三位兄弟互道保重,連日來同吃同行,忽然離別竟還有些不捨。轉身正要鑽進轎子,劉乾追過來叫住了我。
“劉兄弟,怎麼了?”
劉乾卻不說話,低着頭從懷裡掏出一封書信,遞到我手裡就立刻轉身,拍馬而去。
我一頭霧水,鑽進轎子看看信封:吳禹公子親啓,就是寫給老子的信嘛。
撕開信封,展開內頁:
“貿然此書,實在唐突,然心內思慕,萬難消除。
策馬同乘,神思不屬,共飲同食,癡心暗付。不敢貪圖朱門富貴,只願此生與君共度。
今夜子時,馬前街水杉巷,盼君一敘。”
落款是個乾字。
我拿着書信裡裡外外看了三次,確定沒有錯過一個字後,整個人塌在轎座裡,不知該如何是好。
轎簾緩緩掀起,一個溫軟明麗的聲音鑽進來:“相公,你怎麼一頭汗呀?”
我哆哆嗦嗦擡起頭:“青青,我被人盯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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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進王府,老付就將我往前院引,說是王爺王妃在等我。
離府不過幾天,院裡的垂絲海棠已經開了,青青早早就拿手帕幫我捂着口鼻,她的身量矮我一個頭,一路只得踮着腳。看着身邊蹦蹦跳跳的小人兒,方纔的緊張不適早已湮滅,伸手輕輕摟上了身邊人的腰。
“禹兒回來了,快過來給母妃看看!”一進前廳,王妃就迎了過來,拉着我轉了一圈左看右看。
“嗯,我的禹兒是長大了。”
我拱手行禮:“孩兒見過父王,母妃。”
青青也跟着行禮。
“青青也來了啊,好些日子沒吃你做的菜,什麼時候我跟王妃得去你的迎雪院坐坐才行。”
“好呀好呀,青青可隨時恭候啦!”
我看向王妃:“孩兒不過離開幾日,難道又長個頭了嗎?母妃方纔怎得如此說啊?”
“你母妃說得沒錯!”王爺從正首椅子上起身走過來,輕輕拍着我的肩膀道:“盧侍郎兩日前就傳信過來,說你聰慧過人,有膽有識,這次綏州時疫案能夠告破,主要都是你的功勞。”
我嘴角不自覺提了提,盧勁舟真是夠意思,還知道專門寫信來表揚老子,不錯不錯,這個兄弟還是可以認的。
“盧大哥過獎了,其實能夠破案,是大家齊心合力,共同努力的結果,孩兒不過是運氣好些罷了。”
“勝不驕敗不餒,禹兒已經長成男子漢,能夠獨當一面、成就一番功業了,王爺,你說呢?”
王爺老爹摸摸鬍子:“嗯,依我看,是該找皇上爲禹兒討個官位了。”
“做官?”
“是啊,禹兒不喜歡麼?”
身在王侯家就是不一樣,連進入官場都比我想象得更容易,我看看青青,青青也正微笑着望向我。
“孩兒謝過父王,謝過母后!”
從前廳出來,才拐過一座假山,王妃身邊的小丫頭如兒又追了出來。
“公子,王妃遣我來稟告公子,以後每個月去賬房領月錢,照樣領一百兩。”
喲喲喲,我這個親孃越來越大方了。我點點頭:“你去回稟王妃,就說我想學學拳腳,請她替我物色個師傅來。”
“相公,你想學功夫呀?”
回想起那夜做對子的風姿,我心頭跳了一跳,圍着身邊的青青轉了兩圈:“你別告訴我,你連功夫都會吧!”
“相公說笑了,炒菜功夫有,打架功夫我可是不會。不過,天下功夫多了,相公想學哪種呢?”
“我要學輕功,一擡腳能上房頂那種!”說話間,忽然記起綏州爬牆的夜晚,以及劉乾看着我時欲語還休的眼神,不由得背心一涼。
“相公你怎麼了,怎麼手心全是汗呀?”
顧不得回答青青的問題,我趕緊對如兒再強調一遍:“讓王妃給我找個拳腳師傅,馬上就要,最好今下午就能來護着我!”
“相公,出了什麼事了?”
不能說,這件事絕對不能說!
迎雪院裡,滿院的蘿蔔白菜長得正好,可我一點歡喜的心思都沒有,只覺得懷裡的書信燙得緊,揣在身上很是愁人。
今夜水杉巷之約,老子是萬萬不會去的,可萬一劉乾等不到老子人,衝動之下跑來迎雪院逮老子,怎麼辦?孫侍衛的功夫我是親眼瞧過的,劉乾的身手想來也差不多,要是真翻牆來擄老子,說不定還真能躲過王府侍衛把老子抓走!
越想越怕,坐立難安,我抱着柱子坐在廊下,伸長了脖子等拳腳師傅來。
一直等到院子門口跳過第二十七隻麻雀時,沒盼來保護我的師傅,卻看到了宮裡來傳聖旨的公公。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承王府長子吳禹天資聰穎,學識過人,勇破綏州時疫案,功績卓越,朕心甚慰,特命爲刑部郎中,欽此!”
乖乖,老子要做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