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十一這一日,徐璐去了護國侯李家。
徐璐在京城舉目無親,就只有李駿這門親戚。今日去李家,相當於出嫁女回孃家的意味,徐璐帶了許多禮物上門。
李家賓客衆多,大都是李駿同僚或下屬女眷,來得最多的,還是王家的親戚。
徐璐這個安國侯世子夫人的身份,在世家勳貴當中,還是比較靠前的。加上凌峰如今又是吏部侍朗的身份,手頭握着天下官員的官帽子,前來找她搭話的實在太多。剛開始她還剋制自己,溫和地與人招呼着,但後來人真的太多,實在吃受不住,只好找了個理由去李家後花園透氣去了。
李家後花園還是挺不錯的,有江南園林的柔美小巧,又有北方的大氣磅礴,兩者相結合,也讓見慣了各家園林景緻的徐璐眼前一亮,領着幾個丫頭四處欣賞。
今天天氣晴朗,但天氣依然寒冷,披着厚實的竹青色狐狸風氅,如此走動下來,倒不覺得冷,倒是跟着她的豆綠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少夫人,奴婢有些內急。”
人有三急。
徐璐揮揮手,“我去前邊的亭子裡等你。”豆綠低聲應了很快就不見了。
連接兩條水上走廊的挽香榭的八角亭子裡,還坐着幾位少女打扮的小姐,其中一個身穿赤白二色挑金線的狐狸披氅,瑰紫二色金刻絲紫黃立領五色繡鳳長褙子,水紅色繡玉蘭花紋花讕邊長裙,頭梳桃心髻,一對銜寶石的鬢花,顯得明豔而高貴。由着一羣小姑娘衆星捧星圍在中間。
亭子裡的小姐們也看到了徐璐,紛紛望了過來,卻沒有作聲。
徐璐一腳踏進亭子,便笑道:“我在這兒等我的丫鬟,你們請自便,不必管我。”
幾位小姐起身,福了身子,“能與奶奶相遇,也算是緣份。”
徐璐笑着看了說話的女子一眼,這人穿着粉紅色繪石斛花的挑線褙子,茄紫色的挑銀錢裙子,清新宜人,五官乾淨秀美,手腕上戴了一串紅色串珠,隔得較遠,也看不出其質材,但看其穿着和頭上小巧的花鈿,想來家世應該不高。
徐璐笑着說:“是呀,大家都是李家的客人,相見即是有緣。我姓徐,夫家姓凌。很高興認識你們。”
幾位少女紛紛迴應了兩句。
一直沒有說過話的狐狸披氅的少女抱着手上的金色葫蘆的湯婆子,衝徐璐微微一聲,慢聲道:“這位奶奶很是面生,不知是哪家的奶奶?”
徐璐微微一笑,“我也覺得小姐很是面生,不知是哪家的小姐。”
狐狸披氅的少女臉上的笑容稍稍淡了些,“我姓趙,家父兩廣總督趙九重。”
“原來是兩廣總督的千金,失敬失敬。”徐璐面上帶着笑,但心裡卻在想,一個月前她還聽人說過,兩廣總督叫劉遠江,怎麼短短時間內,就換成趙九重了。
“趙小姐,恭喜令尊官居二品,真是可喜可賀。”儘管不明白趙九重是何方神聖,但面子話還是要說的。
趙小姐有些得意,微微一笑,“好說。”心頭也在納悶,自己的父親才升任兩廣總督,要過年後才走馬上任。這個年輕婦人也不比自己大多少,居然還知道這些事兒,想來也不是一般人。
於是趙小姐收起了輕視之心,問:“看奶奶很是面生,不知是王家親戚還是連家親戚?”今日來護國侯作客的女着,有四類人,護國侯的下屬女眷,同僚女眷,護國侯的朋友家眷,或是王家連家的親戚女眷。看徐璐着裝不凡,白地紅提花緞小豎領中衣,煙霞紅對襟提花長褙子,下身是淡紫色刻絲紋瀾邊長裙,頭上梳得也簡單,赤金齊眉額勒,偏墮髻上只插着枚銜了紅寶石的鳳凰金釵,釵尾垂下四五寸長的流蘇,每顆流蘇末端又垂着數顆飽滿均勻的南珠。除了這個釵子外,其餘裝飾都不怎麼出挑。但那雍容而自信的氣度,也讓自認與不少貴婦人打過交道的趙小姐拿捏不準了。
徐璐笑了笑,她知道趙小姐這是在探聽自己的家世,若是家世不錯,趙小姐肯定會樂意與自己結交。若是普通,估計趙小姐是不會再理自己了。徐璐眼裡忽然閃過一絲調皮,淡淡地說:“都不是。我家夫君與李侯爺曾一起共事過。”
徐璐刻意把話說得含糊些,讓趙小姐自己去猜。
趙小姐在腦海裡轉了幾轉,就說:“原來是護國侯的昔日同僚。”護國侯如今可是掌管神機營,弓兵營,炮兵營,器械營四大營的虎威將軍,但昔日也曾在禁衛軍,兵部,五軍都督府都共事過,還實在猜不出徐璐的夫君是何方神聖。
人們通常對於未知的一切事物都是帶着好奇和敬畏的。趙小姐無法探出徐璐的身份,也不好太過怠慢徐璐。又旁敲側擊地問了好些問題,比如徐璐這個金釵很好看,在哪兒買的,徐璐就說是家中長輩送的。
她這個確實是武夫人送的,這是武夫人年輕的時候曾戴過的,因爲有些舊了,還特地拿去用酒清洗過。
趙小姐又說徐璐手上的衣裳很好看,家中繡娘手藝還真巧。
徐璐說,“我家沒有繡娘,都是去外頭鋪子裡讓繡娘量身訂做的。”武家確實沒有專制衣服的繡娘,針線房上的繡娘,大多都是做些針線活兒。因爲武家本來就是有幾間衣料鋪子,以武夫人精明的經商頭腦,又何必浪費銀子在家養繡娘呢?
一般真正的鐘鳴鼎食之家,都是養有專門的繡孃的。家中沒有繡娘,還要自己去鋪子裡量尺寸,可算不得真正的豪門貴胄。
於是趙小姐又問,“看奶奶這麼年輕,應該是才嫁人不久吧?”
徐璐不可置否。
趙小姐身邊一個穿着桃紅色繡折枝梅花刻絲褙子的少女忽然插嘴道,“聽奶奶口音,似乎不是京城人氏?”
趙小姐忽然就眯了眼。
徐璐笑着說:“這位小姐好利的耳朵,我確實不是京城人氏。”她雖然說的一口京腔話,但與真正的京城人氏,還是有些不同的。
趙小姐心頭就有數了,真正的勳貴世家,是不可能娶外地女子的,就算有,也只是旁支偏系。加上徐璐的衣裳都是去外頭讓人量身裁做,就排除世家大族。她又是外地女子,能夠娶外地女子的,大多身份也高不到哪兒去。又瞧她說話溫和,沒什麼架子,身後的丫鬟也沉默寡言,想來家世也不會太高。真正有家世的,纔不會這樣問一句答一句呢。早就傲着下巴走人了。
但趙小姐天生謹慎,樂於結交貴胄的性子,使得她進一步小心求證着,“說了半天,還不清楚奶奶怎麼稱呼呢。”
徐璐說:“我姓徐,夫家姓凌。”
“原來是林奶奶。”趙小姐腦海裡飛快地轉頭,京中姓林的實在太多了,但能與護國侯共過事的,也就那麼幾家了,又是外地人氏,又新婚不久,趙小姐漸漸有眉目了,她重新坐了下來,對徐璐笑道:“過來坐吧,我看你人長得好看,打扮也精緻,來幫我看看這個簪子,是不是該扔了。”
這口氣,幾乎與丫鬟說話無疑了。
趙小姐是故意爲之的,她在探徐璐的底線。如果她真的過來了,就證明她在林家並不怎麼受重視,所以沒有拒絕的勇氣。
徐璐並不在意趙小姐的試探及輕視,有些嬌慣了的小姐,在與身份不如自己的人說話都是如此。對上身份比她高的,又是百搬巴結了。她就是不想讓人處處巴結,纔來這兒透氣的。可不想讓她輕易探了底細去。她看了趙小姐手頭的紅寶石鏤空帶流蘇的簪子一眼,“是該扔了。不過到底上頭還鑲着些寶石,把寶石取下來再扔了吧。”
再是富貴的人家,也不至於把寶石當廢石頭扔的。趙小姐便不再說話了,她認爲經過她的試探,這位林奶奶是有些身份,但並不顯赫。至少比起趙家來,還差些檔次。再加上眼前這人沒有像別人那般,得知自己身份後可勁地圍着自己打轉,覺得徐璐不怎麼有眼色,對徐璐有些不滿了。
護國侯是武將,走的是武將路子,與護國侯來往的人家,大多都是武將。她父親趙九重身爲二品兩廣總督,也足可以傲視所有護國侯府客人。
所以趙小姐把簪子遞給服侍自己的丫頭,“這簪子我不怎麼喜歡,扔了又怪可惜的,賞你罷。”
周圍一衆小姐紛紛打趣說:“趙姐姐真是大方,連鑲寶石的簪子說賞人就賞人。” шшш¸TTκan¸C○
所有小姐們都紛紛恭維着趙小姐的大方,唯獨剛纔那位與徐璐說過話的少女只坐在一旁,淡笑不語。
不知誰說了句:“咦,又有人來了,不知是誰的丫鬟吧。”
衆人望去,果然,有一個身穿緋紅色繡十樣錦比甲,頭戴葫蘆花鈿的少女往這邊走來。
徐璐站了起來,微微一笑,“我丫鬟來了,失陪了。你們慢慢玩。”
豆綠進得亭子裡,夏荷上前兩步,掐她一把,低斥道:“好你個蹄子,去西天如廁了不成?害得少夫人好等。”若非爲了等她,少夫人哪會理會趙小姐這類人。
豆綠正要說話,徐璐已往外走了,趕緊上前道:“少夫人,沒讓您久等吧?”
“還好。”四個丫鬟擁着徐璐出了亭子。
有了趙小姐這個插曲,徐璐也沒了逛園子的興致,慢慢往宴息大廳走去。
這時候宴息大廳已人聲鼎沸,丫鬟們穿梭其中,擺碗布箸,忙得腳不點地,連氏正在招呼着賓客落座,遠遠看到徐璐,趕緊朝她招手,並對徐璐說:“今天不請自來的客人有些多。預訂的桌數居然不夠。好妹妹,可要委屈你了。”
請客最怕不請自來,來得早還好說,可以早作安排。就怕不請自來,還來得遲,又拖家帶口的,臨到飯點,再是厲害的廚子也變不出多餘的席筵來。所以這時候,執衷的辦法就是請親近的親朋好友讓出席面來。
徐璐神色一凜:“表嫂怎麼不早說?多了幾桌?”
“十二桌。”連氏臉色不怎麼好看,若是多個三五桌還好辦,但多了十來桌,可就頭痛了。偏這些人來得又遲,臨時去酒樓訂席面都來不及了。
徐璐說:“那需要我幫忙嗎?還差多少桌?”
“我把我孃家那邊的親戚還有你表哥的朋友家眷,還有我的那些朋友,都請去了攬月樓。大概有七八桌吧。別的我就真不好開口了。”
徐璐左右看了看,也瞧到了不少認識的人,笑着說:“出了這樣的事兒,表嫂也該早說嘛。我去試試吧。”
連氏鬆了口氣,“相信表妹出馬,我就不愁了。”她抹了額上因着急而急出來的汗水。天知道,她有多恨不自請來的人,來得遲不說,還一大堆一大堆地來,真是不像話。
徐璐替連氏招呼了兩桌多的客人,統統去了攬月樓。這些人後來也知道怎麼回事,非但沒有不高興,反而還引以爲豪。吃着簡單的飯菜,卻比山珍海味還要有滋有味。
客人們吃了午飯後,又在外頭的走廊及院子裡支起了桌子,供各家帶來的下人用飯。攬月樓的客人吃飯本來就吃得遲,等吃完飯後,凌家現做的膳食也都基本搬空了。徐璐賞了幾個丫頭一盤糕點,“肚子餓了吧,拿去填肚子吧。一會兒你們去後邊的廚房裡用飯。”
豆綠等人知道徐璐對下人體貼,也不推辭,各自拿了兩塊綠豆蜜餞糕填肚。
吃了午飯後,有些賓客便開始陸續離去,剩下來的賓客便去了廂房裡頭打葉子牌。徐璐也學會了打馬吊,只是還不怎麼熟悉,加上手氣又不怎麼好,接連輸了幾十個金豆子後,總算摸出了技巧,加上手氣的回升,漸漸反輸爲勝。
正當手氣紅火的時候,就有李家一個丫鬟急忙走了過來,在徐璐耳邊輕聲說了句。
徐璐冷着臉,去了宴息大廳的西廂房,還沒靠近,裡頭就傳來一陣悲忿的聲音,“你含血噴人。這手串明明就是我在地上撿到的,雖然這手串挺值錢,但我還不放在眼裡,正原本想交給舅夫人的……”
是繪春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