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老太太大概有難言之癮,幾度欲言又止,最終又給生生忍了下來,並特地拖着疲憊的身子,親自把大家送到影壁處。
正巧,官諾從外頭進來,身後還跟着斌哥兒,兄弟倆又趕緊給長輩見禮,官老太太趕緊說:“諾哥兒你來得正好,替祖母送你外祖父外祖母,還有舅舅舅母。”
官諾領命,凌寬拍了他的肩膀說:“今兒你也累了,送什麼送,外祖父又不是找不到路。”
但官諾仍是親自把他們一行人送到大門口。官老太太則朝斌哥兒招手:“斌哥兒,來,跟祖母一起回去。”
官諾便對斌哥兒說:“你先陪祖母進屋裡去,我送送外祖父他們。”
在官家大門口停下,凌峰問官諾:“那老太太最近對你如何?”
官諾笑着說:“拖舅舅的福,老太太不敢不對我好。”官諾自懂事起就不再稱官老太太爲祖母了。
凌峰就笑道:“你要記住,官家對你有撫育之恩,你儘夠你的本份就是了。旁的,自不必去理會。”
官諾長長作揖:“舅舅說得有禮,我記住了。”
凌峰拍了拍他的肩膀,問:“最近可缺銀子?”
官諾就笑了起來:“倒是不缺的。”
凌峰也笑了笑,沒有再說話了。倒是武夫人忍不住道:“可我看你院子裡,雪洞般的擺設,未免寒磣。如今老太太當家,怕是對你多有苛刻吧?”
官諾笑道:“正是因爲外祖母管家,所以我的屋子也只能雪洞一樣呀。”
這話挺有深意的。
連一向遲頓的徐璐都聽明白了,抿脣無聲地笑了起來。
凌寬則放聲大笑,用力拍了官諾的肩膀,連連叫好。
後來回到後,淨房裡,徐璐正努力給凌峰搓背:“今兒個官老太太倒是讓我見識了何謂前倨後躬,爺可知道是什麼原因造成的嗎?”
凌峰雙手靠在梭緣,微微瞌眼:“還能有什麼原因?自然是讓銀子給鬧得唄。”
“那老太太這麼快就缺銀子了?”凌芸交還管家大權,也就這五天六的事,那時候公中還有八千兩銀子呢。
凌峰說:“瞧瞧今兒個整個官家都弄得雞飛狗跳,我們外院喝酒的那幾桌,有兩罈子酒讓奴才給打硫了,管事的說去去庫房拿酒,半天都拿不出來。還是諾哥兒讓人火速去外頭買了兩罈子杏花酒才應了急。”
徐璐樂了,也分享了她所見到的喜事兒,“內院也好不到哪兒去。我聽周媽媽私下與我說,今兒個臨走前,採買管事拿着賬單向官老太太報賬,官老太太擺手就讓她去找外院的賬房。外院的賬房說公賬上已沒銀子了。官老太太剛開始還不信呢,那賬房拿了賬本,一筆一筆報給她聽,原來,官老太太一接過管家大權,就急於求成地制了幾大套衣裳頭面,因爲又要得急,衣坊裡的自然要擡價。我也聽文媽媽提起過,官老太太大訂的衣服恰巧又是婆母名下的御衣坊,她並不知道那是婆母的產業,手一揮,說,只要在規定的時間內製出來,價錢就不是問題。有了官老太太這句話,御衣坊的管事就給所了一個極恐怖的數字,就這些衣服,就花去了盡一半的銀子。還有頭面首飾,也不低於一千兩。公賬上也就只剩下四千多兩銀子,加上又要給姐兒辦洗三,客人又多,老太太大概也沒想到客人會有這麼多,一時慌了神,就趕緊把女兒找了去幫忙。官令菲倒也有幾分管家的本領。耐何公中銀子不夠……”實在忍不住了,徐璐幾乎笑趴在地。
笑得差不多後,徐璐這才問凌峰:“對了,官令菲的男人也來了吧?好像今年又要下場吧?”
官令菲的男人,齊燁六年前中了舉,後來又連繼參加春闈,接連兩回名落孫山。
大慶朝舉人也可以做官,但未來的仕途發展不如進士。只有多年未考上進士的纔會到吏部報名候選,根據空缺的職位可以獲得一個官職,但也就只限各部裡的低級官員,縣學、府學的學政等。有門路的也可能到油水的縣裡任知縣,但做翰林是不可能的。舉人出身的官員,如果有能力有政績,也可以升任知府乃至更大的官,這也要看機遇。以前凌峰有個叫賀東明的慕僚,給凌峰做了幾年幕僚,貢獻頗多,後來在凌峰的運作下,外放至偏遠縣城做了個縣令,五年後的今日,已熬到州府五品同知,倒也能與那些進士出身的官員相比肩了。
當然,不做官的舉人可以在鄉里享受與官員相同的政治待遇,還可以從官府獲得一定的經濟補助,但那隻陰於普通人家。齊家也算是苑平的名門望族,只要有了功名,哪有不做官兵。“……其實,憑齊家的人脈,齊燁完全可以謀求較好的差事的。只是他們心實在太大,動不動就要我給謀個外放實缺,他以爲吏部是他們齊家開得不成?齊燁倒是沒說什麼,今年樂毅的送別宴上,就對我說了他的打算,說不想再繼續考下去,只想謀個差事就成,不拘差事,能做事就成。我也答應了他,說只要有適合他的空缺,就給他留着。後來還真有個薊州縣丞的缺,問他要不要試試。他倒是同意了,只是他老孃和妻子死活不同意。說縣丞只是不入流的八品,以齊家的門楣,實在太過於丟份。
官老太太母女覺得,以齊家的門弟,以凌峰的能力,最低也要給弄個好點的地方當個縣令才成。
徐璐深深拜服這對母女,覺得齊燁真的挺可憐就是了。有了這樣的丈母孃和妻子,也不知倒了幾百輩子的黴。
“那現在呢?這對母女還一直堅持讓齊燁進六部不成?”
“如何沒有?不過我理她們纔有鬼。”凌峰不滿地道:“哎,我說,你只嘴皮子動又有何用?手上也要跟着動纔是。”
徐璐吐吐舌,任勞任怨地趕緊給他搓背。嘴上卻沒有停下,又問齊燁如今的近況。
“應該不會太好過吧,他並未與我同桌,就算瞧到了我,也是趕緊避了開,好像做了對不起我的事似的。剛開始也還挺納悶的,後來才從諾哥兒嘴裡知道,原來,官令菲氣我沒有盡心,居然跑去巴結上了王梓明的老孃。”
徐璐“啊”了聲,連忙問:“什麼時候的事呀?”
凌峰笑道:“就是上回言官彈劾咱們之後的沒幾天。”
徐璐直起身子,雙手叉腰,發狠道:“下回姓官的再來說什麼要我給她男人提攜什麼的,我絕對呸她一頭一臉。”真的太不是東西了。
官場上,踩紅捧黑再是正常不過的,但見風使舵、腳踏兩條船到這種境界,可就讓人厭惡了。尤其官令菲這種性質,比踩低爬開還要嚴重,比牆頭草還要來得討厭。
“虧得今日我還幫她解了幾次圍,早知道她那麼噁心,就不該給她留面子。”徐璐後悔不已。
凌峰無耐道:“我說,你到底還不要替我搓背呀?”
徐璐杏眼圓瞪,“沒看到我正在生氣麼?自己搓。”毛巾瀟灑甩到他臉上,就氣沖沖地出去了。
凌峰穿着一身潔白寢衣出來,很是無耐地道:“是官令菲惹你生氣,你拿我出氣幹嘛?我又沒招你惹你。”
徐璐扔了個枕頭過去,“你也有錯。明知她做了那種事兒,居然也不早告訴我,你比她更討厭。”
凌峰滿臉的無耐,最後忍氣吞生地道:“好好好,是我的錯,這總行了吧。”
徐璐白他一眼,“這還差不多,哼。”她也知道自己無理取鬧了,不過這脾氣也是他縱的,也沒打算改了。
凌峰也知道,他這妻子脾氣越發見漲了,不過看她使性子的模樣都如此惹人憐愛的份上,也就好脾氣地忍了。裝模作樣地哄了她兩句,徐璐也就見好就收。夫妻二人很快就滾到牀上……
良久,徐璐從薄被下伸出一隻白嫩嫩的胳膊來,推了推凌峰結實的胸膛,“對了,今兒大姨母對我可熱情了,你說,我要不要繼續這樣矜持呢?”
凌峰翻了身子,背對着她,聲音咕噥着:“那當然,反正已經欠沈任思和李駿那麼大的人情了。”
像徐夫人那樣的人,大奸大惡的事兒不敢做,可這樣的人,說的話,做的事,最讓人受不了。這回徐璐是動了真怒,曾暗自發誓,這回若不整得她痛入骨髓堅決不罷手。
可如今瞧着她日子過得艱難,心又軟了。唉,這做了母親的人,心境就是不一樣了。
“我也想繼續拖下去,讓她知道惹怒我的下場。可今兒瞧她憔悴得那樣厲害,又有些於心不忍了。”
凌峰冷哼一聲:“婦人之仁。你這回若是不發狠收拾她,過不了多久,又是好了傷疤忘了痛。對付這種人,就要一次性把往死裡收拾,纔會長記性。”
徐璐遲疑道:“那我是不是就繼續吊着她?”
“嗯。”
“可她那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若是以後天天來找我,我豈不要被煩死?”還有,凡事也要適而可止,若是把人逼得太急,反而還會適得其反。
這其中,就得掌握過度才成。
徐璐想了想,又說:“她下回再來找我,我就應了她吧。“
凌峰沒有說話,徐璐又說了兩句,沒有得到回覆,推了推他,這才發現,這傢伙不知什麼時候睡着了。
徐夫人第二日又來找徐璐,這回還帶來了兩個兒媳婦,看樣子,是打算採用人海戰術,或是車輪戰了。
徐璐已打算放過徐夫人了,但面上卻一直端着,並不表態,神色雖然冷淡,但面上卻是讓人捉不着任何把柄。
徐夫人最後實在忍無可忍,拍了桌子低吼道:“……你別逼人太甚,我們徐家也並非只能靠那李駿的。”
徐璐嚇了一跳,在心頭想,這大概是狗急跳牆了吧。
徐璐就笑着說:“我表哥也就只是個武將而已,承蒙皇上厚愛,纔有今日成就。其實,京裡比表哥更厲害的人也還大有人在的。比如說,英國公張家,澤雲侯府林家,還有韓國公府齊家,以及承恩伯朱家。若是這些人家能夠幫得到表哥,我倒是可以給大姨母牽牽線。我雖與這些人家不怎麼熟,但自認這麼點兒面子還是要給我的。”
徐夫人臉皮脹得通紅。
她萬萬沒想到,威脅不成,反受要脅。
這徐氏進京也才三年,她那樣的家世,居然就有如此深厚人脈。
“……你這是在威脅我麼?”徐夫人色厲內荏地質問道。
徐璐悠然道:“大姨母可真會冤枉人。我是成心要幫大姨母的,若是大姨母認定我不安好心,那就算了。”
徐夫人還要說什麼,成氏趕緊打斷徐夫人的話有,“峰弟妹,我知道你受了委屈,換作誰遇上那樣的事,也不會心平氣和和。我理解峰弟妹的心,至於夫君的差事,我現在也想開了。倒也不去強求了,只是覺得,這回得到教訓也好,免得有人總是仗着長輩就可以爲所欲爲。”
媳婦的準則就是溫柔寡言,孝敬婆母,甚至要到逆來順受的地步。可對於成氏來說,名聲到底比不上夫君的前途。爲了丈夫的前途和徐家未來的榮華,成氏也是豁出去了。她還有公公和丈夫呢。她是徐家未來族婦,只要沒犯淫罪,徐夫人也不可能休了自己的。
徐夫人讓成氏的話氣得肋痛胸痛,卻又拿成氏毫無辦法。不知從何時候起,這個媳婦越來越不恭順了。
成氏也不去看徐夫人難看的臉色,又繼續對徐璐拉起家常道:“對了,昨兒個,我去宏國寺上香的時候,弟妹猜,我遇到了什麼人?”
徐璐問:“什麼人?”
能夠回自己的話,想來還是有轉機的,成氏說:“是文太太。那文太太陪着一老婦人,那老婦好像是錦衣衛南撫司鎮撫宋仁超的老孃吧。很是湊巧,這二人就在我隔壁廂房。我在無意中,聽了個耳朵,原來,這文太太好像知道她兒子文繼軒是峰表弟暗地裡設計的。文太太就想請宋仁超出面,想個法子整回去。”
徐璐看着她,沒有說話。
成氏知道她在聽,又繼續說下去:“那宋老太太卻說使不得,說凌峰是個煞星,誰惹上誰倒黴。還說她兒子早些年福大命大在凌峰手底下全須全尾逃得了性命,謝佛祖保估都來不及呢,哪還能主動去惹那他?又不是老壽星上吊。”
“文太太不可置信得說:這怎麼可能?表弟不是錦衣衛南鎮撫司麼?一向是超然的存在,還怕凌峰那樣的人不成?文太太還說,以宋表弟的本事,隨便給他安個什麼罪名,就可以讓他喝一壺的。話還沒說完,就讓宋老太太打了一巴掌。宋老太太指着文太太的鼻子一翻痛罵,說她找死也不找個地兒,自己得罪了凌峰,人家沒有來找你麻煩,把你往死裡整也算對得住你了,你還要自己找死想着去報復,你有幾條命之類的……”
“宋老太太罵得可兇了,我也聽不全,也就記住了個大概,反正就是痛罵文太太不長眼,沒腦子。文太太被罵懵了,又趕緊向宋老太太認錯,宋老太太這纔沒有再繼續罵她,還叮囑文太太千萬不要再去惹峰表弟。估計文太太沒有聽進去,因爲後來我看她臉色很是難看,一臉的不服氣。”
“所以,我就想,這文太太估計還要使什麼妖蛾子。我也知道,文家那樣的人,對峰弟妹來說,簡直就是螻蟻一樣的存在,但世上最難纏的就是這些暗地裡的小人,思來想去,還是想告訴峰弟妹一聲。讓峰弟妹有個心理準備。”
徐璐說:“多謝大表嫂提醒我,我會的。”然後又招呼成氏喝茶,又讓廚房端了點心來,招呼成氏妯娌吃點心。
看着桌子上豐富多樣的點心水果,成氏知道,事情又成了一半了,於是又說,“我知道……前陣子婆婆做事不地道了些,讓弟妹受委屈了。也要怪我,明知婆婆做事總是不着調,卻沒有及時阻攔,害得峰弟妹受了那麼多委屈。今兒我和二弟妹來,是誠心向峰弟妹道歉的。請峰弟妹看在峰表弟的面上,再給夫君一次機會吧。以後我保證,有我在,絕不讓婆婆再行那不着調的事。”
二表嫂膽戰心驚地看着徐夫人的臉色,又暗自佩服起成氏來。可惜她卻沒那個膽子說婆母的不是,只能含糊地說着:“我向峰弟妹保證,以後絕不會再有這樣的事兒發生了。”
徐夫人臉色脹得通紅,儘管她知道只有這樣,纔會讓徐璐徹底消氣,可她無論如何也拉不下這個臉。如今倒是好,她的臉面居然就讓自己的媳婦給扒得乾乾淨淨。
徐璐笑了笑,說:“既然大表嫂二表嫂都這麼說了,我若是再拿捏着,也未過餘了。”她看着成氏二妯娌猛然一亮的眸子,微笑道:“大表嫂二表嫂現在就回去等好消息吧。不過我可是醜話說在前頭,我這人一向很好說話的,可當我不好說話時,那就真的不好說話了。”
目光掃過徐夫人,徐璐似笑非笑,輕飄飄地道:“你們罵我小人得志也好、狐假虎威也罷,總之,今兒我把醜話擱在這,若再有人以我好拿捏,我不介意讓你們見識什麼叫小人得志。”
徐夫人臉色脹得通紅,有種被揭穿內心的難堪。
她確實認爲徐璐是小人得志。
可這話也只能在心裡罵罵而已。
徐璐語氣仍是溫和平淡,可不知爲何,聽在徐夫人耳裡,卻是無比的刺耳。只是,她也只能生生忍着了,這陣子爲了兒子的差事弄得心力憔悴,凌峰的敷衍,凌家上下對自己的冷眼,妹子的冷淡,以及凌寬的避不見面,也讓徐夫人徹底明白了一個讓她無比沮喪的道理。
她雖是凌家的親戚,也只是親戚而已。
而這徐氏,自己再如何瞧不上眼,但人家卻是凌家真正的女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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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雙更哦,只是可憐沒有我的福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