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尼爾沿着老城南邊的城牆向西走,和他擦肩而過的有三種宗教的信徒,當地人,旅遊者,徒步旅行者和乞丐。然後他走到了西北角上,穿過新城門,進入了基督徒聚居地。
聖救世主修道院佔據着聚居地的入口,有高高的圍牆和綠瓦鋪頂的塔樓。兩扇金屬門上飾有基督教的符號;門上方的窟窿裡有一個血紅的耶穌受難的十字架,十字架下,用粗重的字母寫着“聖地”。門上面的尖塔下是一個四邊形的白塔,模樣很古怪,被兩個鐵陽臺環繞着,上面嵌了個表面貼有大理石的四面鐘。丹尼爾進修道院時,四面鐘剛好敲出了報時的鐘。
裡面的院子樸索而安靜。一面內牆上嵌進去一塊凹角,裡面有一尊聖母正在祈禱的石膏橡,背景是綴着金色星星的藍天。到處都是“聖地”字樣,令人厭煩。若非如此,這地方簡直讓人以爲是一個停車場,任何一家餐館的後門,有垃圾袋和車庫,實用的金屬臺階,小噸位運貨卡車,和頭頂亂七八糟的電線。從位於聖弗朗西斯大街上遠遠傳來一聲叫喊,但丹尼爾知道這個表面樸素的建築物裡藏着無盡的寶藏:石灰和大理石砌成的牆上,有一行行對比強烈、嵌成花樣的花崗岩、雕像、壁畫、金祭壇和金燭臺。這是筆黃金遺蹟構成的財富。基督教徒將他們的虐誠展現得頗爲壯觀。
三個方濟各會的年輕修士從院子裡出來,穿過馬路。他們穿着棕色的袍子,繫着白腰帶,他們把帽檐拉低,只露出一張蒼白內容的臉,他用希伯來語問他們,在哪兒能找到伯納多神父。他們似乎有點迷惑不解,他心想:是新來的,就用英語又重問了一遍。
“診所。”三個人中最高的那個說。這是個下巴鐵青的年輕人,有熱情的深色眼睛和外交家的謹慎舉止,從口音上看,多半是葡萄牙人或西班牙人。
“他病了?”丹尼爾問,到現在才聽出來自己也有口音。
“沒有,”修士說,“他沒病。他……照顧那些生病的人。”他停了一下,用西班牙語和同伴們說了幾句,然後轉回身來,說:“我帶你去找他。”
診所是間明亮乾淨的房間,聞着有股新刷過油漆的氣味,放了十二張銑牀,其中六張已被病懨懨的老人們佔用了。
從木頭框的大窗戶望出去,可以見到老城裡的各種房頂:泥制的圓頂,有幾百年的歷史了,上面插着電視天線——
不妨看成一種新宗教的尖頂。窗戶都大開着,從下面的小巷中傳來鴿子的“咕咕”聲。
丹尼爾在門口等着,看見伯納多神父正在照顧一位老修士。只能看到老修士露在被單外的頭,頭髮剃光了,只剩青色的頭皮,臉頰下陷,接近透明,身體縮成了一小團,在被單下面幾乎難以辨認。牀邊的牀頭櫃上,一副假牙裝在玻璃杯裡,還放着一本皮面的大號《聖經》。牆上接着的牀頭上方,耶酥在金屬的十字架上痛苦地扭曲着身體。
伯納多神父彎下腰,用水浸溼一塊毛巾,用它來溼潤老修士的嘴脣。他輕輕說着話,重新放好枕頭,好讓修士枕得更舒服些。修士合上了眼睛,伯納多神父看他睡着以後,又過了幾分鐘才轉身。他看見丹尼爾,笑着走近偵探,穿着涼鞋的腳無聲地跳着,脖子上戴的十字架有節奏地來回搖動。
“沙拉維探長,”他微笑着用希伯來語說,“好久沒見了。”從他們上次見面以來,伯納多神父又脖了些。除此以外他一點都沒變。富足的托斯卡納商人的粉紅色、肉嘟嘟的臉,充滿詢問意味的灰眼睛,貝殼一樣的耳朵。蓬鬆、雪白的頭髮覆蓋在強壯的大腦袋上,下面還有—團團的雪球——眉毛、脣須和範戴克式尖髯。
“兩年了,”丹尼爾說,“兩個復活節。”
“兩個逾越節。”伯納多面帶笑容說,然後領着他走出診室,走進—條陰暗、安靜的走廊。“你現在在重案組吧——我從報紙上讀到有關你的事。你一向可好?”
“很好。你呢,神父?”
神父拍拍他的大肚子,笑着說:“我恐怕有點太好了。什麼事讓你在安息日跑到這兒來的?”
“這個女孩。”丹尼爾說完,給他看看照片,“有人告訴我她曾在這兒幹過活。”
伯納多接過照片,仔細看了一下。
“這是小菲特瑪!她怎麼了!”
“我很抱歉,我不能說,神父。”丹尼爾說。但神父聽出了他的言外之意,粗壯的手指不由握住了胸前的十字架。
“噢,不,丹尼爾。”
“你最後一次見到她是什麼時候,神父?”丹尼爾柔聲問道。
手指鬆開了十字架,又開始扭動一綹一綹的白鬍子。
“不久以前——上星期三下午。星期四早晨她沒來吃早飯,那是我們最後一次見到她。”
是屍體被發現的一天半之前。
“你什麼時候僱用她?”
“我們沒僱用她,丹尼爾。大約三週前的一天夜裡,羅塞利修士發現她坐在新城門裡的一條溝裡哭,就在巴伯-賈迪德路上,實際上,那肯定已經是第二天凌晨了,因爲他參加了在鞭答堂進行的午夜彌撒以後,在回家路上看見了她。她沒洗澡,飢腸轆轆,渾身是傷,不停地哭。我們領她進來,給她些吃的,讓她睡在收容所的一間空屋子裡。第二天她起得很早,日出之前就起來了——去擦地板,堅持說她要自己掙飯吃。”
伯納多頓了頓,看上去很難過。
“收容孩子不是我們的習慣做法,丹尼爾,但她似乎喜歡這樣,所以我們讓她留在這兒,暫時地,吃一日三餐,做點活兒,不讓她覺得自己是乞丐。我們想和她的家人聯繫,但只要一提家人就會把她嚇壞——她會立刻哭起來,聽着讓人心碎,求我們別那麼做。也許有點小孩子的誇張做作,但我敢保證她是真的嚇壞了。她就像一隻受傷的小動物,我們怕她被嚇跑,死在什麼莫名其妙的地方。但我們也知道她不可能無限期地和我們一起呆下去,羅塞利修士和我商量過把她轉交給方濟各會的女修道院。”神父搖了播頭,“我們還沒來得及付諸實施,她就走了。”
“她告訴過你她這麼害怕家人的原因嗎?”
“她什麼也沒對我說過,但我覺得可能是由於某種虐待。如果她告訴過什麼人,那隻能是羅塞利修士。可他從沒對我提起過。”
“這麼說她和你們相處了兩週半。”
“是的。”
“你見過她和別人在一起嗎,神父?”
“沒有。但就像我對你說過的,我和她的接觸很少,除了在大廳裡打個招呼、或者提醒她休息一下以外,幾乎沒別的接觸了——她幹活很勤快,成天擦擦抹抹的。”
“她走之前穿的是什麼衣服,神父?”
伯納多把手放在肚子上,思考着。
“某種裙子吧。我不能確定。”
“她戴首飾了嗎?”
“這樣一個窮孩子!我想她沒戴。”
“耳環呢?也許戴了?”
“也許——我不敢肯定。對不起,丹尼爾。我不太注意那類事情。”
“你還有什麼能告訴我的嗎,神父?任何有助於我瞭解她出了什麼事的情況。”
“沒有了,丹尼爾,她匆匆經過這裡,很快便離開了。”
“羅塞利修士——我見過他嗎?”
“不,他是新來的。剛來了六個月。””我想和他談談。你知道他在哪兒嗎?”
“在上面,房頂上,正和他的黃瓜們交流呢。”
他們爬上一段臺階,丹尼爾一口氣衝上去,腳步輕快,充滿活力,一點看不出他一整天沒好好吃過一頓飯的樣子。當他注意到伯納多正在“呼哧呼哧”地喘氣,不時地停下腳步調整他的呼吸時,他趕忙放慢腳步,和神父同速前進。
臺階盡頭的一扇門通向修道院房頂東北角的一塊直角扇形區域。
向下望去,是老城連綿的房屋教堂和小塊的院子。這一片雜亂的建築羣之外聳立着摩里亞高原,在那裡亞伯拉罕和以撒生活過,兩座猶太廟宇曾建起又被毀,那片土地現在被稱爲哈朗-埃什一沙里夫,被直布羅陀大清真寺佔據了。
丹尼爾眺望着大清真寺的餾金圓頂,望向東邊的城牆。從那裡開始,一切都顯得那麼原始,那麼不堪一擊,殘酷的記憶輕易地飄入池腦海,使他感到一陣刺痛——他想起上次經過那些城牆,進入當門時發生的事,那像一次死亡之行,長得像沒有盡頭一樣——儘管傷口的劇痛反而帶繪他某種寧靜——那些他身前身後在狙擊手的火力下倒下的人,無聲地因痛苦而扭動身體,從散發着惡臭的橄欖綠軍服胸部噴射出的血柱。現在,遊客們在沿着當年的堡壘散步,悠閒自在,享受着美好的風景和自由……
他和伯納多朝着房頂的角落走過去。角落裡,裝葡萄酒的大木桶盛滿了種花用的泥土,順着房頂邊緣排成一條線。有些桶是空的;其它桶裡,夏季蔬菜的小苗已經從泥土中露出了頭:
有黃瓜、西紅柿、茄子、豆角和南瓜。一個修士舉着一把錫制的噴水壺,澆着一隻大桶裡的菜苗。那是一棵繞着一根杆子長的大葉子黃瓜苗,已經開出了黃色的小花,結出了手指大小的嫩黃瓜。
伯納多大聲招呼了一句,修士轉過頭來。他四十多歲,被太陽曬得黝黑,臉上還有雀斑,淺棕色的眼睛,稀疏的帶點粉色的頭髮,紅色的絡腮鬍子颳得很短,修剪得不太仔細。他看到伯納多後,忙放下噴水壺,做出一個表示尊重依從的動作:略一低頭,雙手在胸前握緊。丹尼爾的在場似乎沒有影響到他。
伯納多用英語介紹他倆認識,當羅塞利說“下午好,探長”時,竟帶着美國口音。不一般——大多數方濟各會修士都是從歐洲來的。
羅塞利聽着伯納多簡要地講述他和丹尼爾的談話。末了神父說:“探長沒有說出她出了什麼事,但我恐怕我們得往最壞處想,約瑟夫。”
羅塞利一言末發,但頭更低了,接着轉過身去。丹尼爾只聽到他長長地吸進一口氣,就沒有別的聲音了。
“我的孩子。”伯納多說着,把一隻手放在羅塞利肩上。
“謝謝你,神父,我很好。”
方濟各會的修士們沉默地站了一會。
伯納多用聽起來像拉丁語的語言對羅塞利耳邊輕輕說了幾句,又拍拍他的肩膀,對丹尼爾說:“你們倆談吧。
我還有些雜事要辦。你如果還需要什麼,丹尼爾,我就在路對面的學院裡。”
丹尼爾向他道了謝,伯納多緩緩走開了。
只剩他和羅塞利在一起後,丹尼爾向修士笑了笑,後者卻只是低頭看着自己的手,又看着噴水壺。
“你隨便點,接着澆水吧,”丹尼爾對他說,“我們可以邊幹活邊聊聊。
“不用了。你想知道什麼?”
“告訴我你第一次見到菲特瑪的情景——你把她帶回來的那天夜裡。”
“這兩件事不是同時發生的,探長。”羅塞利靜靜地說,好像是在承認一樁罪孽。
他的眼睛始終不曾看向丹尼爾。
“哦?”
“我第一次見到她是在我們把她帶回來的三、四天以前,在維阿-多羅若薩路,靠近克羅斯六臺的地方。”
“靠近希臘教堂的地方?”
“剛過那兒就是。”
“她在那兒幹什麼?”
“她什麼都沒幹。正是這一點讓我注意到了她。遊客們和他們的導遊們一起亂轉,但她在旁邊呆着,既沒有乞討,也沒有兜售什麼東西——就站在那兒。我覺得一個那麼大的阿拉伯女孩一個人在街上呆着很不尋常。”羅塞利用手擋住下巴。這似乎是一種辯護性的姿勢,幾乎可以說是表示負罪感。
“她是在拉客嗎?”
羅塞利似乎被觸痛了:“我不知道。”
“你還記得有關她的其他事情嗎?”
“不……這……我正在……邊思考邊走路,探長。伯納多神父常教導我要按照教規行走,好讓我與外界的刺激隔絕開,從而更加接近我的……精神核心。但我沒有集中精力,看見了她。”
又是一次懺悔。
羅塞利不說話了,盯着大木桶,接着道:“有些苗要枯萎了,我想我得去澆水了。”他舉起噴水壺,沿着那一行木桶走去,邊察看邊澆水。
這些天主教徒。丹尼爾緊緊跟在他後面想着。他們總是袒露出他們的靈魂。生活的目的只在於頭腦——信仰便是一切,思想等同於行動。偷看一個好看的女孩子,就像和她睡過一樣惡劣。他看過羅塞利的檔案,死板的幾句話,把他說得像住在山洞裡的先知。惡運的先知,也許,被自己的錯誤折磨着?
要麼這種折磨來自於比更嚴重的罪孽?
“你們兩人談話了嗎,羅塞利修士?”
“沒有。”回答得太快了。羅塞利揪下了一片西紅柿葉子,翻起另外幾片,找着寄生蟲。
“她似乎在盯着我——我自己可能也在盯着她。她看上去蓬頭垢面,我很奇怪一個年輕的女孩子怎麼弄成那樣。對不幸的人和事總想探個究竟是我的職業習慣,我以前是個社會工作者。”
肯定是個熱忱的社會工作者。
“然後怎樣?”
羅塞利似乎沒聽明白。
“你們互相看了一會兒以後你們又做了些什麼,羅塞利修士?”
“我回了聖救世主。”
“下一次你見到她是什麼時候?”
“我告訴過你,三、四天以後。我做完晚彌撤回來,路上聽到巴伯-賈迪德路邊上有人在哭,走過去一看,見她坐在溝裡哭。我用英語問她出什麼事了,我不會說阿拉伯語。可她只是不停地哭。我不知道她聽懂我的話沒有,所以我用希伯來語又問了一遍——我的希伯來語斷斷續續,不過比我的阿拉伯語強。她還是沒回答。然後我發現她比上次見她時瘦了——天很黑、但即使在月光下還是能辨別出來的。這使我懷疑起她可能有好幾天沒吃飯了。我問她想不想吃東西,用手勢做出吃飯的樣子,她不哭了,點點頭。所以我比劃着讓她等一會兒,把伯納多神父叫醒,他讓我把她帶進來。第二天早上她早早起牀幹活,伯納多神父同意讓她留下來,到我們爲她找到更合適的住處爲止。”
“她爲什麼要在老城流浪?”
“我不知道。”羅塞利說。他不再澆水,開始檢查他指甲中的泥,然後又提起水壺。
“你沒問過她?”
“沒有。語言有障礙。”羅塞利臉紅了,又用手擋住臉,看着那些蔬菜。
不止是這個原因,丹尼爾想。那女孩喜歡上了他,也許有些性方面的事,但他沒有心理準備。
要麼他用一種不健康的方式處理了這件事。
丹尼爾讓他放心似地點點頭,說:
“伯納多神父說她很怕你們和她家人聯繫。你知道原因嗎?”
“我猜她在家裡受到了某種虐待。”
“你爲什麼這樣想?”
“從社會學的角度看,有這種可能性——一個阿拉伯女孩和家族斷絕了關係。她讓我想起來我過去勸告過的孩子們——精神緊張,有點太急於討好別人,害怕露出自己的天性,也害怕觸犯了清規戒律,好像說錯話或者做錯事會讓他們受到懲罰。他們有一種相同的外表——也許你也見過,疲憊不堪,渾身青紫。”
丹尼爾回憶着女孩的屍體,平滑乾淨,只有那獸行留下的傷口。
“她哪裡有青腫?”他問。
“不是真正的青腫,”羅塞利說,“我是指在心理上。她的眼光驚慌失措,像只受傷的動物;”和伯納多用的詞一樣——菲持瑪曾是這兩個方濟各會教士談論的話題。
“你當了多久的社會工作者?”丹尼爾問。
“十七年。”
“在美國。”
修士點點頭:“華盛頓州,西雅圖。”
“皮吉特海峽。”丹尼爾說。
“你到過那兒?”羅塞利很驚奇。
丹尼爾笑着搖搖頭。
“我妻子是個藝術家。去年夏天她畫了一幅油畫,參考了掛曆上的照片。皮吉特海峽——大帆船,銀光閃閃的海面。很美的地方。”
“有很多醜惡之處。”羅塞利說,“你得知道去什麼地方能看到。”他把胳膊伸出屋頂的邊緣,指着下面雜亂的小巷和院子。
“那是美,”他說,“神聖的美,文明的中心。”
“的確如此。”丹尼爾說,心裡卻覺得這個評論太天真了,是這個改信基督教的修士美好的願望。他所稱的“中心”曾三千年來一直稱浴在血與火中,一場又一場掠奪和屠殺,全都頂着某個神聖的名義。
羅塞利拍眼看着遠處,丹尼爾順着他的視線望過去。太陽緩緩落下,天色漸漸變暗。流雲在直布羅陀大清真寺的圓頂上投下巨大的陰影,聖救世主修道院的鐘又敲響了,從附近一個伊斯蘭教寺院的尖塔上傳來報告祈禱時間已到的呼喊聲。
丹尼爾回過神來,繼續問他的問題。
“你知道菲特瑪在老城裡後來幹什麼嗎?”
“不知道。起初我以爲她可能到查爾斯-博科女修道院去了——她們收留窮人、而且她們的教堂離我見到她的地方也很近。但我去那兒問過,她們從沒見過她。”
他們就要走到最後一個大木桶了。羅塞利放下噴水壺,面對着丹尼爾。
“我是幸運的,探長,”他急切地說,急於說服他,“上帝給了我過一種新生活的機會。我儘可能多思考、少說話。我實在沒有什麼可告訴你的了。”
但即使他這麼說了,他的臉卻顯得心虛,似乎被某種精神負擔壓迫着。丹尼爾還不想就這樣放他走。
“你能想到什麼對我有用的情況嗎,羅塞利修士?任何菲特瑪說過或做過的事?”
修士搓着手,他的手上長着雀斑,指關節被泥土弄得髒兮兮的,指中也崩開了裂口。他看着蔬菜,看了地面一會,又去看蔬菜。
“我很抱歉,沒有了。”
“她穿着什麼衣服?”
“她只有一件衣服,一件簡單的襯衣。”
“什麼顏色?”
“白色,我想,帶着條紋。”
“什麼顏色的條紋?”
“我不記得了,探長。”
“她戴着首飾嗎?”
“我沒注意。”
“耳環呢?”
“可能戴了耳環。”
“你能描述一下嗎?”
“不能,”修士斷然地說,“我沒有那麼近地看過她。我甚至不敢肯定她戴了。”
“耳環有許多種,”丹尼爾說,“耳圈、耳墜、耳釘。”
“可能是耳圈。”
“多大?”
“很小,式樣非常簡單。”
“什麼顏色?”
“我不知道。”
丹尼爾走近一步,修士的袍子有種泥土和西紅柿葉子的味道。
“你還有什麼能告訴我的嗎?羅塞利修士。”
“沒了。”
“一點都沒了?”丹尼爾追問道。他敢肯定他還有。
“我需要了解她。”
羅塞利的眼皮抽動了一下。他深吸了一口氣,慢慢地呼出來。
“我見她和幾個年輕男人在一起。”他輕聲說,彷彿是背叛了某種信任。
“幾個?”
“至少兩個。”
“至少?”
“她夜裡出去。我見她和兩個男人在一起。可能還有其他人。”
“給我講講你見過的兩個人。”
“一個通常在那兒見她。”羅塞利向東指着希臘東正教主教住所,它的葡萄架和果樹沿着圍牆匐匐生長着。“很瘦,黑色的長頭髮,有小鬍子。”
“多大歲數?”
“比菲特瑪大——十九或者二十。”
“阿拉伯人?”
“我想是的。他們交談時,菲特瑪說的全是阿拉伯語。”
“他們除了談話外還做其它事了嗎?”
羅塞利臉紅了。
“他們……接吻。天黑後,他們就一起離開了。”
“去哪兒?”
“老城的城中心。”
“你看見是哪兒了嗎?”
修士望着遠處的城市,手心向上伸開兩手,做出一種無助的姿勢。
“那是個迷宮,探長。他們走進陰影中,就不見了。”
“你目睹過幾次這種會面?”
“目睹”這個字眼觸痛了修士,提醒他他一直是在窺探別人。他不禁畏縮了。
“三、四次。”
“這些會面通常在一天中的什麼時間進行?”
“我上來,在這兒澆水的時候。
因此應該是接近日落的時候。”
“天黑以後他們就一起離開?”
“是的。”
“向東走。”
“是的。我其實並沒有那麼仔細地觀察他們。”
“對這個長頭髮的男人你還能給我講點什麼嗎?”
“菲特瑪看上去很喜歡他。”
“喜歡他?”
“和他在一起時,她會笑。”
“他穿着什麼衣服?”
“他看上去很窮。”
“破爛的衣服?”
“不,只是窮。我沒法確切地說出我爲什麼會有這個印象。”
“沒關係,”丹尼爾說,“另一個人呢?”
“那個人我見過一次,是在她離開的幾天前。這次是在夜裡,和我們領她回來的情形一樣。我做完晚彌撤回來,聽到有聲音——哭聲——從巴伯。賈迪德路靠修道院的這邊傳過來,我看了一下,看見她坐着和那個人說話。他站在她旁邊,我能看出他個子不高——大約五尺五寸或者六尺。戴着大眼鏡。”
“多大歲數?”
“在黑暗中很難判斷。我看見他的頭頂反光,所以他肯定歇頂了,但我並不認爲他很老。”
“爲什麼?”
“他的嗓音——聽上去像個男孩。他站的方式——他的姿勢像年輕人的姿勢。”羅塞利停了一下,“只是些印象,探長。我沒法對任何一句話發誓。”
這些印象合在一起就是安沃-瑞斯馬威的完美寫照。
“除了談話外,他們還做什麼了嗎?”丹尼爾問。
“沒有。如果他們之間……曾經存在過某種浪漫的話,那也早就結柬了。他說的非常快——聽上去很生氣,好橡在罵她。”
“菲待瑪對罵她的話有什麼反應?”
“她哭了。”
“她說什麼了嗎?”
“可能說了幾句。大部分話是他說的。他像是能管住她的人——但這是他們文化的一部分,不是嗎?”
“他罵過以後又發生了什麼?”
“他怒氣衝衝地走了,而她坐在那兒哭。我想走到她跟前去,又打消了這個念頭,回了修道院。第二天早晨她又起來幹活了,所以她頭天晚上肯定是回來了。幾天以後她不見了。”
“這次會面以後她的情緒怎麼樣?”
“我不知道。”
“她看上去像受了驚嚇嗎?憂慮嗎?悲傷嗎?”
羅塞利臉紅得更厲害了:“我從沒那麼仔細地看過她,探長。”
“那麼說說你的印象吧。”
“我沒有印象,探長。她的情緒與我不相干。”
“你進過她的房間嗎?”
“沒有。從來沒有。”
“你見過能表明她吸毒的東西嗎?”
“當然沒見過。”
“你似乎非常肯定。”
“不,我……她還年輕。是個很簡單的小女孩。”
真像一個從前當過社會工作者的人得出的結論,丹尼爾想。他問羅塞利:“離開前的那天她穿的是那件有條紋的白襯衣嗎?”
“是的,”羅塞利說,有點惱火,“我告訴過你她只有這一件。”
“戴着那副耳環。”
“如果有耳環的話。”
“如果,”丹尼爾同意道,“你還有什麼想告訴我的嗎?”
“沒有了。”羅塞利說,手臂折起交疊在胸前。他出汗出得很厲害,一隻手緊握着另一隻。
“謝謝你。你對我幫助很大。”
“是嗎?”羅塞利困惑地說,似乎無法確定他做的是善事還是罪孽。
一個有趣的人,丹尼爾離開修道院時想。心驚肉跳、憂心仲仲,還有點——不成熟。
伯納多神父談到菲特瑪的時候,他的關心之中流露出明顯的父愛。而羅塞利的反應——他的情感水平——就不同了。就像他和那女孩是同齡人。
丹尼爾在巴伯-賈迪德路上停下腳步,就在羅塞利兩次見到她的地方。他想要弄清他對這個修士的印象——他心中正翻騰着某種情緒。憤怒?受傷?嫉妒的痛苦——就是這個。羅塞利曾說過菲特瑪心理上受了傷,但他自己似乎也受了傷。一個遭到了拒絕的愛慕者,嫉妒她在夜裡會見的男人。
他想更多地瞭解這個愛臉紅的修士。爲什麼約瑟夫-羅塞利,從華盛頓州西雅園來的社會工作者,變成了一個穿着黑袍在屋頂上種菜的園丁,卻無法把心思放在修行上,反而念念不忘一個十五歲的女孩。
他會讓他的一個手下——達奧得——暗中監視這個修士,自己去查他的背景。
還有其他事有待處理。菲特瑪的長頭髮男友是誰?她和他一起去了哪兒?還有受懲罰的安沃-瑞斯馬威,他知道他妹妹在哪裡找到了庇護所,罵了她一頓之後不久,她就失蹤了。
文字,埃維-克漢想。洪水般的文字塞滿了他的腦袋,弄得他發暈。純粹是地獄。即使在星期六晚上,也絲毫沒有減少一點。這是一次沉重的約會:該死的案卷。
看那張失蹤孩子的照片雖然乏味,但還是可以忍受的。然後施姆茨接到了電話,池宣佈前面做的工作已經沒用了;他的工作變了,又有了新的任務:重新查閱那同樣的兩千份案卷,從中找一個名字——這個任務遠遠比它聽起來要複雜得多,因爲管計算機的那幫人把文件夾放亂了,打亂了原來的字母順序。純粹是地獄。可那老頭似乎沒注意到他的怠工——他太專注於他的工作中最後他幹完了,沒有找到姓瑞斯馬威的人,告訴了施姆茨,而後者甚至沒有擡頭看他一眼就又佈置下了新任務:
上樓到檔案室去,在所有的刑事犯罪案卷中找同一個名字。所有案卷。瑞斯馬威。任何一個姓瑞斯馬威的人。
管檔案的警官是個女的——雖然也是個辦事員,但她的三道槓高過他的警銜。又是個不好惹的傢伙;她讓他填完了一大堆表格後,纔給他那些計算機打印出的名單,不僅要讀,還得寫。他坐在角落裡的一張書桌旁,像個總是留級的傻大個,集中精力地找着,直到兩眼發花,腦袋發脹。
他進入警界正是要逃避這樣的事。
他從人身侵犯這一大類開始,既是最有趣也是人名最少的一大類。至少這些是按字母順序排列的。第一步是在每個次大類中找以字母“瑞斯(resh)”開頭的名字——這很容易出錯,因爲“瑞斯(resh)”和“dalet”看上去女n此相像,即使“dalet”排在字母表的前面,而“瑞斯(resh)”靠近末尾,他那該死的大腦似乎總是記不住這一點。“Yud”和“瑞斯(resh)”有形狀相同,如果你撇開它周圍的字母單看它的話,你就會忘記它其實要小一點。好幾次他慌慌張張地找錯了地方,又要重新開始,手指再一次劃過一行一行的小宇。但他最後還是看完了所有的名單:
包括謀殺、意欲謀殺、殺人、過失殺人、威脅殺人和其它罪名。在總共二百六十三份案卷中,沒有瑞斯馬威。
人身侵犯這一部分絕對是種折磨——一萬份攻擊案案卷,以“瑞斯”開頭的有幾百個——他看完以後頭疼得更厲害了,太陽穴亂跳,眼皮痠痛。
財產侵犯這部分就更糟了。真正的惡夢。盜竊似乎成了全國性的娛樂,所有雙職工家庭都成了盜竊的目標,總共十方多份案卷,只有一部分經過了計算機的處理。我不可能看完它們。他把這些先放在一邊,留到以後再看。施姆茨負責性侵犯這部分,此外還有國家安全、公共秩序、倫理、欺詐、經濟和行政方面的案件。
他從國家安全案案卷開始幹起——瑞斯馬威—家是阿拉伯人。在九百三十二份案卷中,一半與違犯移民法有關。在整個大類中沒有瑞斯馬威。但這番與文字的較量使他的頭變成了劇烈的搏動般的巨痛——和他上學時經受過的痛楚—模—樣。用腦過度,他自己這樣叫它。即使在醫生解釋過以後他父親仍然叫它“裝病”。胡說。如果他強壯得能去踢足球,他就有去做作業……
老混蛋。
他站起來,問檔案處的警官有沒有咖啡。她正坐在桌子後面。讀一本類似年度刑事案件報告的東西,沒回答他。
“咖啡,”他又說了一遍,“我想喝咖啡,要填表嗎?”
她擡眼看他。其實她長得不壞,膚色淺黑,嬌小玲斑。頭髮編成辮子,小巧精緻的五官。摩洛哥人或是伊拉克人,正是他喜歡的那種類型。
“你說什麼?”
他綻開笑臉:“有咖啡嗎?”
她看看手錶:“你還沒幹完?”
“沒有。”
“我不明白你怎麼會幹這麼久?”
他壓住怒氣。
“咖啡,你有嗎?”
“沒有。”她又接着去看報告,不再理睬他。她好像真的看了進去,那些圖表和統計數字就像言情小說一樣。
他詛咒着回去繼續看他的名單。違反社會道德案:六十件皮條客的案子。沒有那個名字。拉客案;一百三十件,沒有。經營妓院,引誘末成年人,傳播不健康文化製品,沒有,沒有,沒有。
爲賣淫目的徘徊觀望這個次大類比較少:今年只有十八件案子,以“瑞斯”開頭的有兩件:
瑞斯尼克,J.北區;瑞斯馬威,A.南區。
他把案卷號秒下來,又檢查了兩遍,免得抄錯。他再度起身,走到女警官桌前,清清嗓子,直到她的視線離開那本該死的報告落在他身上爲止。
“什麼事?”
“我要這份案卷。”他把號碼念出來。
她惱怒地皺着眉,從桌子後面定出來,遞給他一張查詢表,說:“填上。”
“又填表?”
她一言不發,只是傲慢地看了他一眼。
他抓起那張紙,挪到桌子的一邊,掏出筆,邊寫邊冒汗。花了很長時間才填完這張表。
“嘿,”那女警官終於說,“你怎麼了?”
“沒什麼。”他吼着,把表格丟給她。
她檢查了一下,盯着他,好像他是某種怪物,然後接過表格,走進檔案室,幾分鐘後拿着“瑞斯馬威,A。”案卷出來。
他拿過案卷,定回書桌前坐下,看着標籤上的名中“安沃-瑞斯馬威”。他翻開案卷,找到逮捕記錄一欄:他是三年前在綠線街上被逮捕的,在接近謝克亞拉的地方。他和一個妓女剛剛開始辦事,在附近執行特殊任務的秘密警察——正躲在灌木叢中尋找恐怖分子——聽到了動靜。倒黴的安沃-瑞斯馬威。
第二頁是社會服務部門提供的材料,然後是醫生的報告——他看夠這些東西了,文字,多少頁紙的文字。他決定瀏覽完每一頁,然後再從頭逐字逐句認真讀,這樣他就能對施姆茨有個很好的交代了。
他翻開另一頁。啊,這個東西他還能對付。一張照片,拍立得彩色照片。他笑了。
但當他看清這張照片時,微笑消失了。
天哪,瞧瞧吧。倒黴的傢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