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碰觸極爲短暫, 大致不到一秒的光景。
桑稚的腦海還一片空白,甚至還沒來得及做出什麼反應。下一秒,她感覺到段嘉許似乎也僵住了, 而後立刻站直了起來, 往後退了一步。
兩人之間拉開一道不遠不近的距離。
他們站的位置在公交站的背後, 揹着光, 光線極爲昏暗。桑稚下意識擡了頭, 神色呆滯,與他略顯暗沉的目光對上。
不知是什麼心理在作祟,桑稚不敢跟他對視, 立刻收回眼,莫名也往後退了一步, 手腳都不知道該往哪放。
她不知道該做出什麼反應纔是對的。
反應太大似乎很奇怪, 反應太小的話, 是不是也不妥。
要不就當做什麼都沒發生。
把這個意外當做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然後像平時那樣繼續與他正常交談。
可桑稚卻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腦袋混亂之際, 她想用袖子蹭一下額頭的位置,手舉起來的時候,又覺得自己這個舉動有些明顯,只好改成了摸腦袋。
很快,桑稚聽到段嘉許開了口。他的呼吸聲有些重, 似乎是在按捺着什麼痛苦, 聲線也因此變得低而啞:“抱歉。”
桑稚頓了下, 再次看向他。
這才發現段嘉許的臉色極爲不佳。在這個位數的天氣裡, 他的額間還冒了細細的汗, 額角的發被打溼了。嘴脣蒼白到發紫,咬肌收緊, 整個人都是繃着的。
彷彿下一刻就要倒下。
桑稚愣住了。
她從沒沒碰到過這種狀況,瞬間想起剛剛自己似乎撞到了他哪裡。她急了,嚇得說話都磕磕絆絆的:“哥哥…你很難受嗎?是不是我撞到你哪了……”
“什麼你撞的。”段嘉許平復着呼吸,勉強彎起脣,“你那就碰一下,還給哥哥碰瓷的機會啊?”
“對不起。”桑稚莫名有點想哭,眼周漸漸變紅,聲音帶了鼻音,“哥哥,你在這等我一下,我去攔輛車。”
這次段嘉許沒再說什麼,慢慢道:“去吧。”
剛走到馬路邊上,恰好有輛空的出租車開過來,桑稚連忙攔下,跟司機說了一聲之後,立刻小跑着走回段嘉許旁邊。
她扶着段嘉許往出租車的方向走。
段嘉許走路的速度比剛剛慢了一些,似乎是動一下都覺得疼。他忽地呵笑了聲,語氣帶了幾絲玩味:“這次好像真是在攙扶老人。”
桑稚笑不出來。
“小桑稚,哥哥感覺好像不是胃疼?”段嘉許側頭看向桑稚,似乎是在思考,語速緩緩的,“不過這還——”
“……”
“真有點疼。”
-
上車之後,司機回頭看了眼,注意到段嘉許的臉色,他問道:“這喝多了還是啥?什麼情況?不會吐車上吧。”
可能是坐下之後緩解了點疼痛,段嘉許的臉色也沒剛剛那麼差了,輕笑着說:“師傅您別擔心,我能忍。”
司機皺起眉,先說清楚:“吐了賠兩百啊。”
“如果吐了會賠的。”桑稚忙道,“叔叔,他不舒服,不是喝酒了。您把車開到市醫院吧,謝謝。”
司機沒再說什麼,發動了車子。
說完,桑稚下意識往段嘉許的方向看。他靠在椅背上,坐姿懶散,一隻手還捂着右下腹的位置。
桑稚不想讓他再費勁說話,所以也沒主動吭聲。
倒是段嘉許先開了口:“桑稚,系安全帶。”
她下意識哦了聲,從右後方扯過安全帶,想扣上的時候,突然想起他也沒有系。桑稚的動作停住,瞬間鬆開,湊到他旁邊去。
大概是注意到她的動作,段嘉許的眼皮動了動:“怎麼?”
桑稚探手去摸他旁邊的安全帶,嘀咕着:“我給你係。”
段嘉許笑:“給我係幹什麼,我讓你給自己系。”
“我給你係,你好好坐着。”桑稚搖頭,堅持道,“哥哥你睡一會兒,睡了就不覺得疼了,到了我叫你。”
“行,那麻煩小桑稚了。”段嘉許也沒拒絕,坐在原地,歪過頭盯着她,“還要你來照顧哥哥。”
-
所幸是市醫院也不遠。
司機把車子停在醫院門口,桑稚付了錢,扶着段嘉許進醫院,而後去給他掛了個急診。
醫生讓段嘉許去拍了個片,確定是急性闌尾炎。桑稚在一旁聽着,大致是說他這情況拖了挺久,再晚點來就要穿孔了。
到時候可就不是小問題了。
她抿了抿脣,看了他一眼。
段嘉許似乎也不太在意,眼角彎起來,只是笑。
隨後,醫生往病歷本上寫着什麼,讓桑稚先去交錢,然後就安排手術。
桑稚點頭,邊看着那個單據,邊扭頭往外邊走。還沒走幾步,段嘉許就喊住她:“桑稚。”
桑稚回頭:“怎麼了?”
“裡面有張卡,密碼是哥哥的生日。”段嘉許從口袋裡把錢包遞給她,語氣斯文又溫和,“謝謝小桑稚幫忙。”
她盯着他看了幾秒,接了過來:“好。”
這個只是外科的一個小手術,危險性很小,時間也不長。
等她交完錢回去之後,段嘉許注意到時間,便主動說:“桑稚,九點了,你該回學校了。再晚不安全。”
桑稚沒動。
“不是什麼大事,”段嘉許說,“這病做完手術,休息幾天就沒事了。你有空的時候,過來看看我就行。”
桑稚把單遞給醫生,說:“我等你出來再回去。”
“這得一個小時呢。”段嘉許挑起眉,臉色仍是接近病態般的白,“你一個人在外面不無聊啊?”
桑稚的情緒不太好,悶悶道:“你別說話了。”
“行。”段嘉許又笑了,“哥哥不說了。”
桑稚沒再說話,沉默着站在他旁邊。她突然想到,如果她今天沒有跟他約好一起吃飯,按照他剛剛電話裡說的那樣,估計也不會去醫院。
她的心裡莫名堵得慌。
-
段嘉許進手術室之後,桑稚就坐在外邊等。
怕舍友擔心,她在宿舍羣裡說了句“今晚可能會晚點回去”,而後便打開網頁搜了下“闌尾炎術後注意事項”。
過了好一會兒,桑稚收起手機,突然想起了在公交站的那個意外。她下意識摸了摸額頭。也許是心理作用,在此刻,被他觸碰到的位置開始發燙了起來。
彷彿是在灼燒。
那一刻,他呵出來的氣息,似乎還纏繞在她的周身。
極爲親暱的距離。
算了。
別想了。
別!想!了!
是她先撞過去的,人家被撞了反而還道了歉。
按具體情況來分析,這樣算起來,反倒應該是她佔了他的便宜。而且就碰到個額頭,又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
都不是小孩子了……
看他的反應,好像也並沒有把這件事情太放在心上。
沒等桑稚繼續胡思亂想,手裡的手機振動起來,來電顯示是“媽媽”。注意到屏幕中上方的時間,桑稚連忙接了起來:“媽媽。”
黎萍的聲音從電話那頭傳過來:“只只,你還沒回宿舍嗎?”
因爲她跑到這麼遠來上學,過來之前,黎萍提前跟她說好,每晚十點要通個電話。如果她有事情的話,可以跟她發個微信說一下。
桑稚沒撒謊:“對。”
黎萍:“跟朋友出去玩了嗎?”
“不是,”桑稚說,“媽媽,我在這邊遇到哥哥的那個朋友,就是我初中的時候給我做家教的那個,段嘉許。”
黎萍:“誒,媽媽記得。”
“因爲他還幫了我挺多忙,我就想請他吃個飯。”桑稚解釋着,“但他生病了,我就送他去醫院,現在在醫院。”
黎萍:“生病了?嚴重嗎?”
桑稚:“說是急性闌尾炎炎,應該沒什麼大問題。”
“那你多照顧着點吧,那孩子家裡也沒什麼人。”黎萍嘆息了聲,“你自己也要注意點,早點回去,知道嗎?”
“……”桑稚被她的話吸引了注意,訥訥道,“家裡沒什麼人是什麼意思?媽媽你怎麼知道的?”
“啊?”黎萍說,“我好像沒跟你提過這事情?但你也別在他面前提。你哥哥這個朋友,好像是在,大一上學期的寒假?跟你哥哥借了三萬塊錢。”
“……”
“你哥那時候纔多大,哪有這錢,就找你爸要了。”黎萍輕聲說,“說是給他媽媽治病。後來錢還上了,但好像說人也沒了。”
桑稚有點說不出話,好半天才道:“那他爸爸呢?”
“這個媽媽就不知道了。”黎萍說,“但如果他爸爸在的話,這錢怎麼可能讓小孩來借?”
-
做完手術之後,還要住院一週。
段嘉許被安排進了一間二牀的病房裡。他穿着病號服,頭髮耷拉在額前,面容冷白,精神狀態不算好。
手術是局部麻醉,所以他還清醒着,手背輸着液。看着一旁的桑稚,段嘉許彎起脣,再次提醒:“桑稚,你該回學校了。”
桑稚輕聲說:“知道了。”
“出去之後攔輛車,把車牌號記下來發給我。”段嘉許說,“然後到宿舍之後,給我打個電話。”
“哦。”桑稚抓着單肩包上的帶子,猶豫着問,“這手術疼嗎?”
“不疼。”段嘉許笑,“有麻藥呢,沒感覺。”
桑稚點點頭:“那我明天再來看你。”
“沒課的時候再過來。”段嘉許不甚在意地說,“哥哥在這邊也沒什麼事,不用小桑稚天天來回跑。”
“……”桑稚看他一眼,“嘉許哥再見。”
“嗯,再見。”
見她出了病房,段嘉許拿起一旁的手機看了眼。注意到桑延給他打了個電話,他的眉眼一擡,慢條斯理地打了回去。
聽着耳邊響起機械的滴滴聲,段嘉許忽地想起了在車站旁的事情。
以及桑稚的反應。
小姑娘極爲猝不及防,似乎是被嚇到了,連看都不敢看他。可能還覺得有些尷尬,半天都不吭一聲。
可能還挺介意這個事兒?
不等那頭接起,段嘉許掛斷了電話。
終於有時間和精力來想這個事情。
算起來,這小孩過幾個月,也該十九了?就算不算年齡,他剛剛那個行爲,也好像是佔了人家小姑娘的便宜。
還是他兄弟的妹妹。
也算是他看着長大的一個小孩。
而且都十九了,他是不是也不能那樣總逗着她玩。萬一這小孩心思一起來,誤會他有了畜生一樣的想法,這就不太好。
小姑娘可能都比較在意這些?
段嘉許摸了摸眉心,莫名有了幾分……罪惡感。
他突然想起了她之前的那個網戀對象。
在這個時候,手機響了起來,打斷了他的情緒。是桑延打來的。
段嘉許接了起來,思考着要不要坦白這件事情。
桑延聲音從那頭傳了過來,語調懶懶的:“兄弟,你的闌尾割了嗎?滋味如何。”
“挺好。”段嘉許扯了扯脣角,散漫道,“你可以去試試。”
“長得帥的人沒有這玩意,懂?”說到這,桑延提起了個事兒,“聽說是我妹送你去醫院的啊?”
段嘉許:“嗯。”
“這點毛病還要送?你自己不能去醫院嗎?”桑延閒閒道,“你說你能要點命嗎?疼起來自己主動去趟醫院不就完事了。”
段嘉許:“你打電話來就這事兒?”
“我這剛好有空,聽說你生病了,就打個電話過來慶祝一下。”桑延說,“既然你沒事就算了,我就去睡了。”
“等會兒,”段嘉許沉默幾秒,“我跟你說個事兒。”
“說。”
段嘉許斟酌着該怎麼表述。
這怎麼說。
說我剛不小心親了你妹一下,人小姑娘還挺介意的。
希望你這個做哥哥的別介意。
這不是有毛病嗎?
“算了。”段嘉許說,“沒什麼。”
“……”桑延那邊也安靜了一會兒,很快又道,“我就特看不慣你這點,一大老爺們的說話像小姑娘一樣,有什麼事不能直說?”
段嘉許:“掛了。”
“等會兒。”桑延似乎是來了興致,“兄弟,我聽說你最近又要相親去了?你這老闆可還挺熱心,幫你介紹多少個了。”
“……”
“有沒有一個成的啊?我看你現在也沒對象。”桑延說,“行吧,兄弟。我教教你,你可別像你之前那樣說話了。”
段嘉許眼皮也沒動一下:“我怎麼說話?”
“你說話的語氣,我一直不好意思打擊你。”桑延的語速慢吞吞的,“你懂吧,有點過於土了。”
“……”
“看你也不像是喜歡姐弟戀的人,”桑延說,“兄弟,我就跟你說,現在的90後,不喜歡這一套。”
段嘉許眉心一跳:“90後?”
“我們90後比較潮,懂吧?”桑延悠悠道,“我知道你這個80後不懂,但你得跟得上這個時代啊。”
段嘉許跟桑延差了一歲。
一個89年,一個90年。
段嘉許無言到直樂:“你真是閒得慌,掛了。”
他看了眼時間,盤算着從這到宜荷大學的時間,正想打個電話問問桑稚上了車沒有,餘光注意到門那邊有了點動靜。
段嘉許擡起眼。
立刻看到剛剛已經走了的人在此刻又回來了。她站在門旁邊,沒動,似乎怕被他罵,聲音很小:“嘉許哥,我要不還是陪着你吧?”
“……”
“我感覺如果是我生病。”桑稚撓了撓頭,“你應該也不會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