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氏微蹙眉頭,有些不耐煩,她看了徐璐一眼,也微微搖了搖頭,剛纔還有些嫉妒人家,但想着她屋子裡兩個御賜的妾,以及即將進門的貴妾,心態也平衡了。
楊老夫人?大概是真的心疼秀娘,一提起秀娘,就真的收不住了,哭得稀裡糊塗的,徐夫人一邊自責一邊安慰,然後二人又回憶了秀孃的種種好,又相互安慰着。
徐璐很是無聊,覺得這些人呀,就算要演戲,也要演得逼真些呀,實在太爲難她這個觀衆了。
看看天色,外頭已露出深藍色的夜幕來,隨着天氣的轉暖,白日也漸漸拉長,凌峰也快回來了吧?
“峰兒媳婦。”一個加重的語氣響在耳邊。
徐璐有一會兒的茫然,她回過神來,就看到徐夫人那特有的傲慢的上揚的嘲諷的脣角,“峰兒今年二十有六,卻仍無半個子嗣,他身爲凌家唯一男丁,肩負傳宗接代重任,可不輕鬆。你是峰兒的媳婦,更是任務艱鉅。”頓了下,又繼續道,“以你這般,嫁到咱們凌家,也算是你的福氣了。只是你進門也有大半年了,這肚子怎的還沒有動靜?這不孝有三,無後爲大,峰兒都這般年紀了,膝下還無半個兒女。說來也可憐,峰兒在外威風八面,乃堂堂侯府世子,卻子嗣淒涼。想來把子嗣大計全落到你頭上,也夠你受了。這樣罷,我這兒有現成的人選,家世清白,看着也好生養,我就作主,讓峰兒收進房裡,替你分擔些如何?”
徐璐腹誹,冷笑連連,你要塞人,就明說嘛,何苦找這麼一堆理由?
但她並不打算據理反駁,對付這種自以爲是的人根本不用講道理,於是她淡淡地道:“大姨母不愧爲長輩,依您這般年紀,正是享清福的時候,卻偏偏爲着不中用的我還有着操不完的心。雖說子嗣乃傳承大計,我心裡比任何人都要着急,不過,再是注重子嗣,也得講嫡庶規矩吧?”
看到徐夫人突變的臉色,徐璐纔不怕呢,又說:“大姨母出身公侯,想必也知道勳貴之家嫡子的重要吧?”
徐夫人滯住。
徐璐脣角微翹,靠坐在太師椅上,一派溫文廓厚的模樣,天真可愛地道:“徐氏如今最需要的就是嫡子,大姨母可否也一道替徐氏分憂?”她瞅着徐氏豁然變色的臉,又輕快單純地叫道,“若能讓凌家嫡長孫早日出生,您賞十個八個都成。”
“……”屋子裡鴉雀無聲,寒風大作。
只有一道道冰霜雪劍,齊齊射向徐璐。
滿屋子的人不可置信地望着徐璐,連楊老夫人也停止了“傷心”,瞪圓了眸子望着徐璐。
當初得知自己被天下餡餅砸中,即將高嫁凌家,徐璐在惶恐和狂喜之間,還是找了個平衡點。身份貴重,位高權重,年輕又英俊的勳貴子弟,什麼樣的妻子娶不到?居然跑來將就自己,反常必有妖。徐璐保持了三分慶幸七分的冷靜,努力想着,高嫁女在顯貴婆家要如何立足的問題,包括如何得到丈夫的尊重,如何在婆家站穩腳跟,如何對付妾室,以及應付一些顯貴親戚的無理要求。她很是感激自己的祖母,以前就曾提到過如何應對“年輕媳婦子被長輩塞人”這一問題,當時祖母便教了她數個法子。
很好,如今總算得用了,也不枉祖母慪心瀝血教她一場。
徐璐雖然出身普通,但也知道勳貴之家的嫡子的重要性,沒了嫡子,爵位就無法傳承。就算庶子也能承襲爵位,但風險太大,遠沒有嫡子的名正言順。所以一般人家,絕不會在無嫡子的情況下,就讓姨嫌妾室生下庶子的,更不說是庶長子。就算主母生下嫡子,也要等嫡子到一定年紀,無夭折的可能後,才能准許姨娘生孩子。主要是拉開嫡兄庶弟之立間的年齡差距,防犯年紀太過接近而引發爵位宗族傳承之爭。
徐璐才嫁到凌家,也還不到一年,長輩就急吼吼地說要賞人替她分擔,給徐夫人安個不安好心的由頭,徐璐可是毫無心理壓力的。
徐夫人?大概也是極要面子的,被徐璐這麼一搶白,臉色完全變了,她哆嗦着雙脣,卻又一時找不着話來反駁,只能臉色極其難看地瞪着徐璐。
她故作傷心地咬着脣,望着臉色脹成豬肝色的徐夫人,一臉委屈,“徐氏進門不到一年,如今正是需要嫡子的時候,大姨母偏在這時候賞人……實在不得不懷疑大姨母的居心。”
“你!”徐夫人再也撐不住,從座位上憤怒起身。成氏和徐夢蘭也跟着起身。
徐夢蘭一臉不可置信,“表嫂,我母親也是一片好意,你怎可這般置疑我母親的一片心意?”
“大姨母的好意,徐氏領了。可惜徐氏承受不起呢,要不,夢蘭表姐把這份心意領瞭如何?”徐璐輕笑出聲,妙目微瞟,看着同樣臉色不佳的楊老夫人:“楊家祖母,您覺得呢?”
心思被看穿,楊老夫人老臉一紅,強自鎮定,皺眉道:“璐兒,這就是你的不是了,長輩賜,不敢辭。你姨母賞人,也是爲着你好,你領了便是,這樣說出去名聲也好聽,不然落得個忤孽善妒的名聲,也與名聲無益呀。”
徐璐心頭鄙夷,說得比唱得好聽。除了拿名聲拿長輩來壓人外,估計也沒別的新玩意了。
“我連嫡子都沒有一個,大姨母就要賞人下來,這居心……不是徐氏懺孽善妒,而是凌家這樣的勳貴人家,嫡庶規矩尤其重要,若我真要爲了名聲就壞了嫡庶規矩,那我就是凌家的千古罪人了。楊家祖母您也是大家子出來的,自當明白,勳爵之家的庶長子,那可是家亂之源。相信依您老人家的品性,絕對不至於這般做吧?”
屋子裡狂風驟雨,極劇發酵,楊老夫人臉色大變,胸口急劇起伏,徐夫人臉色鐵青,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氣,怒瞪着徐璐,臉色駭人,半晌,她才恨聲道:“好一張伶牙俐齒,今日倒讓我見識了。峰兒娶了個好媳婦,果然好眼光。”
徐夢蘭不可置信地盯着徐璐,一臉的怒色,“你太過分了,我娘好心一片,倒讓你當驢肝肺了。”
徐璐似笑非笑地望着徐夫人,“好心麼?大概是吧。”然後不再說話,只自顧地喝茶。也不招呼人。
徐夫人下不了臺,又找不到臺階可下,正狠狽無比之際。
“爺回來了。”外頭響來一陣高呼。
緊接着,凌峰從外頭進來。
成氏和徐夢蘭趕緊起了身,臉上閃過緊張神色。徐璐也起了身,但並未迎上去。
凌峰一身猩紅色繡薑黃四爪飛龍的坐蟒袍,頭戴忠靖冠,氣宇軒昂,貴氣逼人。他從外頭大步踏入,先是朝上頭拱了拱手,“祖母,大姨母。”又與成氏徐夢蘭抱拳施禮。
然後坐到徐璐身邊來,“剛纔在衙門裡,人多嘴雜,多有不便。大姨母和表嫂表妹遠道而來,招待不週之處,還請海涵。時侯也不早了,就讓丫頭們服侍大姨母歇下可好?”然後又對楊老夫人道:“祖母與大姨母一向交好,與大姨母多年未見,想必有很多貼心話要講。就一道住下,如何?”
徐夫人剛纔被徐璐一番搶白和譏諷,哪還有臉坐得住,陰陽怪氣地道:“峰兒可是娶了個好媳婦呢。”
凌峰看了徐璐一眼,笑了聲說:“原來大姨母也覺得徐氏好麼?呵呵,徐氏知書達理,秀外慧中,又賢惠又體貼,甚得我心。”
諸人神色各異。
徐夫人反而說不出話來,只能臉不是臉鼻子不是鼻子地坐在那。
凌峰又道:“剛纔大姨母的話,已有下人轉告我了。也虧得您是母親嫡親的姐姐,不然我真要懷疑,大姨母對我凌家有仇呢。”
凌峰的指責,可比徐璐溫和多了,但效果卻又凌厲百倍。
這下子,所有人臉色都變得又青又難看,連楊老夫人也目瞪口呆,一時間不知該如何反應。
徐夫人更是又驚又恐又怒,“你……”她很想解釋的,卻又沒不知該說什麼,她真的沒有想過其他的,她只是單純地看徐璐不順眼,想給她一個下馬威,再則只是爲了幫楊老夫人一個忙罷了。誰知,居然惹到凌峰這個煞星,又悔又惱又難堪,最後實在呆不下去了,忿然走人。
楊老夫人跺了跺腳,最後實在沒臉再呆下去,燒着一張老臉,跟着一道離去了。只是臨走前還丟下一句話,“果然是有了新人就忘舊人,峰兒,我算是錯看你了。”
凌峰朗聲道:“祖母以後有什麼事兒直接與我說便成。徐氏年輕面淺,可作不了我的主的。你找她也是沒用的。”
楊老夫人身影響一頓,再一交跺了跺腳,掩面而去。
成氏徐夢蘭更是一句話都不敢說,灰溜溜地離去。
凌峰也就三言兩語,就把人打發得乾乾淨淨,徐璐目瞪口呆,呆呆地跟着凌峰的腳步,回到衡蕪院來。
衡蕪院的丫頭見凌峰臉色不善,紛紛避退。徐璐跟着進入屋子裡,呆了片刻,最後親自倒了杯水遞到他面前,“爺喝口水,消消氣。”
凌峰接過,一飲而盡,把茶杯放到桌上,沉聲道,“以後再有這類賞賜人的,你就以家中償無嫡子爲由拒絕,別給這種人臉。你越是給她臉,她越是爬到你頭上。”
徐璐點頭。
凌峰又怒道:“大姨母越發回去了,擺架子居然擺到你跟前來。”他捶了桌面,恨聲道,“什麼狗屁長輩,長輩沒個長輩樣子,以後不許她再登門。”
徐璐無耐苦笑,“爺這是氣話呢。人家是長輩,我這身爲小輩的,哪有趕人的道理,少不得還要好生侍候着。”
凌峰不再說話,沉默了下,忽然天外飛來一句:“楊家這近幾年來越發不如前了。”
徐璐呆了片刻,才勉強跟上他的思路,諷笑道:“所以他們越發悔恨先夫人的死。”然後半開玩笑地道,“如今我越是風光,他們就越是眼紅。”
凌峰深深看她一眼,忽然笑了起來,“你這張嘴呀,還真是……刻薄。”
徐璐不以爲然,“人家都公然來搶我男人了,我也只是刻薄幾句而已,夠善良了。”
凌峰食指輕敲桌面,悠然道:“五年前,楊老爺子致仕回鄉,楊家守成有餘,進取不足。最大的官也不過是三品官,還不算實權衙門。而新生代更是不如,年紀最大的嫡長孫楊望,已是而立之年,到現在也才只是個區區縣令。這還是我親自打了招呼的緣故。楊家沒落至此,更是竭盡所能聯姻,倒也略有小成。但楊家目前的狀況,也無法走大遠了。”他看着徐璐,“你是聰明人,應該知道楊家的目的吧。”
徐璐點頭,楊家當初最得意的聯姻就是把嫡孫女嫁給凌峰,但楊氏太不爭氣了,早早就沒了,與凌家的扭帶徹底斷絕,楊家在無優秀子弟支撐門戶的前提下,也只有沒落的份。那日在劉家,楊老夫人對她的態度,雖令人氣忿,也在常理之中。後來對她的大轉變,不外乎是想重新塞個楊家女到凌家,藉此扭轉頹勢。與凌峰重新聯姻,凌峰看在姻親的份上,好歹也要照顧一二。以凌家如今的門路以及權勢,只要手指頭稍稍漏點縫兒,也夠楊家消化了。
徐璐問:“楊家閨女是不是很少?”
凌峰愣了下,這才明白徐璐的意思來,不由笑了起來,“楊家閨女倒是滿多的,但適齡的卻很少。當年楊氏沒了,楊家適齡的閨女都已出嫁,剩下幾個年紀又小。那日你瞧到的麗娘,是秀孃的堂妹,與秀娘也長得頗爲相似,無論穿衣還是打扮,都與當年的秀娘無異。”說到這裡,凌峰已露嘲諷,“那日老太太賞你的羊脂玉鐲,那對玉鐲價值可不低。御賜之物都送了你,可見決心之大。”
徐璐說:“人家送出如此貴重之物,我也不能太小氣了,改明兒,我再選個更明貴的鐲子送過去,可好?以爺的名義。”
收禮和還禮都是一門大學問呢。還禮比收的禮還要貴重,就表明沒有相交的可能。再以凌峰的名義相送,相信楊家就會明白凌峰的心思了。
凌峰淡淡搖頭,“那日我就讓人準備一對頂級玉鐲,以我的名義送了過去,還是滿綠的。”頓了下,又說,“那滿綠的鐲子還是先帝爺在世的時候賜給我的,如今倒是便宜他們了。”一副肉痛到極點的模樣。
滿綠翡翠是翡翠中的極品之一,價值比起羊脂玉手鐲只高不低。凌峰送這個出去,其目的不言而明。
徐璐吃驚,“楊家既然已知道了爺的意思,爲何還一意孤行?”
凌峰脣角浮起嘲諷的笑容,“他們太自信了。”
徐璐似懂非懂,仔細一想,又恍然大悟,原來凌峰指的是麗孃的美色。不可否認,那麗娘生得確實不錯,又被楊老夫人奚心教養,完全是按着當年的楊氏那般調教。妄想憑藉凌峰對楊氏的感情,讓凌峰接納麗娘。殊不知,凌峰對楊氏並無多少感情,徐璐敢打包票,凌峰對楊氏,也不過是一種愧疚與遺憾罷了。而這種愧疚,也還沒有大到可以找替身的地步。
或許,楊家人也認爲,但凡是男人,美色面前哪有不動心的,尤其麗娘長得還不差。凌峰通過送厚禮來表達婉拒的意思,楊家依然不肯放手,居然又走凌峰大姨母的路線。
這徐夫人又是個不知所謂的,自恃長輩身份,覺得只要她出面,肯定是十拿九穩。就那樣堂而皇之地塞人,也不打聽打聽,她徐璐從小到大,可不是個吃虧的主。
徐璐嘆息道,“若是覺得楊家有可造之材,相幫一二也沒什麼的,何至於非要強塞人呢?”
凌身臉色不是很好看,有氣忿,也還有煩躁,“這些年來,我也或明或暗幫過幾回。可惜真應驗了那句老話,人心不足蛇吞象。”
徐璐笑了起來,“人情就是錢莊裡的銀票,取一次就少一次,總有一天也有取完的時候。他們大概也知道,你這兒的人情銀票已取得差不多了,少不得又要重新注入一筆銀子進來,然後再慢慢取。說不定,他們注入的這筆銀子,萬一還能再生出錢來,那利息也就豐厚了。”楊麗娘就是那新注入的銀子,生下的兒子就是利息加永久紅利。
人情銀票?
凌峰仔細回味,忽然笑了起來,“說得好,人情如銀票。楊家或許就是這種心思吧。”
徐璐又問:“那接下來怎麼辦?楊家既然落魄成這樣,想來早已視爺爲大肥肉,哪有輕易放過的道理。今日爺打發了他們,說不定過兩日又要捲土重來。”
“應該不會了。”
“爲什麼?爺這麼有把握?”
“楊家雖說在官場上已式微,但楊閣老可是風光致仕的一代能臣。先帝爺可是親下御旨,着令地方官府,按着當地稅賦百之其一供養。以前泉州城還未開放海禁,也還看不出什麼,如今海上商貿發達,稅賦也是水漲船高。你可知,如今泉州城每年要給楊家多少歲奉?”
徐璐搖頭。
“一年一萬餘兩銀子。”
徐璐倒吸口氣,“確實夠多了,比公侯之家的奉祿還要高。”凌家也是世襲侯爵之家,一年也就五千石的奉米而已。她存私房存了大半年,外加小捏小拿,也才兩千兩銀子不到,人家每年坐着不動,就有官府自動送上一萬多兩銀子上門,實在是夠了不得了,如此富足安康,還有什麼不滿足的?
“以前的泉州,確實不大如意。如今海運發達,他們的供奉也水漲船高,這還是我有意偏向楊家的結果,可惜有人依然不滿意,非要在我身上挖出更大的價植才肯罷休。”凌峰語氣悵然。
徐璐瞭然,多少也理解他的心情。如果換作其他官員上任,也絕不可能真會照着先帝旨意,老打老烊地拿泉州稅賦的百之其一供養。但凌峰做到了,他自認竭盡所能相幫了,可楊家依然不滿足。
“恩大反成仇,這話果真不假。”幫了楊家無數次,楊家就認爲這是理所當然,越發變本加厲要求這要求那。而凌峰在忍無可忍的情況下,拒絕再相幫,反倒成了他的不是了。這樣的糟遇,換作任何人都要憋一肚子火。
徐璐看了他一眼,心想,這傢伙也夠能忍的,居然忍到現在才說出來。真真是難爲他屠夫的恐怖綽號了。
------題外話------
今天被一個哆嗦的顧客逼得差點崩潰,從早上一直講價到晚上,就只爲了幾十塊錢的交易而已。也不知是男是女,如果是女人也就罷了,如果是男人,這輩子也就這點出息了。最後實在忍無可忍,沒再理對方了。姐妹們是否也遇到過這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