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身形,高大,頎長,有冷風,順着他的出現,拂動了桌子上的蠟燭,飄搖的燈光之下,那個男子的身上,彷彿天生就包裹着一層深深的寒氣。他就那樣的站在屋子的中間,憑空地,令人感覺到屋子裡的溫度,都低了幾度。
“爲他?”朱英武挑了挑眉,眸子裡有一閃而過的光芒,他冷笑:“如今的他,還能礙着什麼什麼呢?又聾又啞,廢人一個……又或者說,從什麼時候開始,你竟然連個廢人都開始忌憚起來了?”
充滿挑戰性的話,從朱英武一向玩世不恭的口裡吐出,帶了十二分的冷意,還有不屑。他冷笑,然後抱起肩膀,彷彿在看笑話一般地望着那一抹黑衣,再看向依舊耳不能聽,口不能言的唐方之時,依稀地帶了幾抹憐憫。
這個無事不登三寶殿,此次來,怕是要證明什麼吧……
可是,唐方的脈,他是探過了的,中了什麼樣的毒,他們都已經心知肚明,若說那人唯一不放心的,便是唐方的身世——生在唐方,對毒藥有天生的剋制,那人怕的是,唐方並未中毒,又或者是沒有達到預期的效果吧……
果然不出所料。朱英武的話音才一落,那個自從一進屋,就一直關注着唐方的黑衣的輕淡地接口,卻帶着隱隱約約的肅殺,他說:“你應該知道他的出身,生在唐家,對於普通的毒藥,或者毒物,都有着天生的剋制力,此時,你敢保證,他的一切,不是裝出來的?”
朱英武的眼神閃了閃。心道,那人行事向來謹慎,今日一見,果然不同凡響,看來,以後,他要更加的小心纔是了……
於是,朱英武扯了扯脣:“可是,要怎麼試呢?打他兩掌?還是踢他兩腳?要知道,小唐可不是紙糊的,泥捏的啊,他的自制力,你應該是知道的……”
“哼哼……”那人對朱英武的話,表示嗤之以鼻。左右望了一眼,來到桌旁,徑直拿起朱英武拿過來的,剛剛燒滾的開水,然後放在手心裡溫了一下,只見類似蒸氣的東西,正從人的手心,慢慢地散發出來,那水,瞬間沸騰起來。他掀開蓋子,看了看,這才滿意地點了點頭,然後,調轉壺嘴,對着唐方的脖頸,慢慢地淋了過去。他一邊淋,一邊神情悠閒地說道:“若在之前,你這話我一點也不懷疑,可是,今時不同往日,在經過尋歡樓的‘調教’之後,你真以爲,他還是當初的那個小唐……”
黑衣人臉上殘忍的笑容,令朱英武心驚,再想起小唐初回來時,全身上下佈滿着的交錯縱橫的鞭傷,燙傷,以及無數的,說不出名目的傷,朱英武的眸子,再一次地凝了起來。
散發着滾燙氣息的熱水,一觸及唐方的肌膚,就燙得皮膚髮紅。還在怔忡中的唐方驀地擡頭,驚駭地發現頭頂懸空着的茶壺。還有那不停地流下的,正流到他脖頸裡的滾水。
秋末的衣衫,已經厚重起來,剛剛淋上肌膚的滾水,被冷風一吹,驀地變涼,可是,那淋到衣服上的水,卻保持着原有的溫度,在純棉製成的衣上,極爲保溫。
唐方嚇得驚叫起來。他一手摸着脖頸,一手胡亂地想要甩開衣服,可是,那裡甩得及呢?更多更好的肌膚裸——露了出來,滾水的更多地淋了過來。一時之間,彷彿想起了什麼的唐方,連忙雙手抱頭,然後連忙向桌下鑽去,一邊鑽,一邊抖着衣服,口裡發出“呀呀”的叫聲極爲悽慘。
朱英武只是眼睜睜地看着,手心在手掌裡狠狠地握緊,卻始終抿緊了脣,不置一詞。
唐方彷彿極爲恐懼這滾燙的開水。他一邊往桌子下躲,一邊幾近崩潰地一手拉着衣服,另一隻手緊緊的抱着頭,不停地,不停地向着桌子的底下的另一頭,鑽去。
然而,那滾水彷彿如影隨形。不論唐方躲向哪一處,黑衣人手中的水都可以準確無誤地淋到他的身上,任唐方的慘叫,變得漸漸慘不忍聞。
而那黑衣人的臉上,則始終帶着一抹殘忍的溫和笑意,他一邊笑,一邊欣賞,用一隻手極其緩慢地,極其悠閒地,將那比開水更加滾湯的水,長線般地淋到唐方的身上,將這滾燙的折磨的時間,長線般地拉開,然後,看着唐方在他的滾水的滾燙之下,將那一段最不堪忍受的回憶追尋回來,慢慢地接近崩潰……
唐方慢慢地躲進桌子的另一處,可是,他還沒有來得及回頭,滾燙的水,又從他的背上,一淋而下。
他又一次“啊”了起來,發出更加絕望的嘶吼。他用力地搖頭,彷彿想要擺脫什麼一般,可是,黑衣人殘忍的話,卻在他的耳邊,靜靜地響起,帶着隱隱的欣賞的味道:“怎麼,想起來了,是不是?你被擄去尋歡樓的第一晚,你被灌下毒藥,然後被挑去了一半腳筋的第一晚,他們也是這樣對你的吧……怎樣?都想起來了麼?”
殘忍的話,從黑衣人的脣邊一點一點地響起,他的只露出下巴,還有一又彷彿冰浸過一般的眼睛,在冷笑:“擋我的路的人,向來就只有一條路可走,唐方,對於你,我已經是十分的仁慈了——可是,這仁慈,你也得付出代價的不是?”
壺中的水,足足淋了一盞茶以上的時間,那樣的時間,足以將所有的內心的,陰暗的回憶,全部都喚醒。唐方的嘶吼,漸漸地變成幾不可聞,最後彷彿一隻受傷的小獸一般慢慢地貼着牀底的一角,再也不肯出來了。
空了的水壺,被輕輕地,極其溫柔地放回到桌面上。那個人只是輕輕地伸足,又再一次地踩踏在唐方的露在牀外的手掌上。
臉上甚至還帶着令人如沐春風的笑,可是,他的腳尖,卻在用力,更加用力。身上的冷汗,又一次的流滿全身,因爲奔逃,早已筋疲力盡的唐方,又一次地在男子的腳下,發現近乎野獸的嘶吼。他一邊流着眼淚,一邊用力地搖頭,可是,黑衣人腳下的力度,卻在慢慢地加重——是的,他就是要將這個少年逼得崩潰,將這少年逼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彷彿終於忍受不住了。
唐方從牀下鑽出,然後一把推開黑衣人的腳,“呀呀”地叫着,就要向門外衝去,可是,卻被什麼擋住了,他驚恐萬狀地擡頭,正看到了朱英武的寫滿不忍的臉。
彷彿看到了救星一般。唐方用力地抱緊朱英武的身子,然後,整個人,都彷彿秋風掃落葉一般地,顫抖。
看到唐方那樣的滿身骯髒的身體就這樣撲了過來,朱英武的第一個反應就是推他離開。可是,在他用力之際,卻發現了唐方那張雖然淚流滿面,卻依舊祈望地望着他的眼睛。
那雙眼睛大,清澈無比。那樣的彷彿在溺水之時,捉到了稻草般的祈求的眼神,就彷彿是一隻受傷的小獸,在尋求人的庇佑一般。
彷彿有什麼終於觸動了朱英武那一顆冷漠得幾乎已經不再跳動的心。他一把將小唐拉在身後,冷冷地望着那一抹漸行漸近的黑影,蹙眉,冷冷地說道:“夠了……”
“夠了麼?”黑衣人冷笑。他再上前兩步,指着唐方:“你確定,他真的已經陷入瘋狂?你敢擔保,他真的不是在裝?要知道,相對於嗜血的老虎而言,毒蛇的毒性,纔是最可怕的東西,這些,你是真的不明白?”
“或者說,如果陶家莊之內的事情再一次重演,你擔當得起嗎?”要知道,當初的陶家莊,他精心佈置,想逼陶心然退出家主之位。那時,他暗中種在陶心然身的毒,已經滲入身體,再加上祠堂的迷重的味道,陶心然已經漸漸失支了平日的自制力。可是,就是這個小唐,破了他的毒陣不說,還救陶心然於危急,令他的計劃不得不再一次的推遲,或者改變。
所以,此時之對於唐方,那黑衣人依舊的咬牙切齒,恨不得將他碎屍萬段。
朱英武的眸子沉了一下,要知道,對方畢竟是皇子,未來或者是君臨天下,或者是成爲一方親王,而他,不過是一江湖人,靠幫人取人首級,然後苟且偷安。可以說,窮不與富鬥,民不與官爭,看來,小唐的事情,還真不是他的能力範圍之內……
可是,一感覺到他的遲疑,彷彿知道失去了朱英武的庇佑之後,等待自己的會是什麼。身後的身影更加的顫抖起來。他一邊揪緊朱英武的衣衫,另外,渾身更加厲害地顫抖起來了。
寂靜,更加的寂靜,就連呼吸都變得清晰可聞。
朱英武遲疑之間,那人已經伸出手來:“把他交給我……”
朱英武再一次的遲疑了一下,任由那人上前,生生地將唐方從他的身後扯出,然後一把摔在地上。
唐方已經嚇得說不出話來了。他的身體不停地顫抖着,然後恐懼地望着那個一身黑衣的人,絕望至極。
那個黑衣人幾乎優雅地微笑着,然後,用另一隻腳,又慢慢地踏上唐方的方纔受傷的手:“乖啊,若你早一點崩潰了,瘋了,便不用受這般的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