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眼慈悲

夕陽鑲出西天的一抹絳紅,漫天匝地的斜陽將漸翳的金光塗染在疊翠的青山上,似是披起了一衣紅衾。

一道瀑布由峰頂傾泄而下,峻崖峭壁間突石若劍,令水瀑分跌而墜,擊撞處轟然有聲、氣勢迫人。山腰處是闊達數丈方圓的平地。瀑布落至山腰時聚水成潭,潭底有伏流泄水,常年不滿不涸,倒映着滿山鬱蔭,澄碧如鏡。

潭邊有一方大石,卻架着一圍泥爐。嫋嫋爐煙被輕風吹成一道軟弧,與垂於岸邊的樹枝勾手;茶香若有若無,飄溢於水汽淡霧間。

一個老道人盤膝於石旁,一柄拂塵橫放在膝上。他鬚髮皆白,怕已有七八十歲了,垂目打坐,不發一語。

微風撼樹,似欲將夕照下滿樹流紅曳落於光潤起伏的水面上。雋秀奇峰,襯以漱玉清流,宛若仙境。

此山名爲伏藏,位於塞北之外冬歸城西二十餘里。

那冬歸城原是一小集,人口不過數百。然而卻得天獨厚,依山傍水,加上地處中原與外疆的接壤,塞外遊牧的各族每到嚴冬臘寒之際,便來此地休養交易,冬歸之名亦由此而來。

久而久之,此處漸成規模,後經有志之士引水爲渠,築土爲牆,終修建起這座塞外的冬歸大城。而此城亦成爲歷代兵家的必爭之地。

現任冬歸城主卓孚豪爽不羈,破格起用優秀人才,加上冬歸城本就是各族人口往來頻繁之地,國力日漸盛隆,深爲中原漢室所忌。

兩年前朝廷藉口冬歸城未能及時上納貢品,派出大將軍明宗越引兵來徵。幾年戰禍下來,冬歸城已是元氣大傷。幸好冬歸城主卓孚平日愛民如子,將士各各用命,百姓也拼死抗擊外侵,加上身爲冬歸城守、號稱冬歸第一劍客的許漠洋領兵有方,更借了冬歸城的堅固城防,才勉強支撐到現在。然而冬歸城久攻不下,中原漢室大傷尊嚴,不斷派兵增援,城破已是遲早之事。

此時正是早春三月,斜陽欲沉、牧童晚歸之時。夕照映射下,但見明媚遠山中,天空純淨得不染一塵。花香瀰漫,雀鳥啼唱,蜿蜒而去的河溪邊上,奇花異樹夾溪傲立。雖是值此塞外苦寒之地,卻也別有一番江南水鄉的勝景。

寧謐山谷中,變故突生,一陣急促的蹄音踏碎了伏藏山的幽靜。一匹快騎從冬歸城直奔伏藏山而來,晚歸的林鳥紛紛驚飛。那馬兒渾身是血,口噴粗氣,馬上乘客半身伏於鞍上,面目根本看不清楚,惟見掌中持着一柄明晃晃的長劍,劍身已被血水染紅。

剛剛到了山腳下,那馬忽然前蹄一軟,將馬背上仗劍的騎士掀落在地。那騎士用一個靈巧的側撲化去撞向地面的慣力,直起身時卻觸發了腰腹的傷口。一個趔趄,以手中長劍支地才勉強撐住身體。他看看倒在地上的愛馬,早已是口吐白沫,命在旦夕,不由心神一散,長長嘆了口氣,仰天躺在地上,就似虛脫般再也不想起身了。

那人就像是剛從血水中泡出來的,已分不清身上的斑斑血跡哪些是自己的,哪些是敵人的。適才長達三個時辰的激戰不但讓他失去了親人、朋友,甚至還有國家。幸好他憑藉過人的武功拼死殺出重圍,暫且擺脫了追兵,逃到這伏藏山下。然而他的體力已完全透支,雖然心底念着他拼死要來見的那人,卻不知自己還能不能在喪命前趕到山頂。

他身上大大小小共有十餘處傷,最觸目驚心的無疑是額上那一道劍傷,已經結疤的傷口就像一道暗紅的符咒。如果江湖上人稱炙雷劍齊追城的那一劍再深半寸,他必將頭破額裂,成爲一具冰冷的屍體了。

然而這還不是他最重的傷勢。最重的是脅間被穿金掌季全山掃中的一掌。在亂軍羣戰中爲了躲開幾支重兵器的襲擊,他幾乎是用身體去撞向季全山全力施出的一掌。

致命的卻是插在小腹上的那枚毒鏢。已完全麻木的傷口根本感覺不到疼痛,流出的全是散發着腥臭的紫黑的膿血。發鏢者有一個江湖人聞之心寒的名字毒來無恙!

他強撐着望向來路,遠方的冬歸城已成一片火海,映得天空如血般的殷紅。許漠洋,你不能這樣倒下,你的愛妻幼子都命喪敵手,一定要報仇啊!

此人正是冬歸城第一劍客許漠洋,他身材高瘦,雖已是渾身浴血,一雙眼卻依然如晨星般明亮,胸腹更是挺得筆直。他喃喃自語,強壓喪妻失子之痛,努力振作精神,深吸幾口氣,盤膝調息一陣,這才奮力站起身來,跌跌撞撞,卻亦堅定不移地向山頂行去。

迂迴的山路愈行愈險,兩邊危巖高聳,樹蔭盈峰,拂過的山風在空谷中猶若鐵馬鏗鏘。

許漠洋越行越高,古樸的石階青苔叢生。踏上石階的最後一級,前方驀然便是一方山腰間的平地。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汪清潭,一方大石,大石邊正坐着一個老道人。瀑聲隆隆灌入耳中,更襯得老道面容肅靜。

大師!許漠洋來到老道面前,一跤拜倒,嘶聲叫道,冬歸城已被明將軍大兵攻破,卓城主當場戰死,城主夫人懸樑自縊,卓公子領十八親隨投降,卻被懸頭城門,此時明將軍正在屠城,過不多時恐怕就來此處了許漠洋雖對冬歸城被破早有心理準備,但此刻想到敵人斬盡殺絕的狠毒與痛失戰友的悲壯,以他素來的堅韌沉毅,也忍不住淚水盈眶,直欲失聲大哭。

那道人卻對許漠洋的嘶吼渾若不聞,仍是垂目打坐。

山腳下隱隱傳來戰馬的嘶鳴,許漠洋急得大叫:大師,明將軍追兵已至,請教弟子何去何從他之所以強拼着一口真氣不泄,來到這伏藏山,只爲了當初與老道立下了城破之時於此地相見之約,可如今好容易來到此地,卻仍是不明老道是何用意。

那老道依然閉目如故,手中拂塵輕動,在身邊一個蒲團上輕輕一拂,蒲團應手撞到許漠洋身上。許漠洋但覺一股暖洋洋的勁力傳來,身心忽覺平和起來。他暗歎一口氣,當此大兵壓境之時,重傷在身的他已沒有退路,也已不抱突圍之念。看着老道的鎮定自若,許漠洋索性盤膝坐上蒲團,拋開雜念專心運功,惟求追兵趕來時能再多殺幾個敵人。起初尚是百念叢生,漸終覺清風拂體,胸懷緩舒,只聽得水聲潺潺,鳥鳴啾啾,幾乎忘卻了剛纔的浴血拼殺。

也不知過了多久,山道上傳來腳步聲。忽聽一人狂笑道:姓許的,你命可真長,還是讓我親自送你上路吧。許漠洋睜開眼睛,只見發話那人面相瘦硬如鐵,極是兇惡,聲音鏗鏘如金石亂擊,正是一劍劃中自己面門的炙雷劍齊追城。他忍不住要躍起身來動手,老道仍未睜眼,卻彷彿預知了許漠洋的心情,拂塵輕輕搭上了他的肩膀。

一個冷冷的聲音從齊追城身後傳來,齊兄你也太厚道了,對一個將死之人也說這許多廢話。

穿金掌季全山雙目深陷,鼻如鷹鉤,乃是突厥數十年來第一高手,爲人嗜殺,愛將活人用掌生生擊斃練功。塞外人談起飛鷹堡的堡主穿金掌季全山,無不噤若寒蟬。

一隊士兵手執長矛盾牌,依次上山,團團圍在許漠洋與那老道四周。士兵所站方位各守要點,舉止整肅:正是明將軍帳下親兵搏虎團。

一個手提禪杖的胖大頭陀笑嘻嘻地立在一邊:阿彌託佛,貧僧千難,剛纔未能與許施主過招,如今特來爲冬歸城第一劍客超度。

這個千難乃是少林叛徒,雖是一臉嘻笑,卻是無惡不作,專愛姦淫幼女。偏偏此人武功極高,數次令圍剿他的武林中人無功而返,最後少林派出法監院院主風隨大師追殺千難,千難聞得風聲,知道難以匹敵,於是便投入當朝權臣明將軍府下,如今有了靠山,更是肆無忌憚。

許漠洋緩緩擡起頭來,卻沒向這三人多看一眼,他的眼睛只盯住了一個人。那是個看起來很文弱的人,就似一個書生,總是垂頭看自己的手,一副很靦腆、很害羞的樣子。

書生的那雙手晶瑩如雪,就若大家閨秀的纖纖玉手般柔軟修長。可是許漠陽卻清楚地知道,這雙漂亮得邪氣的手正是武林中最可怕的一雙手,這雙手上發的不僅僅是疾若閃電的暗器,還有殺人不見血、傷人於無形的毒。

這個人,就是被江湖上稱爲將軍的毒、位列明將軍府中三大名士之三的毒來無恙!

想不到在塞外也有這般風景絕佳的去處!毒來無恙遊目四周,漠然的目光掃過許漠洋,最後帶着十二分的認真落在老道身上,似是若有所思,輕輕開口,不知這位大師怎麼稱呼?他的語音細聲細氣、彬彬有禮。

那個老道仍是不發一言,甚至連眼睛也不曾睜開,好像周圍的一切全然與他無關。然而毒來無恙卻忽然感覺到,原來齊追城、季全山和千難一上山就準備搏殺許漠洋的殺氣,竟已在不知不覺間被老道穩如磐石的氣度所震懾,瓦解殆盡!

此人是誰?竟然能在無形中將三大高手的氣勢消盡,而且不露一絲痕跡!毒來無恙心下暗驚,卻仍毫不動容,心平氣和地發話:請問大師,這個許漠洋傷了我們許多兄弟,我可以帶他走嗎?許漠洋怒哼一聲:冬歸勇士只是爲保衛自己的國家妻子,哪似明將軍這般暴虐成性,殘殺無辜?何況你們傷我許多族人,這筆賬又怎麼算?

住嘴,明將軍替天行道,爾等蠻夷之徒不知天命,負隅頑抗,罪無可赦,死的人都是咎由自取許漠洋斷喝道:冬歸城一向與世無爭,只因爲朝廷所忌,便平白惹來這場大禍。虧你還有臉說是替天行道,真是不知羞恥!

許兄死到臨頭還如此嘴硬麼?毒來無恙哈哈大笑數聲,面容一冷,將軍一向愛才,許兄若肯磕足十個響頭,發誓投靠將軍府效力,我或能爲你說上兩句好話。

呸!許漠洋臉色鐵青,持劍在手,許漠洋就算技不如人,卻也知道什麼叫視死如歸。想抓我就上來動手吧,最多也只讓你們帶走我的屍身!那個老道仍是不開口不睜眼,臉上卻似有一絲若有若無、悲天憫人的神態。

毒來無恙朝着老道輕輕一笑:許漠洋乃明將軍親自點名要抓的人,大師若要執意維護此人,在下毒來無恙爲明將軍府中客卿首座,說不得只好得罪大師了。那老道依然置若罔聞,連眼皮也未曾動一下。

見那老道聽到自己的名頭仍是不動聲色,毒來無恙心中恚怒,若不是見其一副莫測高深的樣子,早已是暗器與毒手齊發:大師不理不睬,可是有把握敵得住將軍府四大高手?毒來無恙說到此處,心中忽然微微一驚,自己像這般自問自答,已在氣勢上弱了幾分,這是他出道以來對敵時從未有過的情形。

要知毒來無恙鬼神莫測的暗器功夫已直追暗器王林青,再加上防不勝防的一身毒功,對手往往連他的形貌也未看清就中了暗器與絕毒,何曾有人能如這老道般從容面對他這樣的敵手。可偏偏那老道看似一動不動,全身上下卻是半分破綻也無。毒來無恙枉自扣了滿把暗器,卻仍是不敢輕易出手。他心神電轉,想遍武林中此種形貌的出家人,卻仍是理不出半分頭緒,心煩意躁下正要出手一試,卻猛悟到此時自己尚未出手便已驚疑不定、陣腳大亂,對方若在此時驀然發難,只怕自己難以躲開。一念至此不由倒退一步。

齊追城、季全山和千難頭陀武功見識均不及毒來無恙,一上山頂來便站定四周,圍住許漠洋和那老道,伺機出手,不料心中卻一點也提不起動手的念頭。此時見毒來無恙莫名其妙地退了一步,心中也是一驚,也不由跟着退開一步。

這時,周圍的士兵忽然騷動起來,讓出一條通道。許漠洋的目光本來一直盯在毒來無恙臉上,見其先是驚容乍現,然後退開一步,現在忽又滿面喜色眼望山道來處,也不禁擡眼往山道看去。

伏藏山結構甚爲奇特,若是依上山石階的去勢看,無論如何也猜想不到此處山腰間竟有如此開闊的一片平地,便如將綿延的山勢硬生生地隔斷。從許漠洋的方向望去,只見來人有若從斷崖邊緩緩升起。先見到的是一頭散披着的烏黑頭髮,髮質奇特,在夕陽下熠熠生光,彷彿那不是頭髮,而是一匹繡着金邊的綢緞;隨即便看到一副十分寬闊的額頭,大開大闔、氣勢十足,膚色更是黃中透紅,紅中有白,白中又似帶着一抹晶瑩的光彩;最後看到一對光華隱現、神采大異常人的雙眸!許漠洋心中驀然一震,已知道來人是誰了。

與此同時,那老道的眼睛毫無預兆地睜開,也未見他口脣有何動作,在場衆人卻都分明在耳邊聽到一句純正平實卻又震得耳膜嗡嗡作響的聲音:明宗越!

就像與老道那聲音呼應一般,明將軍纔剛剛踏上最後一級石階,目光同時迎上老道的目光,耳際便聽到了十餘年來除了當今天子外,第一個直呼自己名字的聲音。

忽然聽到這個衆人從不敢叫出口的名字,士兵們紛紛大喝,但那老道的聲音仍在山谷中迴盪着,厚重沉實,凝而不散,仿似敲擊着每個人的心臟。

老道仍是保持着坐姿,巍然不動,雙目瞬也不瞬地緊緊盯着明將軍。許漠洋亦是狠狠盯着這個害自己國破家亡的仇敵。但見他身形十分雄偉,一身純青戰袍上沒有一絲褶皺,肩寬膊厚,腰細腿長,行動間氣勢天成,神態間卻又是閒適自得。

明將軍的目光與老道對視片刻,看似漫不經心地掃向許漠洋。許漠洋直感到一種猶若實質般的針刺,忍不住要移開目光,但他含着一腔怒火,絕不肯在對視中認輸,仍是死死盯住對方,卻又覺得目光已被對方吸住,想移開也力有未逮。

突然,老道拂塵輕輕掃過,隔斷了許漠洋與將軍對視的目光,淡淡道:恭喜宗越賢侄已練成化魂大法,以目殺人雖然邪氣,卻也少了血光之禍。明將軍哈哈大笑,聲音仿似驕橫卻又讓人覺得柔和平淡:化魂大法乃是本門的微學末技,巧拙師叔精研本門武學數十年,想來更是擅於此道了。

除了明將軍與那老道,在場衆人均是大吃一驚。這才知道這個起初靜若老樹,一開口卻聲勢驚人的老道名號巧拙,還是明將軍的師叔。明將軍在朝中的崛起猶若橫空出世,從無人知道他的來歷,此刻竟在塞外冬歸城郊的伏藏山上突然冒出一個師叔來,一時各人俱是心頭大震,滿腹疑惑。

許漠洋更是心驚不已。巧拙大師七年前來此冬歸城外伏藏山中隱居,不理諸事,卻是對自己青睞有加,更曾從側面指點過自己武功,雖無師徒名分,卻有師徒之實。

巧拙大師胸中包羅萬象,三教九流無所不涉,尤其對天文術理甚有心得,也傳了許漠洋不少。但對自己的來歷卻諱莫如深,許漠洋直到今天才知道,他竟是明將軍的師叔。

巧拙朝着明將軍微微一笑:宗越你自小天分絕佳,見你此刻神態間的矛盾牴牾,化魂大法顧盼間隨意而出,流轉神功只怕已練至氣滅之境,何必還要去一睹天命寶典?

巧拙這番話聽得衆人似懂非懂,明將軍卻是心中暗驚。他浸淫半生的武學名爲流轉神功,其竅要便在矛盾二字上。而他前日方練成名曰氣滅的第七重流轉神功,此刻卻被巧拙一語道破,心中大是不忿。更何況,其言語間還提到了本門的另一項神功絕學《天命寶典》。

巧拙續道:人力終有窮盡之時,本門無數前輩冥思苦想、專注一生也未必能練成一項神功,你還是專心於流轉神功與你的仕途吧。不過就算你在朝中呼風喚雨、風光無限,流轉神功卻可能一輩子也不能上窺天道

明將軍不由暗怒。他七重流轉神功初成,正是志得意滿之際,本想親自上山來殺了許漠洋向衆將士立威,何曾想在此處會碰上這個本門的對頭。江湖上講究尊師重禮,偏偏巧拙處處以長輩自居,令他這個大將軍也不得不隱忍鋒芒。

可他臉上卻看不出半分喜怒:本門兩大絕學流轉神功與天命寶典問世數百年,卻從未有人練成九重的流轉神功,也從未有人能洞悉天命寶典的天機神算。我以爲既然單修不果,何不將二者合而爲一參詳,若能有所突破,也可讓本門神功流芳於世。

巧拙毫不示弱:掌門師兄早看出你不是修心養性之士,這纔將你逐出門牆明將軍截斷巧拙的話:我之所以離開師門另有隱情,師叔自是不明其中關竅。巧拙凜然一笑:師兄已駕鶴而去,便由你胡說吧!總之我昊空門中再沒有你這種敗類,《天命寶典》也絕不會落入你手。明將軍目光閃爍,仰天長笑起來:也罷,你既然不認我是昊空門人,又何必處處以師叔自居?更何況大丈夫生於亂世,自當以助天道、伐叛黨、統江山爲己任,你精修《天命寶典》三十餘年,還看不出天下大勢自當分久必合麼?明將軍的聲音七分威嚴三分平和,雖是強詞奪理,卻也自有一股教人聞之頷首的氣度。巧拙本非擅長舌辯之士,加之對此時的形勢早有決斷,當下冷哼一聲,復又沉默不語。

突然,許漠洋站起身來對着明將軍戟指大喝:就算大師把《天命寶典》交於你手,你懂得天命之數又有何用?最多不過給自己的爲非作歹加上一個替天行道的幌子。明將軍的眼神冷然掠過許漠洋:《天命寶典》最擅算人氣運,許漠洋你不妨讓巧拙幫你算算,你還有幾個時辰的命在。

巧拙聽到明將軍直呼己名,知道他已決意不認自己這個師叔,淡然一笑:貧道早已算準許大俠今日是有驚無險。明將軍眼中精光暴漲:看來你是真不顧我們的約定了。巧拙道:九年前掌門師兄忽然暴斃,你獨自闖入靈堂,妄想盜得《天命寶典》,我武功雖不及你,卻也依然用九曜陣法困住了你

我只是去拜祭師父,你硬誣我欲盜《天命寶典》!明將軍喝住巧拙的話頭,略一沉吟,似是不屑過多解釋般聳聳肩頭,再說《天命寶典》中的武學無非是一些惑人的小伎倆。你雖能借九曜陣法困我一時,武功卻遠不及我。那時我們約定只要你終身不用武功,我便不再爲難你巧拙傲然一笑:我用了九年時間來破解你的流轉神功,若不是有了十足把握,我怎會輕易毀諾。

將軍的瞳孔驟然收縮起來:你有把握敵得過我?心中卻想自己果是沒有料錯,看來《天命寶典》遠非一般的易學術理那麼簡單,怕是真有神奇的武學記載。

巧拙洞悉天機般輕輕一笑:宗越賢侄你大可放心,十年前你就被尊爲天下第一高手,此刻已練成七重流轉神功,更算是名符其實的天下第一。僅以武功而論,天下絕無敵手。

聽到巧拙亦對自己的武功如此推崇,明將軍不禁有些意外。流轉神功越練越難,他天分極高,用了十二年的時間練到了五重流轉神功,到第六重卻花了六年,第七重更是用了九年時間才於日前有了小成,而巧拙竟然對此一眼看破。明將軍更是認定《天命寶典》中尚有自己不知的奇功異術。他心中思索,隨口問道:那你憑何認定可以破我的流轉神功?

巧拙輕嘆:不是我破,自有人破。明將軍眼中精光一閃:誰?巧拙仰首望天:你可知四月初七是什麼日子嗎?

聽到巧拙的答非所問,明將軍不禁一呆。這個師叔雖看起來瘋瘋癲癲,卻時常有明慧之舉,精研易理極品《天命寶典》後更是每一句皆蘊有玄意。當下掐指細算:還有二十二天就是四月初七,清明剛過,那會是什麼日子?

巧拙似笑非笑,卻是一字一句,聲震曠野,便若有一口大鐘在每個人的耳邊敲擊:宗越你生於六月十八寅時卯刻。井渫不食,水火相息,潛龍勿用,陽氣深藏;而四月初七剛中而應,柔得中濟,龍威於天,渡遠而行。這一天便是你這一生中最爲不利的時刻。衆人面面相覷,巧拙前面的話不明所以,但最後一句卻是誰都聽明白了。

住口。毒來無恙忍不住大喝一聲,有明將軍在旁,他再無顧忌,就想出手。明將軍卻擡手止住了他,肅容盯住巧拙:你的意思是,再過二十二天我便會有難麼?

只可惜你防無可防!巧拙成竹在胸般微微一笑,語氣間卻無比堅定,六年前四月初七的那一天,一切便已命中註定了。

巧拙的話如同滔天巨浪,震撼着在場的每一個人。誰也不知六年前的四月初七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但聽巧拙說得如此肯定,一點不似虛言恫嚇,一種玄妙之極的感覺悄然瀰漫於諸人的心底。

明將軍沉思、大笑:既然避無可避,知之無益。你也不必多言,試圖亂我心智。命由天定,你還是多考慮一下今日你能否脫出這一劫。

巧拙輕聲道:今日要脫劫的人不是我。明將軍的銳目如針般快速掃了許漠洋一眼,重又落回巧拙的臉上,沉吟道:此人武功、心智均屬平平,你卻爲了他不惜毀諾與我一戰,到底何故?

其中玄機誰又說得清呢?巧拙輕輕一嘆,出言驚人,若以百招爲限,你可敢與我爲此人賭一局麼?明將軍略作思忖,大笑:那要看賭的是勝負還是生死?巧拙再嘆,眼視遠山,語氣蕭索:你若到了貧道這把年紀,便知道勝負與生死之間原是沒有什麼區別的。

明將軍長吸一口氣,揮手讓手下散開包圍,退開半步:我敬你是長輩,給你時間留下遺言吧。

巧拙微微一笑,低下頭深深地注視着手中的拂塵,那柄拂塵在他的注視下突然塵絲根根直立而起,像有了什麼靈性般搭住了許漠洋的手,將許漠洋拉到自己身旁。

許漠洋此時身上已中絕毒,更是身處重兵環圍之下,幾已入必死之局。但他天性豪勇、不畏生死,適才又聽着將軍和巧拙的對答,品味這兩大高手隱含機鋒的言辭,不由自主地有些迷失,更是全然忘了自己身處的危局。忽聽二人提及自己,巧拙更是爲了自己寧可公然搦戰天下第一高手明將軍,心頭又是感激、又是不解。

此刻巧拙大師忽然將他拉到身前,他只覺得一股澎湃的勁力從拂塵上洶涌而來,知道事有蹊蹺,不敢運功相抗,擡頭望來,卻見巧拙大師正目光炯炯盯向自己,眼睛就像一泓深不見底的清水,或陰或陽,或柔或剛,或開或閉,或馳或張許漠洋根本料想不到這一眼會看出天翻地覆的變化!

許漠洋根本料想不到這一眼會看出天翻地覆的變化!

巧拙大師的拂塵柄搭在許漠洋掌中虎口上,塵絲分刺他五指,幾股強勁而怪異的內力透少商、商陽、少衝、少澤、關衝、中衝六穴而入,循着手太陰肺經、手陽明大腸經、手太陽小腸經、手少陽三焦經、手厥陰包經與手少陰心經逆行而上,經合谷、太淵、列缺、神門、陽溪、曲池、少海、肩隅等諸穴,分集於迎香、聽宮、絲空竹,終匯聚於眉心,沿任脈下行至氣海丹田,再倒衝督脈,最後直灌入靈臺百會中

轟!許漠洋只覺得腦中一聲炸響,一剎那間神志全然不清。只覺得巧拙的雙眼中就像有一種神秘的力量,讓他身不由己地陷入一種荒誕的想象中,千百種怪異不明的景象在腦海中急速劃過

他是一個嬰孩,被狠心的父母棄於荒野之中,一頭餓狼在身邊逡巡,正待撲來噬咬之時,一老者驀然躍出,將餓狼一掌擊斃

昏黃油燈下,那個老者咳嗽不止,掙扎着坐起來輕撫他的頭,像是預知了義父不久於人世,他止不住放聲大哭:爹爹。

一個女子幽怨地看着他,他知道她明天將遠嫁他方,而他也知道她愛的人是自己

他心喪若死,一步步踏入一座雄奇的大山,然後走進一間道觀,在一個滿頭白髮的老道身邊虔誠地跪下

青燈玉案前,他是一個頭上扎着道髻的年輕道士,正在苦讀一本扉頁泛黃的書冊,書冊上書四個篆字《天命寶典》

一個鶴髮童顏的道人靜靜看着他,他知道那是已染絕症、病危在牀的掌門師兄忘念大師:宗越這孩子身世迷離,悟性奇高,日後必成爲江湖上翻雲覆雨的一代梟雄,是福是禍已非我等所能臆度。他雖已非我門下,但斷不能容其依仗着本門武功,爲禍天下。

他與明將軍對峙着,在花園迷離的道路中穿梭。他苦戰無功,心神俱疲,對明將軍一字一句地說:只要你即刻退出昊空門,不損列祖列宗的一草一木,我答應你從此不再動武。

他已在伏藏山中。仰首望向天邊的明月,再低首伏案潑墨如風。筆墨縱橫中,畫下了一把樣式奇特的弓,就像懸在東天的弦月;畫布上方正中題着兩個大字偷天!

許漠洋忽然清醒,又回到了現實,衆敵虎視之中。他看着面前的巧拙,大師似乎一下子老了數十歲,皺紋爬滿了眼角,眼中卻是一副一去不回、以身抗魔、大慈大悲的壯烈。雖只是一眼,只是一剎那的光景,在許漠洋的心中,就好像已是一生一世。

明將軍見巧拙神情如舊,許漠洋卻是一臉激動之色,雖然不明所以,卻也覺察到有什麼地方不對頭。但他自恃身懷絕世武功,也不怕巧拙變出什麼花樣。

巧拙含笑望着許漠洋,面容慈愛:你明白了嗎?弟子明白了。許漠洋止不住淚流滿面,他突然就知道了,那是巧拙大師用至高無上的天命神功將一生的閱歷、經驗、明悟、智慧強行灌入自己腦中。在他方纔情緒洶涌、思憶起伏、如夢如真的時候,巧拙便是他,他也就是巧拙!

許漠洋不知巧拙爲什麼這樣做,他只知道面前這個老人以浸淫一生的精純修爲,用一種匪夷所思的方法解了他生命中此刻的劫難,未來的路就全靠自己了。他一時心中激盪,難以自已,倒頭下拜:大師請受小子一禮。

巧拙微笑着任由許漠洋恭恭敬敬地磕了個頭,然後將自己從不離身的拂塵輕輕放在許漠洋手上,大有深意地看看拂塵,再看看許漠洋:此拂塵雖是無名之物,卻是我特地而制,得天地之氣,窮機杼之玄,塵柄來於崑崙山千年桐木,塵絲採於天池火鱗蠶絲,你好自爲之

許漠洋應聲接過拂柄,入手處溫潤若玉,尚帶着巧拙的體溫,一種難言的親切源源傳來,彷彿也有種神秘的物質通過這柄拂塵傳承着什麼天機。明將軍及其手下衆人也忍不住好奇地遠遠觀望着那柄看似平淡無奇的拂塵。

就在此時敵我心神略分的空隙,巧拙深深吸了一口氣,猝不及防地大喝一聲,一把捉住許漠洋的手。吐氣、開聲、擡腕、發力,在衆人的驚叫聲中,許漠洋就像一支脫弦之箭,被巧拙大師高高拋於空中。

這一拋用盡巧拙幾十年精修的內力,將許漠洋足足拋開二十餘丈,像一隻大鳥般從瀑布前劃過,朝着山腳飄去。許漠洋耳邊猶聽着巧拙最後的傳音叮囑:往東北方走,去笑望山莊找兵甲傳人

變故忽現,就連明將軍也不及制止。值此山頂絕地,看似巧拙與許漠洋二人均是插翅難飛,誰又能想到貌似枯瘦的巧拙神功竟然如此驚人,竟憑一拋之力將許漠洋送出重圍。

在衆士兵的驚呼聲中,毒來無恙等人下意識地搶前就要對巧拙出手,卻再次被明將軍舉手製止。靜默許久後,明將軍鼓掌大笑:先以百招之約穩住我,再驀然出手救人。機變百出,似拙勝巧,實不愧做了我九年的對手。只可惜他逃得一時,也終將落入我的掌握中。他面容一整,師叔既然決意與我一戰,不妨便來試試流轉神功與天命寶典,哪一個纔是本門至尊。明將軍果非尋常,雖然受挫卻毫不氣餒,反而更爲尊敬對手,甚至重新稱巧拙爲師叔。

從頭到尾,巧拙甚至沒有站起過身,一直保持着盤膝的坐姿,此刻似是一拋之後用盡了全力,頭軟軟地垂在胸前,再也沒有了動靜。

明將軍也不急於出手,轉眼看向毒來無恙:許漠洋就交於毒君,務必生擒,我要知道剛纔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毒來無恙眼見將軍受挫於將士之前仍是面不改色,發號施令井然有序,一副大宗師的泱泱氣度,心中佩服,躬身一揖:將軍放心,屬下必不辱命!也不招呼同伴,朝着許漠洋遁去的方向掠去。

明將軍轉臉面對巧拙,臉色由紅轉白、再由白轉青,數度變化。巧拙一舉奏效,衆兵將自知失職,心頭忐忑,俱都啞然無聲。加之大家從未見過明將軍出手,此時可親眼見識將軍神威,不由大是興奮,遠遠圍定四周觀望。

巧拙大師卻仍是全無動靜,衆人大奇,莫非巧拙面對天下第一高手也能從容若此,而不用集氣待戰嗎?

靜。良久。遠方傳來隆隆的雷聲。山雨欲來。

將軍臉色再變,深吸一口氣後,漸漸回覆平常的神色,仰首望着天邊漸近的一片烏雲,輕輕一嘆,下令道:回城!沒有我的命令,三天內不許有人再踏上此山。諸人心頭疑惑。難道明將軍打算就這樣放過巧拙?但看着明將軍凝重的神情,卻是誰也不敢多問一聲。

明將軍轉身剛剛踏上下山的石階,一聲狂雷震耳欲聾,暴雨終於傾盆而至。季全山壯着膽子輕輕問道:將軍,怎麼處置這個道人?明將軍臉上閃過一絲苦笑:師叔已悟道了。

咔嚓,一道閃電由半空中擊下,正打中巧拙的身體。在衆人的驚呼聲中,巧拙大師就在剎那間灰飛煙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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