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窺一百二十天
第五十天。
空中花園的石榴樹結了果子。
崔善的指甲鑲嵌着泥土與污垢,好幾次劃破了臉,但摘石榴很方便。高樓頂上的果實小而堅硬,一顆顆放入嘴裡,酸得幾乎掉牙。但她強迫自己吃光,否則會被鳥叼走。吃剩的石榴子被埋入泥土,明年會生根發芽嗎?石榴果實的誘惑,增加了獵物。昨天抓到三隻小鳥,殺死可憐的小動物前,照例先說對不起,祈求它們的靈魂保佑自己逃出去——要求是不是太多了?可懺悔是真誠的。
小直升機載着麪包與水,降落在水泥地面。她打開半寸寬的機艙,看到一枚小小的指甲鉗——知我心者,變態也。
很開心收到這樣的小禮物,簡直是閨蜜級別的。
午後,樓下響起麥克風,有人在介紹某某高中,領導講話,咒語唸經似的。接着是許多合唱歌曲,有的男女混聲合唱還挺好聽的,有的簡直五音不全。
記憶如潮汐歸來,不可阻擋地涌過堤壩——十年前,南明路還有些荒涼。南明高級中學,圍牆兩邊是工廠廢墟,多年前是有名的公墓,阮玲玉就曾埋葬在那片地底。同學們盛傳各種靈異說法,包括學校圖書館——常有人從宿舍窗戶裡,看到子夜閣樓亮起神秘燭光。南明高中是寄宿制重點學校,崔善的中考成績相當出色。媽媽用盡各種方法,花光所有積蓄,可能還陪某些人睡過覺,終於讓女兒獲得戶口,纔有機會在這讀書。
她蜷縮在石榴叢中,依稀見到一個男人。他絲毫沒變老過,戴着金邊眼鏡,梳着整齊頭髮,寬肩與修長的身材,總能把休閒西裝撐得很好看。就像第一次見到他,南明高中的操場邊緣,她拋下幾個糾纏的男生,躲藏在薔薇花牆後,胸中小鹿砰砰亂跳,嘴裡充滿薄荷糖的味道,十六歲生日那天。
容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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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竟也來到空中花園,掖下夾着教案,拿起粉筆在牆上寫字。水泥顆粒粗糙了些,卻是天然的巨大黑板。容老師的筆跡瀟灑,每天放學後,他帶着崔善單獨練鋼筆書法,纔給了她今天一手清秀的字。此刻,他寫的是高中語文課本里的《詩經》——
“氓之蚩蚩,抱布貿絲。匪來貿絲,來即我謀。送子涉淇,至於頓丘。匪我愆期,子無良媒。將子無怒,秋以爲期。乘彼垝垣,以望復關。不見覆關,泣涕漣漣。既見覆關,載笑載言。爾卜爾筮,體無咎言。以爾車來,以我賄遷。桑之未落,其葉沃若。于嗟鳩兮,無食桑葚!于嗟女兮,無與士耽!士之耽兮,猶可說也。女之耽兮,不可說也......”
居然寫滿整面牆壁,他手中的粉筆卻未曾減少。
“老師好,我是崔善。”
閉上眼睛,感到他停止板書,乾裂的嘴脣溼潤。一隻手摟緊她,瘦弱的充滿骨頭的後背。崔善也抱住他,隔着男人的西裝,還有他嘴裡的熱氣:“莫失莫忘,仙壽恆昌。”
她像融化的冰塊,臉頰貼緊他的肩膀,不敢睜開眼睛,害怕多看他一眼,就再也不能見到。
“不離不棄,芳齡永繼。”
一覺睡醒,天已昏黃。她輕輕觸摸那堵牆壁,希望能找到殘存的詩經,哪怕只是一個淡淡的筆劃。
錯過下午的捕獵,崔善啃着早上剩下來的半塊麪包,喝完礦泉水瓶裡的雨水。
然後,她抓起錄音筆,說出八年前的回憶——
學校圖書館的午後,星期六,宿舍裡都沒人,窗外的操場靜謐得可怕。春天的花瓣不時飄到玻璃上,四周瀰漫舊書腐爛的氣味,還有老師體內散發的男人荷爾蒙。我是有多麼迷戀那種味道啊,深深地把頭埋在他懷裡,想把自己打碎貼在他身上。他打開筆記本電腦,看杜拉斯小說改編的電影《情人》。
我的第一次,給了高中語文老師,也是我們的班主任,這個沉默時很像梁家輝的男人。
但是,容老師已經結婚了,在我成爲他的學生之前。
那是高三的下半學期,高考前夕,我想要嫁給他。這個三十二歲的男人未置可否,他只是跟我一同沉溺於每個週末,在空無一人的圖書館的桌子上。
我的成績一落千丈,媽媽把我關在家裡不準出門,強迫我突擊複習半個月直到高考。
走運的是,最終總分不算太差,我考上了本市的S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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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那年炎熱的暑假,當我再找到容老師,卻發現他已有了新女朋友——年齡看起來比我還小。
這個男人讓我滾,永遠不要再來找他,否則讓我一輩子完蛋。最讓我無法接受的是,他還罵我是個小淫婦,是我主動勾引了他。
農曆七夕的那天,我爬到自家的樓頂,決定從那上面跳下來。我竟然天真地以爲,這纔是我懲罰他的最好的方式。
媽媽從背後抱住了我。
我活了下來,後來卻時常埋怨媽媽——爲什麼不讓我跳樓死了?還要活着每夜做惡夢哭醒?
你好嗎?我很好。
小善住在市中心的豪宅,擁有超級奢侈的空中花園,每天都能曬着太陽睡覺。
容老師,很想邀請你來我家作客,你一定還要活着......
次日,清晨。
航模照舊送來食物,崔善把錄音筆塞進艙門,突然發現不對勁——機尾的縫隙間,隱藏着一個針孔攝像頭。
他——不,應該叫X——想近距離偷拍空中花園全貌嗎?畢竟在對面樓頂觀察,不可避免會有死角,用這種方法可以一覽無餘。
或者,X還是個偷拍商場試衣間、女生更衣室甚至廁所的色情狂?
崔善抓起直升機,幾乎要把它砸了。螺旋槳飛速轉動,卻被她死死抓在手裡,有本事連人帶航模一起飛走?她用最尖的指甲摳進機尾縫隙,硬生生把針孔攝像頭拔出來,扔到地上踩得粉碎。
小直升機趁機逃跑,帶走機艙裡的錄音筆。
崔善還沒平息惱怒,躲藏在X看不到的牆角下,抓起麪包大口啃起來。
但是,航模再沒有回來過。
連續三天,焦慮地坐在庭院正中,看着四堵牆的方向。她開始無盡地後悔——爲什麼要破壞攝像頭?也許,這是變態唯一的樂趣?崔善的瘋狂行爲,讓對方感到恐懼,進而再也不敢送來食物。
沒有面包的日子極度難熬,只能恢復茹毛飲血的生涯,太糟糕了——完全依賴於他投送的食物,就像被圍困在山頂上的傘兵,沒有空投補給就會彈盡糧絕。
飢餓的崔善第一次發覺,自己並不恨X,反而無比思念,親人般地希望X回來。就像妻子原諒出軌的丈夫,哪怕他終究會到年輕女孩身邊。
穿着X送的睡袍,面朝最近的那棟樓頂,她跪在地上,揮手呼喊,卑賤地求饒——我不會再亂來了,將乖乖留在這座監獄,直到你願意放我走的那天。
他離開了那個窗戶?神啊,你是我的神嗎?救救我吧。
等等,你死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