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海天說話越發客氣了,“夫人能在這麼多家店鋪挑中咱們家歇腳,也算是緣份。更何況,剛纔夫人也還幫着促成幾筆生意,算起來,也是江某謝夫人才是。”
江海是生意人,一席話說得非常中聽。明知對方有討好自己之嫌,但徐璐仍是通體舒泰。覺得這江海天挺會做人的,於是就指了指街口坐着的徐珏,“那個穿月白斕衫的書生,是我弟弟。前陣子不小心損壞了別人家的貴重東西,又不好意思向家人開口,同窗好友借了好些銀子給他才賠付了損失。然後一個人偷偷在這兒賣字畫掙錢還債,我也是昨兒晚上才得知消息,今兒特地來看看情況,看來我是白擔心了,這小子,就算不靠家裡,也還餓不到他。”
順着徐璐的目光,江海天也看到了徐珏兄弟,很是驚訝:“這兩位書生是夫人的兄弟?哎呀,這兩位小相公確實了不起呢。堂堂世家公子,能夠拋棄讀書人的矜持做營生,也算是極難得的。”江海天倒是由衷欽佩起徐氏兄弟來,在沈家,他可是沒少見識過那些自命清高的讀書人,一個個眼生頭頂,總是瞧不起做買賣的生意人。就算窮困潦倒也依然端着清高的架子,江海天向來鄙夷這種人。但像徐氏兄弟這般,又有真才實學,又有身份,又還能拋棄讀書人的體面擺攤賣字,着實難得。
江海天是由衷欽佩這對兄弟的,不由滔滔不絕地打開話題來。
“……兩位徐相公在這兒擺攤也有四五天了吧,字寫得不錯,生意還是不錯的,我也時常看到好些書生來買他的字。”
江海天的小廝趕緊又加了句:“徐相公剛開始擺攤的時候,也是無人問津的,我們少東家看不下去,也還特地買了兩副字畫回去,如今還掛在書房的牆上呢。”
江海天蹩他一眼,斥道:“多嘴。”然後又對徐璐笑道:“我也是做生意的,哪會花錢買些沒用的東西呢?也是徐相公的字寫得確實好纔會下手買。”
徐璐笑道:“難怪他們這般鬥志昂揚,原來是江公子給了他們勇氣。這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難,江公子這看似舉手之勞,可對愚弟來說,卻是最難得的激勵。”
江海天朗聲一笑,“夫人過獎了,真的只是舉手之勞罷了。實在當不起夫人誇讚。”
徐璐抿脣一笑:“江公子義薄雲天,誠懇厚道,將來定大有成就的。我和舍弟定會銘記於心。”頓了下,又笑道:“時辰也不早了,我也該走了。多謝江公子的款待,就此告辭。”
與江海天客氣一番,徐璐沒有驚動徐珏兄弟,悄悄上了轎子。
看着徐璐一行人離去的方向,江海天忽然悵然若失起來。
好奇地又看了徐珏兄弟,江海天忽然心頭微跳,四人擡的轎子,還有二十餘名護衛隨行,看來這女子的身份着實不一般。而那對兄弟姓徐……對方住在東長安大街,又姓徐的女子,江海天漸漸有了眉目,心頭充滿了狂喜。
……
打聽到暗中支助徐珏的人,不是別人,居然是都察院轄管北直隸的左僉都御史張彩的嫡長女張悅。
徐璐雙眼直冒問號,左僉都御史家的嫡長女徐璐也還見過一兩回,卻沒什麼印像,實在難以置信,一個閨閣女子,會如此幫助素未謀面的徐珏。
“……卑職特地跟着那個穿灰褐色衣衫的男子,一直進了一個叫四眼井的衚衕。那人進了衚衕,又拐進了一家院子,卑職看得仔細,那家院子的主子姓張,是左僉都御史張彩張大人的府上。卑職在外頭呆了許久,還不時瞧到有人拿着一副卷軸進入張家。他們手上拿着的,顯然就是從三舅老爺那兒買來的字。”
“……卑職心中有了數,就在衚衕裡截了個同樣手上捏有副字的人問其原因由。那人起先還不肯說,經不住小的一再肯求,那以才說了事情真相。”
“原來,他們都是張家的下人,是秦張家三爺的吩咐,特地去豐臺中路街口向三舅老爺買字畫的。”
“卑職又問那人,是否認得三舅老爺,那人說不認得,只是奉張三爺之命去買三舅老爺的字而已。還說,他們都是去賬房那兒,一人拿一二兩碎銀子,再去買三舅老爺的字畫,回去後再還給賬房,就可以得到二十文錢的打賞,反正前後也就不到一刻鐘的時間,也還划算。所以張家的下人,幾乎全都出動了。”
看來,應該是張三爺在暗中幫助徐珏,就是不知張三爺爲何要這麼幫助徐珏。
“你說是張三爺在暗中幫未人,那又關張大小姐什麼事兒?”徐璐問。
奉命前去打探的人叫黃富強,是凌家的護衛之一。
黃富強說:“這也是卑職意外得來的消息。”
原來,黃富貴打探出是張三爺在暗在幫徐珏後,自覺完成任務,就打道回府。迎面就駛來一駕馬車,即馬車是張府的標誌,張富貴就趕緊躲了起來。馬車上下來了一男一女,他們下了車,就聽到那男的就對女的說:“妹妹,爲兄爲了你,可是把私房錢花得一文不剩,從明兒起,爲兄可是沒法子再幫你了。’那女的就說‘那不成,幫人幫到底嘛,那徐公子大概還要再擺十來天的攤子才能把銀子湊出來,三哥,你就再幫幾天忙嘛。”
黃富貴腦子也極爲靈活,就從這兩句對話中,聽出了另一意思來。
徐璐聽得暗自點頭,事情已經很清楚了,幫徐珏的是張三公子,但張三公子也是得了張大小姐的授意。就是不知這張大小姐何時認識徐珏,居然如此不遺餘力地相幫。
徐璐賞了黃富貴,又去了護國侯,找連氏問了張大小姐的爲人品性。
連氏與四眼井的張家有親戚關係,張夫人是連氏的表姨母。張大小姐是連氏的表妹。
連氏對張大小姐讚不絕口。
徐璐就帶着心滿意足打道回府。
徐珏如此自力奮強,徐璐整個人都輕鬆了不少。她是過來人,深知一個家族想要興旺昌盛,一個好的媳婦是非常有必要的。雖然沒有親自見到張大小姐,但從連氏嘴裡,徐璐已能浮現出一張大氣爽利又有大家風範的臉來。
徐家算不得世家名門,甚至連書香門弟都算不上,雖說如今的徐家隱隱有上升勢頭,但想要形成氣候,大概也要三五十年過後了。徐珏娶了張大小姐,以張家的門弟,將來對徐珏對整個徐家也是一大助力。
尤其這張大小姐如此幫助徐珏,徐璐是過來人,自然明白這裡頭的門道。
因爲有張大小姐一事,徐璐看什麼都是好的,就連楊夫人帶着楊玉梅向她賠禮,徐璐也沒有再過多追究。
徐璐在連氏那兒吃了晚飯回來,這時候凌家上下已掌了燈,據說是徐璐前腳離開,楊夫人母女後腳就來了,然後一直在宴息處等到現在,想來也還沒吃飯。
徐璐佯裝不知道,與楊夫人相對而座,楊玉梅則讓楊夫人喝斥着直挺挺地跪了下來。
楊夫人澀澀地道:“也是我家教不嚴,這才教出個不知廉恥的東西,少夫人,臣婦有罪。”楊夫人也跟着跪了下來。
徐璐趕緊楊夫人扶了起來,說:“夫人快別這麼說,楊小姐年紀還輕,一時走岔了路也是情有可原,只要懂得往正確方向走也是好的,人生嘛,哪有不走彎路岔路的。”
因爲心情大好,徐璐也沒了昨日的咬牙切齒,也放棄了要把楊玉梅整得身敗名裂之類的想法。
反正出了這樣的事,楊夫人比她更着急呢。
楊玉梅直挺挺地跪在地上,直視徐璐,臉上帶着奇特的紅暈和堅決,對徐璐說:“少夫人,玉梅因愛慕世子爺,一時鑽了牛角尖,做了蠢事,如今玉梅已經知錯了,還請少夫人原諒玉梅的衝動。”
徐璐定定地看着她,淡淡地說:“楊小姐自小飽讀詩書,想來也是明白事理的,大道理我就不講了,楊小姐好自爲之吧。”
楊夫人臉就紅了起來,她這是羞紅的,枉她給女兒延請名師,教她琴棋書畫,才名冠絕京城,她也引此爲豪,想不到,她如此優秀的女兒,居然腦子抽筋地喜歡上了有婦之夫,爲了得到目的,居然鬼使鬼差地做出那等醜事。加上徐璐剛纔那番話,更是讓羞得楊夫人無地自容。
楊玉梅暗暗咬了脣,說:“是玉梅的錯,玉梅不該因爲喜歡世子爺就做出下毒害人的事。如今玉梅已經後悔了,還請少夫人看在玉梅不懂事的份上,恕了玉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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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來就有侍才傲物的說話,這句話在楊玉梅身上也得到了淋漓盡致的體現。
連道過歉,都沒半分誠意。
大概她覺得她是才女,滿腹詩書經華,自覺高人一等,所以格外瞧不起徐璐這樣的凡夫俗子。她就算做了醜事,也覺得自己是高貴的,能夠“紆尊”給徐璐道歉,也是難能可貴了。
徐璐忽然就覺得興味索然,這樣的性格,這樣的爲人,這樣的思想,就算她才高八斗,學富五車,若沒經過真正的人情冷暖,世態炎涼,怕是永遠不會明白,她的書全讀到狗肚子裡去了。
徐璐坐正身子,也不再看楊玉梅,而是對楊夫人道:“楊夫人,令千金的事,我可以不追究。我也會規勸我家世子爺,讓他放過楊小姐,放過楊家。只要夫人保證楊小姐不會再犯渾,那這事兒就到此爲止吧。”
楊夫人聽得心裡五味雜陳,徐璐這話說得也夠明白了,只要約束好女兒,那麼凌家就不會針對楊家。可女兒這樣的性子,她也不能保證她不會再犯。
唯一之計,就是把她遠嫁,免得她呆在京城又做出什麼瘋狂的事來。
楊夫人沉澱了心思,對徐璐說:“少夫人放心,她父親在湖南已經相中了一戶人家,前陣子就寫信給我,要我把玉梅送到湖南去。只是那時候我捨不得她遠嫁,這才一直拖到現在。如今想來,玉梅嫁到湖南也是好的,咱們老家就是貴州的,離湖南也並不太遠。到時候也可以有個照應。”
湖南離京城可遠着呢,把楊玉梅嫁到那麼遠的地方,倒也能杜絕她有可能的瘋狂。
徐璐就笑着說:“湖南人傑地靈,人才輩出,令千金嫁到那邊去,也是不錯的。”也沒有問對方是什麼人家,姓什麼。
徐璐端了茶,淺飲一口。
楊夫人知道人家這是在下逐客令,也不好再多呆,又從婆子手頭拿過一漆黑的木匣子雙手遞到徐璐面前,低聲道:“都是我教女無方,這是我的一點子心意,請少夫人務必收下。”
徐璐推辭不受,楊夫人堅決要給。
最終徐璐收下了,因爲她明白,如果她不接受的話,楊夫人怕也會心中不安吧。
果然,見徐璐收下,楊夫人心頭大定,又對徐璐福了身子,再一次道了歉,這才領着楊玉梅離去。
徐璐把楊夫人送到大門處,楊家是坐轎子來的,轎子從凌家的側門出來,剛好瞧到騎着馬回來的凌峰。
因爲轎子是從裡頭出來,所以凌峰勒了馬,讓轎子先行。
楊夫人沒有想到會在這兒碰到凌峰,想下轎來與凌峰打招呼,但又怕女兒見了凌峰控制不住,做出有違名聲的事,正糾結着,凌峰卻已把繮繩丟給一旁的小廝,側身讓到一旁。
昏暗的天空下,凌峰的身影被拉得很長,整張臉有一半沉浸在黑暗當中。
雖然隔着簾子,看不清凌峰的面容,但那欣長的身軀,那卓然的氣勢,讓楊夫人陡然想起了當年,女兒進宮不成,丈夫欲給女兒另找婆家,找來找去,最終瞧中了凌峰。只是那時候她嫌棄凌峰只是庶出,又還死了妻子,怕配不上女兒,二話不說就否決了,女兒也死活不同意。過了不久,就聽出凌峰在福建娶了個當地女子爲妻,當時她們都還笑話凌峰沒眼界,放着京城貴女不娶,居然娶個鄉下女子。
如今,怕被笑話的就成自己了吧。
楊玉梅也瞧到了凌峰,心情激動,趕緊讓人停轎。
楊家的婆子們嚇得趕緊讓轎伕繼續擡轎,並把轎簾守得結結實實,對楊玉梅低聲道:“小姐,這兒可是大街上。”
楊玉梅咬脣,滿心絕望。
轎子從凌峰旁邊經過。
隔着轎簾,楊玉梅連凌峰的影子都沒能看到。因爲,她的乳孃把她的視線遮得結結實實。
她從頭上取出金簪,對着背後的綢布制的帷幔狠狠刺了下去,帷幔被刺了個洞,再用手摳了摳,就露出三指寬的洞來,就着這個小洞,她看到了凌峰。一身三品大員才能穿的緋色官服,黑色樑冠,白色裡衣,黑色長靴,長身玉立,氣宇軒昂。
楊玉梅睜大眼,眼睜睜看着凌峰漸漸消失在門口的挺拔身影,忽然淚水滿面。
……