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他就是x

上個星期,她悄悄潛入市郊的公墓,用工具撬開了媽媽的墓穴。將近兩年前,是她親手把媽媽的骨灰埋進去的,買這個墓地也花掉了不少錢——用程麗君律師打來的賠償款。

單富清?

“我爸爸,你兒子,崔志明,他在哪裡?”

內陸的小縣城比海邊的魔都更冷,擠滿挑着擔子的民工,大蒜與姜蔥的刺鼻味。週末街頭還算熱鬧,遍佈麻辣燙與打DOTA的網吧、賣保健品與假藥的小攤、放着《最炫民族風》的髮廊,以及十塊錢一次的美甲店。個個裹成糉子似的人羣裡,崔善穿着黑色天鵝絨大衣,凍得一把鼻涕。她戴着頂深色毛線帽子,左手提着X送的山寨LV包,右手拖着個桃紅色旅行箱,不管怎樣低調都很顯眼。

“再見。”

崔善對着鏡片呵出熱氣,融化掉剛積起的雪花,變成冷水流淌到手指上。她把眼鏡戴回到他的鼻樑上,這樣他才能看清她的臉。

但崔善不會回頭。

她想,媽媽是從流花河上漂來的,還是從流花河裡漂去吧。

而今,流花河畔多了幾排樓房,醜陋的噴着灰煙的鄉鎮工廠,像突然潑入畫中的紅油漆。至於九天玄女娘孃的破廟,人生第一次見到死人的地方,早已湮滅在這些建築的地基下了。

X快要死了——她看到過那張關於阿茲海默氏症的病歷卡。

小善的爸爸,爲什麼還不出來呢?

老人脖子上掛着個磁力項圈,五六年前崔善也曾戴過,後來發覺沒用就扔了。奶奶怎會有這種項圈?至少,不可能是醫生給的。

至今,她並不爲這句話而悔恨。

昨晚,在夜行的火車上,她始終把這個骨灰盒裝在包裡,小心地抱在懷中,一宿都沒有合過眼,以免被小偷當作貴重物品偷走。

崔志明失去了一切,他也無法再回到原來的生活,更不知道如何去找自己的女兒。他只能回到老家的縣城,爲了躲避當年的債主,隱居在流花河畔的小屋裡,偶爾纔回老宅去看望老母。

老人終究又沉默了,她不敢再逼迫奶奶,害怕受到刺激。當崔善給老人蓋上一牀被子,轉身出門時,奶奶含糊不清地發出某種聲音。她回來把耳朵貼緊老人嘴脣,依稀聽出幾個字——

她還有更重要的事。

有個黑封面的小本子,被他的雙手捧在胸前。當崔善輕輕抓住本子,他的手指自動鬆開。一支圓珠筆從紙頁中滑落,也許剛纔還在寫着什麼。

七歲以前,她常去小城郊外的流花河。在壓箱底的記憶中,她像男孩子那樣脫得精光,從水底摸出光滑的鵝卵石,還有一尺多長的泥鰍。上游山谷有大片野生桃林,每逢落花時節,就會漂滿粉色花瓣,這條河因此得名。

塵歸塵,土歸土。

火車上的清晨,穿過一條幽暗的隧道,玻璃上佈滿車廂裡的熱氣,惘然看着自己朦朧的影子,用手指畫出小貓的形狀,隨後一片刺目的晨曦,寒冷肅穆的北國大地,蜿蜒過一條快要乾枯的河。

那就讓爸爸去死吧——這是當時崔善的回答。

“不要難過,不要哭,會有的,都會有的,麪包會有的。”

灰暗天空,大雪永無止盡,流花河已全部冰封,黑色卵石的河灘,鋪滿一層積雪,宛如黑白相間的波斯地毯。

崔善的父親!

就是他?

最近一次回到老宅,還是在她二十歲那年,某個暑假的炎熱夜晚。她跟媽媽睡在同一張牀上。當時,媽媽臉上剛有皺紋,留着齊肩的長髮,不斷問女兒學校裡的事。崔善不耐煩地轉身,用背脊對着媽媽的臉,直至聽到一個秘密——媽媽生命中的第一個男人,是讀中學時自己的老師,而不是崔善的爸爸。多年以後,當麻紅梅發現自己的女兒,也走了同樣的一條道路,她是有多麼傷心。二十二歲,她嫁給了崔志明,他是個退伍軍人,在工廠有份不錯的工作,很快有了漂亮的女兒,成爲令人羨慕的一家。其實,他並不愛媽媽,因爲這個原因。

回到乾涸的河灘上,流花河大半結冰,剩餘的河水緩慢而孱弱,裸露河心的鵝卵石,淺得可以蹚水而過。

爺爺已在幾年前過世了,當時媽媽請假回來奔喪了一趟——不是沒有給崔善打過電話,但她總是把媽媽的電話按掉,直到爺爺入葬以後才知道。

可惜,沒能在這兒找到媽媽的照片——今天是冬至,恰逢麻紅梅的兩週年忌日。

低頭琢磨這個名字……對啊,第一個字不念“DAN”,“單”作爲姓氏念“SHAN”,而且是第四聲——“單”就是“善”。

黑色的長方形匣子,似乎藏着什麼機關,或是神秘的祖傳寶貝。

她走上出城的大路,穿過小城的南門街,便是一望無際的原野。就當是冬天的遠足,揹着沉甸甸的旅行包,天鵝絨大衣也不覺得冷了。

崔善低頭,沉默,兩分鐘後,轉身離去。

同時,奶奶手中攥緊了一個小錢包。

像追風箏的人,天鵝圖案的黑色風箏,在慘白的天空底下格外刺眼。更爲醒目的是崔善,河灘上瘋子般狂奔的年輕女子,乍看像只碩大的黑天鵝。

風箏,早已斷了線。

“哦?”男人慌張地搖頭,端詳了她兩眼,“我有十四年沒見過女兒了,只覺得她現在應該像你這麼大——你的手,也像她一樣冰涼。”

男人的額頭露出幾條皺紋,看來有六十歲了,也許實際年齡沒那麼老。

牆上掛着爸爸年輕時的黑白照片,不遜色於這年頭流行的韓星。他戴着解放軍的帽子,即將奔赴老山前線,頗有青山處處埋忠骨,何需馬革裹屍還的氣勢。現在看來,卻有遺像的感覺。

此刻,崔善取出一隻摺疊的小風箏,剛在南門街的地攤上買的。她嘗試着放起風箏,奔跑在河灘的鵝卵石上。將近二十年沒碰過了,開始總是失敗,最後閉起眼睛,當鞋底踩上河冰,線的那端終於有了感覺,隨着風箏扶搖直上。

她的手指顫抖,連同耳邊聽筒,嘴脣嚅動,卻發不出一個字,只有沉重的呼吸聲。

單富清=善父親

TO:崔善

這是X給她的最後禮物。

五秒鐘,對方掛斷了電話。

“流……花……河……”

他給自己換了個名字——單富清——永遠提醒自己還有個叫崔善的女兒。

他老了,還在嘮叨《列寧在1918》的臺詞,聲音卻被風雪一口吞沒。

崔善從揹包裡取出一個盒子。

她在網上賣掉了愛瑪仕女包,換了五萬塊錢。看來X並不識貨,若知道這個包的價值,就不必再留給她信封裡的現金了。崔善新買了一根水晶鍊墜,也是迷你的天鵝形狀,但從白水晶變成了黑水晶,正掛在她的鎖骨之間。崔善用索多瑪共和國護照辦了張VISA借記卡,存入所有人民幣與美元——她已習慣於使用張小巧的護照,到哪裡都用這個簽名。

老宅深處,保留着當年崔善住過的房間。雖然滿地塵埃,她卻找到一隻芭比娃娃,當年爸爸送的生日禮物——早已沒了衣裙,還斷了一條腿,彷彿遭到過殘暴的性侵。

她聞着腐爛的氣味,似在冰箱封閉了二十年。自從七歲離開,她跟爸爸媽媽回老家的次數屈指可數,後來春節也在外面過了,上次回來還是高二的寒假。

這裡快被拆遷了,天色如濃稠的鐵灰色顏料,盛在大號鉛桶裡,潑在斑駁的青磚上。多少年前閨房窗下的花園,僅餘瓦礫與垃圾。夜來香與月季都死光了,最後一蓬枯草,被岩漿般流淌的沙子覆蓋窒息。小白被爸爸吃剩下的貓骨頭,還埋在牆角的泥土底下。

崔善一度以爲,媽媽想要永遠留在魔都。現在想來,也許這是錯的。既然,自己將要離開這座城市,不如帶着媽媽一起走吧。

一道細細的風箏線,依然在她的手掌心,隨着高空的北風猛烈抽動,彷彿有雙手在雲中跟她搶奪什麼。她看着這張陌生的臉,白茫茫的大雪降落在流花河上……

頃刻間,某根斷裂的黑色髮絲,被風捲過數十米遠,一直落入河對岸的小樹林,纏繞在厚厚的眼鏡片上。

幾天前,崔善在整容醫院做了去除文身的手術,想把“LZCS”四個字母洗掉,讓關於林子粹的一切,不再盤踞於自己身上。激光掃過皮膚的瞬間,雖然做了局部麻醉,卻比刺上去那天更爲疼痛難忍。做完手術的她,看着鏡子裡的後背,依然有着青色印記,只是字母變得暗淡了些,至少還要再做三次激光。但是,刺青的痕跡將陪伴她一輩子,尤其那對黑色的天鵝翅膀,無論如何都不能完全刪除。

崔善搶過這個錢包,發現有張小紙條,寫着一個本地的固定電話號碼。她拿出自己手機,卻搖搖頭放下,還是改用老宅的座機。撥通電話,鈴聲響了許久,才聽到某個聲音,只有短短的“喂”,男人滄桑的聲線,似乎充盈警戒。

第一次看到這張蒼白的面孔,難以準確地形容,但是崔善知道——他是X。

“志明。”

X,我從未見過你,就像你也從未存在過,是嗎?

“奶奶,這是誰給你的?”

奶奶茫然地點頭,看來沒有全部忘光。可爸爸失蹤了十四年,當年並沒有這玩意兒。

她沒再多說第二句話,扭頭沿着流花河往回走,黑色天鵝絨大衣的背後,不斷落下新鮮雪花又融化。

她看到了另一個男人。

兩年前的今天,他還被關在巴比倫塔頂的空中監獄,囚禁他的人是妻子麻紅梅。而在同一天,也是這樣的冬至,他的妻子在做鐘點工時,摔死在主人家的樓下。當他餓了三天,忽然有人從牆頂放下了繩子。

老人不假思索地說出自己兒子的名字。

“單富清”,這個陌生的名字讓人疑惑,地址卻是“流花河鄉小白村19組7號”。

崔善用力掙脫出來,裝作極度尷尬的樣子,雙手抱着肩膀後退。

她在X的身邊蹲下,瘦弱的胳膊無法扶起男人,只能先摘下他的眼鏡。雪花不斷墜落到他的臉上,雙眼竟像十來歲的孩子。他的嘴脣緊閉,始終說不出話,眼皮微眨兩下,口中白氣很弱,轉瞬被風吹散。

回到出生的小縣城,走過最古老的巷子,嘴裡啃着冰糖葫蘆,據說是本地特產。自然,沒人再能認得出她,直到一棟破敗古老的房子,輕輕叩響銅門環。

崔善不響,直接將小本子塞入包裡,轉身拉緊衣服領子,趕快離開這寒冷的鬼地方,留下兩串深深淺淺的腳印。

其實,她略微聽到了後半句——麪包會有的,就像在巴比倫塔頂。

崔善用力打開骨灰盒,裡頭只剩下幾塊骨頭片,還有一堆灰白色的粉末,全被她倒進了冰涼的河水。

冬至,上午。

用力敲門,許久沒有動靜。

崔善親吻了奶奶的額頭,迅速告別了老宅,前往縣城裡的中國電信營業廳。她知道有種巧妙而邪惡的方法——在自動繳費機上,給電話號碼充十塊錢話費,在話費單上就會顯示機主的姓名和地址。

聽說三十多年前,媽媽可是縣城中學的一枝花,登臺客串過《紅燈記》的李鐵梅——崔善也不知道那是什麼角色,想必那時候的媽媽,比現在的女兒更漂亮許多吧。

就像女兒趴在爸爸肩上哭泣,崔善抱着頭髮半白的高大男人。整張臉凍得紅通通的,毫不顧忌地灑着鼻涕與眼淚。

“小善?”

崔善知道,他始終在看着她。

直到那個男人出現。

於是,在塔頂被囚禁十二年後,他獲得了自由。

昨晚,不知哪根筋搭住了,崔善買了張回老家縣城的火車票。漫長的十二個小時,她蜷縮在座位上睡覺,總感覺背後有雙眼睛,回頭卻是無數張疲倦而漠然的臉。

她將小本子放到眼前,封面上有白色記號筆的大字——

門開了,露出一張老太婆的臉。崔善先怔了一下,緊接着抱住奶奶,迅速進入老宅,沒忘記往外看一眼,觀察有沒有人跟蹤。

一千公里之外,天邊一朵雲飄走。

對着河流哭了半晌,她想起小時候,這裡長滿水草和蘆葦,常能從河裡撈起大魚,就在鵝卵石上烤了吃掉。河邊有許多鳥兒棲息。爸爸帶着她用籮筐之類工具捕獵。春天裡,流花河畔總是飄滿蒲公英,讓人難以睜開眼睛。崔志明放起自制的風箏,讓女兒抓緊線軸。記憶裡的天空荒蕪,唯獨火紅色風箏,像小白尾巴上的斑紋,穿過蒲公英消失在雲端。

冬至的夜,過早降臨。冰封的流花河畔,年輕男人的眼皮低垂。口鼻之間,僅餘淡淡薄荷味,風裡一點點散去。最後半滴記憶,即將被腦中的橡皮擦抹乾淨。鏡片再度被雪花與淚水模糊,目送黑天鵝的背影遠遠飛走,像幅溶化了顏料的水彩畫。血管裡的溫度,正如水銀柱般下降,連同脖子上的黑色望遠鏡,淹沒在漫天遍野的風雪中……

男人像尊雕塑,站在河堤上,穿着灰濛濛的衣服,佝僂後背將手插入袖筒,眼鏡片後的目光,格外畏縮與滄桑。

黑色的天鵝風箏,墜落在他手邊。整個人橫臥在雪中。幾乎隱形的白色外套,連衣帽遮蓋腦袋,揹着雙肩包,厚鏡片上積起雪花,脖子上掛着望遠鏡。

但崔善知道,屋裡有人,門前的腳墊,有剛踩過的明顯痕跡。

事實上,這是麻紅梅的骨灰盒。

沒想到一陣風捲過,許多白灰還未落到水面,就被吹到她的臉上。眼睛、鼻子、嘴巴,充滿着媽媽的骨灰,如同眼裡進了沙子,迫使淚腺使勁分泌。

“崔志明?你是說我爸爸?”

曾經人丁興旺的宅子,早已北雁南飛人去樓空,只剩一個孤老太太,患有老年癡呆症,完全不認得崔善是誰了。奶奶並未失去全部記憶,她總是拉着崔善的手,不停重複六十多年前的往事,比如爺爺參加抗美援朝啦,她真正喜歡的男人去北京讀大學啦,所有的細節都如此清晰,好像從保險箱裡取出來,又重新上了一遍機油。

這絕對是崔志明使用的假名,終究還是沒有忘了女兒崔善。

“對不起,我叫張小巧,我認錯人了!”

“流花河鄉小白村19組7號”,這棟孤零零的房子,坐落在俯視河岸的高地上,前後有兩片菜地,寒冬裡沙土般荒蕪。牆外破爛的信箱上,寫着屋主人的名字——單富清。

九_九_藏_書_網

九_九_藏_書_網

藏書網

?net

第4章 殺人同謀第12章 曲終人散第12章 曲終人散第20章 你的故事第12章 曲終人散第2章 空中花園第2章 空中花園第17章 你就叫x第14章 說出秘密第18章 殺人的凌晨第14章 說出秘密第18章 殺人的凌晨第26章 失去意識第9章 你死了麼第8章 巴比倫塔第25章 夢的最後第4章 殺人同謀第9章 你死了麼第1章 重要線索第17章 你就叫x第1章 噩夢開始第2章 空中花園第8章 巴比倫塔第12章 曲終人散第18章 殺人的凌晨第1章 重要線索第13章 等待屠宰第10章 他就是x第22章 放我走吧第12章 漆黑夜半第19章 黑膠唱片第9章 失蹤的女人第6章 你又是誰第4章 殺人同謀第1章 噩夢開始第5章 行屍走肉第10章 更多秘密第11章 x的日記本第5章 絕望主婦聯盟第5章 絕望主婦聯盟第1章 重要線索第5章 絕望主婦聯盟第16章 不能離婚第4章 我不反抗第10章 他就是x第5章 行屍走肉第7章 怨婦聚會第5章 行屍走肉第24章 她的父親第4章 我不反抗第21章 不辭而別第12章 曲終人散第8章 x的錄音筆第20章 你的故事第21章 不辭而別最終章黑色的羽翼第18章 殺人的凌晨第7章 世界盡頭第22章 放我走吧第18章 殺人的凌晨第7章 世界盡頭第3章 懷孕六週第20章 你的故事第10章 他就是x第4章 我不反抗第17章 你就叫x第8章 x的錄音筆第17章 你就叫x第6章 你又是誰第12章 曲終人散第17章 你就叫x第11章 x的日記本第23章 你愛我嗎第15章 我沒殺人第24章 她的父親第1章 重要線索第19章 黑膠唱片第10章 更多秘密第19章 黑膠唱片第13章 等待屠宰第23章 你愛我嗎第10章 更多秘密第25章 夢的最後第11章 我討厭她第5章 絕望主婦聯盟第20章 你的故事第3章 改頭換面第6章 你又是誰第16章 不能離婚第26章 失去意識第4章 我不反抗第3章 改頭換面第11章 x的日記本第4章 殺人同謀第20章 你的故事第4章 殺人同謀第3章 改頭換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